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辽远, 像是从天边传来,山脚下,纪墨仰头向上看, 似乎能够看到山林掩映之中道观的那一角飞檐, 风吹铃动。
抱着怀中的画卷,纪墨加快了脚步,他少有来这么早的时候,却是昨日熬夜画画, 画了一夜竟也不困, 看着天色拂晓,干脆带着刚画好的画卷过来让王子楚指点。
灵感来了,挡都挡不住啊,迄今为止, 他觉得昨日自己画得最好, 固然是苦练的结果,却也让人感到一种欣慰,总还是不负辛苦啊。
不知道王子楚看了,能够给出怎样的指点。
心中暗藏着些得意,若是能被夸几句,哪怕是普通的夸奖, 也很值得欣喜了。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 道观已经在眼前了, 早早敞开的大门不为迎客,而是… …一色素白从内而外, 小道童腰间扎着白布条出来,见到纪墨,一怔之后认得是道观常客, 随手送上了白布条。
时下丧事多用白色,纪墨意外:“这是… …”
“客居本观的长和师兄昨日羽化… …”
道家称死亡为“羽化”“羽化成仙”,蛹变成虫,化蝶而飞,人变神仙,羽翼飞翔。
脑中“嗡”地一声,若那钟声震荡的余波于此刻显现,纪墨手一顿,快要落到手中的白布条直落到了地上,他顾不得那白布,飞快往里面走,王子楚客居的院子,他知道,他常去,他… …
玄阳先生正在院前站着,院子里头,那些护卫并几个道童在操持一些事情,满院的白色,似落了一层霜雪,霜雪压人,进出众人,脸上都是一片肃然。
“先生,师父他… …”
纪墨见到玄阳先生,脸上先是一喜,似要找人求证,但看对方眸色沉沉,无言之中已有不测之感,顾不得再问,匆忙踏入院中,这院中众人,知他身份的不去拦,不知道他身份的见他如此横冲直撞不敢拦,竟是让他直接冲到了房间里。
已经被收拾停当的王子楚仿若安睡,两手合拢放在腹部,身上的道家袍服本应格外潇洒飞扬,却在此刻若冰冻一般,死板冷硬。
室内还有人在收拾周围的杂物,并不因纪墨的进入而停止,纪墨冲到床边儿,先去试他鼻息,又去摸他脖颈脉搏,最后拉着那已经发僵冷硬的手,只觉得冰寒刺骨,一下子就不知道该如何了。
棺材已经运进室内,就在中厅,床板之下包括棺材之下都安放了不少冰块儿,一股子冷气四面八方袭来,又以王子楚身上为最重。
他的身上没有伤,脸上也没有变色流血,看不出是如何去的,纪墨拉着他的手,不过片刻,被玄阳先生拽开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只有你一个弟子,你便做孝子,送他一程。”
出家之人,本不在意这些,不过是玄阳先生心中不好受,不肯于丧礼上委屈了外甥罢了。
“… …好。”
纪墨没有推辞,起身时,画卷掉落,直接铺展开来,那一片云上风景,格外动人,天边隐有晕光,或日出拂晓,或銮驾将来,谁知天上仙人,可爱那人间风景。
这画作本是要拿给王子楚看的,现在,他却闭着眼,看不到了。
纪墨匆匆把画作一卷,再要拿起,又放下,放在王子楚手掌虚合之中,同在身前,“这画,我是要让师父看的。”
“那就放着,一同入棺。”
玄阳先生一句话,两个护卫一前一后抬着床板,就把王子楚放置在了棺中,他的神态毫无变化,嘴角似还有些放松的笑容,可那双眼,总是蕴含万千情绪的眼,却再也不会睁开看人了。
“师父他是如何… …昨日相见,还好好的… …”
纪墨看着王子楚的遗容,满心的不解,为何这么突然呢?他还这样年轻,他创作的画作还没有为大众所知,他… …
有太多不能死的理由,包括那王家的旧事已毕,他合该有更美好的明天,尽情地享受自由带来的芬芳,为什么,为什么会… …
应该不是被害,否则玄阳先生不会如此平静,那么,难道是那王家继室不甘,再次谋害?
