心里承认了师父名分的广济嘴上并没有跟纪墨说什么, 只以后在纪墨叫“师父”的时候并不刻意回避,其他时间还都跟以前一样,便是相处之中, 也只增加了一些问题的比重。
此前,两人之间的问答很少, 纪墨显然是不掌握有发问的权力的,广济的发问多是带着点儿考较性质的, 多是针对经书上的一些问题, 从浅入深, 显然在不断试探纪墨所学深度。
这次之后, 广济的问题明显多了些生活化的问题,日常喜欢做什么, 吃什么,如何会掌握了缝衣服技能之类的。
在纪墨看来, 这就是要考虑带着一个孩子走是否现实的问题了。
古代不比现代, 蛇虫鼠蚁,豺狼虎豹,还有天灾人祸, 说得严重些,一旦出门,生死难料, 说得普通些, 自己走都有各种各样的困难了,更不要说带着一个孩子的不容易了。
纪墨知道这一点,所以努力把自己说得更加自立一些,表现自己各方面的能干来。
不是他吹,这方面, 同龄的孩子真的远远不如他。
广济似乎也发现了他的用力表现,没有说什么,两人维持着一种你知我知的默契,正在适应彼此长时间相处的可能。
这方面来说,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广济是那种很标准的僧人,所有经书上能够看到的有关僧人的品格,他几乎都有,没有的那些也不是全然没有,而是做得不够到位,换句话说,就是修炼还不到家,好像年轻人会有的意气风发,不那么沉稳老成一样。
这种不能算是缺点,像是带着棱角的石头,谁能说一定要磨得圆滑了才好呢?
纪墨没有说什么,他不具备指点别人修行的资格,同样,也没有认为自己的人生观一定优于别人的人生观,值得让人尊崇,他看着广济努力打磨自己,也就是看着而已,无论是怎样的,只要心是好的,方向是积极向上的,那么,无论是意气风发,还是沉稳老成,都是值得人尊敬的。
广济没有故意做出一些违反心意的事情来试探纪墨的品性,他会默默考察,但绝对不会出什么人性的选择题,非要看到对方暴露出自私卑劣的那一面。
两人就像高手对招,你来我往,无招胜有招。
时间飞逝。
两年的时间,广济一直停留在寺庙之中,藏经阁中的经书早在一年前就看完了,他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等着纪墨慢慢成长,之前纪墨的年龄还是太小,两年过去,时间也差不多了。
半大的孩子,走路也能走远一些了。
“你真的要跟着广济禅师走吗?”
同住一室的小和尚们,跟纪墨谈不上生疏,好像舍友一样,见到对方收拾行李要离开,心中总是有着不舍。
哪怕他们以前并不曾多么亲密玩耍,可到了分别的一刻,曾经的点滴之情都浓重了许多,让人不自觉在脸上做出愁容来。
也有人为纪墨欢喜。
“等我长大了,也要出去看看,外面多好玩儿啊,真让人羡慕。”
还有的一门心思想要还俗,悄摸摸跟大家说他长大还俗之后一定要吃很多肉。
都是孩子,话语没有多少心机。
纪墨听得好笑,想要吃肉,先要有钱才行啊!
这世上,可真的没有比当和尚更不用操心吃喝的了,尤其是守着寺庙,哪怕是这样的小寺庙,来来往往的香客,也能把他们养得白胖起来,可真的不当和尚了,又没有一技之长,能不能吃上肉,真的就是未知数了。
碍于清规戒律不能吃肉,尚且能够让人心平气和一些,若是碍于贫穷不能吃肉,就会让人觉得悲哀了。
这些话,没必要跟小孩子说,纪墨只是笑笑,送出不要钱的鼓励,“那你努力啊!”
他说话间,已经动作飞快地打包好了行李,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就是两件僧衣,藏经阁的大和尚还特意给了他一件大一点儿的僧衣,虽也是旧的,却有七成新,让他留着长大些穿。
此外就是一双鞋,不知道谁家母亲送来寺庙之中的,因大小跟他的脚合适,就给了他,让他带走替换着穿。
除了这些,再没什么东西了,枕头被褥都是寺庙之中配发的,不可能让他带走,他也背不动,剩下的一些工具之类的,也同样不属于他个人,集体生活多年,全无私财,也就是小和尚了。
许是长大的和尚能够为自己赚点儿私房钱,但现在,纪墨是身无分文的。
跟同室的小和尚告了别,他们还不舍得,或者是好奇,跟着送到外头。
广济已经收拾好行囊,正在跟师兄师弟们告别,相处两年,彼此都不是会为难人的人,纵然没有很好的交情,也不会更坏了。
临别相赠,多是赠语,少有东西,就是有,也只是小件,木头珠串之类的,有那么一两个,其他的,也就是吃食了。
不要说这些东西赠得廉价,显不出两年交情的深厚来,其实这些东西就很够用了,想想看,一大一小两个人,送的东西多了,只怕一天他们都走不出十里地,抬眼可见,晚饭是给他们送还是不送?
