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傅没有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当纪墨训好第一只猴子,管事知道之后,就直接把老师傅打发走了, 还不忘提醒他在这里的事情若是跟人说了,保不住脑袋,可不要怪他们。
到底是普通人,哪怕走南闯北, 似乎有些见识,却也被吓到了,生怕这些太监为了保密会反悔杀了自己一样, 走得急急忙忙,连跟纪墨来个眼神交流都来不及,更不要说纪墨准备送他的酒了, 没来得及伸手, 一抬头,人就跑得踪影全无了。
周围的太监们在笑,管事也笑:“这些人, 不吓唬吓唬他们,那可真是什么都敢的。”
听到他这样说,纪墨才想到,让老师傅这样的人进来,其实是不符合规定的,就好像之前大人收留他,也是反复犹豫,甚至几次都想要拒绝的样子。
不过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民不举,官不究, 他们这里又不是真正的皇宫之内,总的来说还是偏了点儿,类比教坊司之类的地方,想要学习进步,总是需要自己动脑筋的,若是凡事都等上面人明令同意,下头人也不好出彩了。
回过身来,管事就对他们说:“都把嘴巴闭紧点儿,谁嘴上没把门的,坏了事儿,小心到时候一起死。”
这个威胁还是很有效的,古代皇权至上,皇权之下,动不动就株连已成常态,指望主子好,然后下人忠心,还不如指望株连够严密,让所有想要动手陷害主子的下人,都要先有死一死、死全家的觉悟。
收买必死之人的成本也会更大,让那些背后谋算的,少不得大出血一下。
多年的影视剧熏陶,总算还有些不是假的,纪墨这样想着,又听到管事让他多教授其他还没学会的人,纪墨应了,也不藏私,扭头就把夜间驯猴这个法子说了。
一时间,不少人对那已经走了的老师傅怨声载道,“这老杀才,竟是还留了这样一手,若不是你,我们还不知道被坑到几时呐!”
“就是,他若是没走,少不得这会儿收拾他一顿出出气!”
“怪不得跑得那般快,这是怕咱们翻旧账啊!”
太监们说着,跟纪墨的关系倒是更融洽了一些,之前那些看他跟老师傅亲近不那么顺眼的几个也有些狐疑地看他,这人是真的还是假的,把自己那么辛苦套来的东西,轻易就教出来了?
“咱们都是珍宠园的,你们出彩就是珍宠园出彩,都是一样的,我旁的也不会,上不了台面,在这里训训动物就好,过两日,我训的猴子能表演了,还希望大家看一看,捧个场指点指点。”
这话就很谦虚了,有了一,就有二,后面的三四五也必然不远,而这时候,其他人还没训出什么来,纪墨领先的已经不是一点半点。
“好说,这叫什么事儿,招呼一声,我们都去的。”
“正是,还要跟你好好学习学习。”
“你训出来的新花样,我们不也可以学吗?一定会去看的。”
说话声中难免有提前下套子的,也有不客气的,纪墨都笑着谢了,这两年,他又年长一些,每日早上都要偷偷刮胡子,生怕惹人怀疑,这样的他,是必然不可能再去台上指挥什么的。
教了人,不图对方记个好,只图没人使绊子就好了,说起来,他能有钱给那老师傅买酒,也是多亏了如今的管事,账上面钱财分明,一点儿都没亏了他。
更有那看门的和采买的太监,拿了钱就能帮人捎带东西,这就是人缘儿好的好处了。
等说过一回话,回到住处,看到的就是拄着拐的大人,他现在已经不怎么出院子了,腿脚上不便利,管事给悄悄找了大夫看过,说是早些年落下的毛病,他们这些做下人的,都是这样,年轻的时候跪得爽利,便是罚跪,之后用热水敷敷也能过得去了,好像没事儿人一样,老了之后,就难免腿脚不好。
常年能够感觉到腿脚关节上针扎一样的疼,说剧烈又不剧烈,偏偏行动上就能感觉到,让人心烦气躁,浑身没劲儿。
“走了?”