背上一个行囊,胳膊上再挎一个行囊,广济整个人一下子都因此臃肿许多。
纪墨背着自己的小行囊,手上也多了个小包袱,同室的小和尚送的,多是吃的,略表心意。
“秋高气爽,正是好天气,你们早点儿走,不要在这里耽误了。”
一个和尚这样对广济说,说着又笑,“你倒是没白来,还能从我们这里拐走一个弟子,不亏,不亏。”
广济也笑:“缘分至此,也是难料。”
他又哪里能够想得到呢?
双方最后双手合十,广济带着纪墨离开,纪墨走出几步,回头看,走出山门,又回头看,似有很多留恋之意。
“可是舍不得?”
广济看着纪墨,这样大的孩子,离开从小生长的地方,跟离家也没什么两样,若是实在舍不得,不如——
“有不舍。这一去,怕是再不会回来了。”
纪墨直白地说。
人在一个地方住久了,总是有感情的,睡惯了的床榻,用惯了的东西,还有那吃惯了的口味,离开了,去到别的地方,没有固定的住所,没有长久相熟的人,未来会怎样呢?
这种不确定性,让他感觉自己就好像是那已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终究有落地的时候,可谁知道会落到哪里呢?
“不后悔?”
广济再次问。
“不后悔,我有我该走的路。”
纪墨如此说,他的目光坚定,仰头看着广济,“师父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们的路,不在这里。”
守着一个小小的寺庙,旱涝保收,看起来挺好,可,真正能够做什么呢?也许时间的流逝就会让寺庙的砖墙褪色,让寺庙不再是寺庙,那个时候,他又能做什么呢?
传经人,需要做种子,但肯定不能是风雨飘摇的种子,在此之前也不能守着贫瘠的土壤,贫瘠的土壤,是开不出灿烂的花朵的。
“好,那就走。”
广济没有多说,大步往前走,纪墨跟在他的身边儿,小包袱在一侧,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好像多了些活泼感。
当天一直在走路,纪墨哪怕早就有意锻炼,但当广济停下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脚下怕是都磨破了,实在是太远的路了,而鞋子,并不够舒适。
两人是借宿在别人家院子里的。
和尚出门,少有花钱的道理,起码在广济这里,更像是苦行僧一样,能够化缘的绝对不会自己花钱,纪墨猜测其中的原因固然是有钱财带得少,但更多的还是因为想要以此修行。
原汁原味的修行。
化缘听起来似乎有些高级,其实跟乞丐乞讨的技术含量是差不多的,行走在路上,在需要吃饭的时候询问是否有施主愿意舍一顿斋饭,需要借宿的时候,敲开别人家的门,询问是否能够借宿。
不会专门去那种营业性质的客栈酒店,而是找普通的人家,这样的化缘,看起来是凭着脸皮厚硬要来的“好处”,其实也不全是如此,得了人家的好,总要帮人家做点儿什么,或者挑水或者砍柴,或者扫洒庭院,再不然代写一封家书,一副对联,或者给念上一段经文,讲上一两个佛经故事,引人向善。
功德积于点滴,是言谈举止之间让人产生一二触动,让人放平心绪,纵是不能帮忙解决心头最大困惑,也能让人多出几分思考,便是好的了。
这些平平常常的事情,广济在做,纪墨也在做。
头一个借宿的人家就是,放下包袱,跟主人家打了招呼,广济便去帮忙挑水,纪墨则直接帮着带孩子了。
女主人的要求听起来古怪,只求孩子不哭,就让纪墨在一旁念经文。
这是指望和尚念经,把孩子念睡着了?
纪墨不说这方法靠谱不靠谱,反正人家有需求,他们照做就是了,就是不在这里念,吃饭之后,他们也要自己默念经文的。
所谓默念经文,就是嘴唇动,但未必发声,发也是声音极小的那种,跟早课截然相反,主要是为了不影响他人。
出门在外,与人方便,与己方便。【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