大人见到纪墨,问了一声。
纪墨忙上前来扶他,说:“走了,一早就送走的,肯定没人瞧见。”
老师傅来的时候是深夜之中,做贼一样被推着进来,之后就再没出去,这一次又是一早走的,天都没亮,周围几家都是同样的权贵人家的下人看房子,没有主子在头上,可少有起这么早的。
“走了就好,这就能放心了。”大人这样说着,虚持着拐,被纪墨扶着在床上坐下,这床是纪墨改出来的土炕,连着外头烧水的炉子,时常烧着热水,多少有些余温,坐卧都更舒服一些,连带着原来在纪墨房中的橘猫,自知道了这地儿,再不跟纪墨凑合,都改成了这里,老猫年龄也大了,白日晚上,都不怎么动弹,往炕上一趴,三百六十度换姿势,偶尔也显出年轻时候的妖娆细长来。
大人坐着,就把老猫随手抱起来,放在腿上,贴着炕的那面已经热乎乎的了,捂在腿上,又柔又软,可比什么暖手宝好多了。
熨帖地让人忍不住发出舒服的一叹,略往后仰了仰,纪墨已经移过大枕来垫着,同样是自己苏出来的枕头,谷壳细软,比旁的都要舒服一些。
“行了,别忙了,快歇着。”
见纪墨又扭头给自己倒热水,大人这般说着,却也懒得动,等到水端到床头柜上放下,看了一眼,眼中已经都是满意之色。
“这些年,我能教你的都教了你,也不算白当你师父了… …没想到这些也算是个本事了,可惜,若是当年… …白看着他们出风头,唉,总也是我… …以前他就总说,我这心思不该软的时候总是软,有些事儿过了就不要想,我却总是想… …”
人老了,似乎也格外念旧,忆起往昔来,嘴里总要念叨念叨,身边儿有个人就忍不住念,却又有些前言不搭后语,来回都不解释的。
纪墨就在一旁听着,人老的样子,他见得多了,倒没旁人那种不耐烦的感觉,没了令人分心的现代科技,这样陪着年老的师父坐着,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光芒下,听着他用平和的语调讲述着曾经自己记忆深刻的事情,便有一种淡淡的温馨涌起,仿佛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晴朗的午后,跟妈妈一起坐在阳台上,妈妈在打着毛衣,他则伸直了腿,努力蹬着阳台的栏杆,让窗外的阳光均匀地洒在身上,暖融融的,像是要催人入睡一般。
“看看别人家的孩子,总是在外面疯跑疯玩儿,你就知道赖在家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养了个娇小姐呐!”
“别睡了啊,白天睡了,晚上你又睡不着了,小孩子,晚上不能看电视看那么晚的!什么电视剧,我都没那么大的瘾头,就你,还按集看!”
“来,站起来,让我比量比量,又长高了,瞧瞧这腿,嗯,还要再来一截,有点儿短了,真是见风就长啊,你小时候,那么点儿,还没小臂长… …”
总是颠倒的句子,重复的往事,在耳边都渐渐成了配乐,让纪墨想到了以为已经遗忘的记忆碎片,有些事,以为忘掉的,往往只是沉浸在了记忆深处,偶然露出那么一道缝隙,只鳞片甲,便让所有都溃不成军。
摇摇欲坠的信念,再次得到坚固,要回去的,一定要回去的。
旅途的风景再好,总也不是家乡。
他爱那庭前的香椿树,不因它香,不因它美,不因好吃,不过是因为,那所有在香椿树下的时光记忆,涓涓温情若水无香,串联起来的却是属于纪墨的源头,不敢忘,不能忘,不想忘,兜兜转转,磕磕绊绊,都想要回到那源头,让这一生如圆,完美闭环,如此,方为圆满。
夜半,被橘猫叫醒的纪墨差点儿吓了一跳,自橘猫走后,他这里再没来过旁的动物,珍宠园的管事管家的本事不错,所有属于珍宠园的财产,包括这些动物,连同灰狗,都有自己的地方,方便数计,再不能如这橘猫一样跳出规矩之外。
许久没被一爪子拍醒,醒来再见黑夜之中幽绿发光的一双眼,真个鬼一样吓人,纪墨差点儿尖叫,回过神来,猫不会无缘无故找自己,是有什么事儿?想到现在跟橘猫一起入睡的大人,他一惊,忙披了衣裳起来,到了隔壁。
橘猫竟是还快一步,先回到炕上枕边儿,没入睡,就那样立着,烛火点亮,猫眼睁大,看着他的目光,似乎都有些忧伤。
人的生老病死,猫不常见,然而,也不是不知道的。
“师父!”纪墨叫了一声,没人应,摸上去,似还温热,却也只是炕上的温度罢了。
幸得无大病,安然老死床榻,早有所料的事情,纪墨把预备好的衣裳快速给大人换上,等到都弄好了,他才发现曾经在他眼中高大健壮的大人如今已经如一把枯柴,失了所有的水分和重量,竟是能够被他一下抱起了。
“啧,这样的事儿,总是难免… …”管事知道消息,叹了一声,让人帮着纪墨买了棺材于外头安葬,他们这样的人,能够有个棺材,有个下葬的地儿就是不错了,多的是尸骨都不知道在哪里,破草席子卷着扔了的,这般,总还是不错的。
这一年,公主殿下芳辰,猴桃瑞寿得了头彩,那一整套名曰群猴献寿的节目也获得了皇帝的盛赞,同是这一年,公主的亲事定下,皇帝许诺,送她一个珍宠园,让她年年都能看到这样的节目,永葆笑颜。
作者有话要说: 人世悲欢总难同,还在余悲中,他人已欢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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