王家终究不肯让自家的事情成为笑谈,后续的处理,知道的只知道王子楚得了一笔钱财了断了这份亲缘。那王家的两个继室,长子的继室不必说,她自碰死了,算是了断。王父的继室,那个不算太蠢的女子,有着自己亲生的儿子,还比较优秀,便是王家,也不想子嗣损耗,少了一个王子楚不算什么,这个若是再少了,王父已死,可就没有后继之人了。
本来要关到庵堂至死的继室,因为生了个好儿子,得到了生存的自由,并且没有被休弃回家,名义上还是王父的续弦,哪怕她的名声已经坏了,但对她的儿子来说,王家人的出身还是在的。
而王父一死,本来还可能受到流言诟病,多有羞辱的继室之子,反而得到了些关切,待遇似又恢复从前。
是这些人吗?缓过劲儿来报复?
又一次的内宅手段?中毒?
心中思绪纷纷,纪墨目光执着,看向玄阳先生,求一个答案,这位玄阳先生,在之前已经让王子楚中过一次毒,领教了那样的后宅手段,就不会不上心,再次在一个坑里摔两次。
玄阳先生似看出他心中所想,微微摇头,说:“是吞金。——昨日你见他,可看出有什么不对吗?”
“不,并未,似乎,没有什么。”
纪墨努力回忆,他昨日里来得可不似今日这样早,当时并未见到什么,所以,真的是王家又使了什么手段?
“师父心思敏感,怕是人言可畏。”
心中先有了推断,纪墨的话语之中也不见留情,那些人,若真是那些人… …王子楚昨日的表现,还有之前来京都前那不开心的样子,隐隐似乎有什么不对,但此刻纪墨满腔愤怒,竟是不能细想。
王家的人,竟然还有脸叫王子楚为王父陪葬不成?
玄阳先生跟纪墨对视,两人的目光之中似有同感,那怒火化作的光点一触即发,他们的悲伤愤怒,都需要找一个宣泄口,需要找一个报复的对象。
王家,就是。
与报仇相比,丧事都可以适当简化了,无论是玄阳先生还是纪墨,两个都不是看重丧事的人,丧事只是让活人获得安慰,为死人的一生画一个句号,通过这种仪式感让人们接受这种逝去,真正重要的则是不能白死。
不可让那些害人的称心。
本来王父的故去让王家的丑闻稍稍平歇,好一阵儿没人再说起此事,再过一段时间,说不得就渐渐被遗忘,不耽误王家的婚丧嫁娶。
但现在,王子楚的故去,隐隐被说成是王家逼死,又有王父之死作为前提,那继室之子待遇恢复的事情,也不是没人知道的,这样一来,最大的得益者最大的赢家,无疑就是继室及其子了。
哪怕那子也是王家的,但为了保住王家名声,却又不得不把两者割裂开来,以继室自身有暇,其子必也有害人手段云云,又成了市井小民的口头谈资。
这一段报复,纪墨并未参与,他太小了,玄阳先生不必出面,就把事情都办妥当了,舆论若刀,直戳人心,偏这些舆论又不是玄阳先生自己说的,让王家百口莫辩,想要找个人说说理都不行,有什么能说的呢?王子楚已死,还疑似被人逼死,王家再要说与己无关,倒像是推脱责任了。
不知道那庵堂之中的继室得知此事作何反应,据说也死了,仿佛是上吊死的,她的儿子,王父的次子,王子楚的弟弟,被这莫须有的指控逼得红了双眼,竟是做出了大闹丧事的事情来,被压服之后,倒像是坐实了罪名,人都死了,竟还逼到面前,真正可恶。
生死大事,怎容如此胡搅蛮缠?
“不是我做的,不是我母亲所为,你们,你们怎能如此… …他死了,所以就要逼我们去死吗?如此逼死父亲的不孝之子,合该早死!”
发红的双眼之中是怨恨是委屈是愤懑,天降大锅,难得辩解,王子楚才多少岁,他比王子楚小,也不过是个年轻冲动之人,然而这话,却是过了。
纪墨为此一言愤然抬眼,走到已经被两个护卫压在地上的王家子面前,时至今日,他还不知对方名字,也不必知道了。
“啪”,一个响亮的巴掌甩在对方的脸上,被压得跪在地上的王家子,前面就是王子楚的棺木,“磕头!道歉!”纪墨压着他的头要往地上按,对方倔强得不肯为之俯首磕头,纪墨人小力微,一时竟是不能奈何强项。
两者僵持住了,纪墨正要发狠,玄阳先生从旁走来,拉过纪墨的手,不用他费力,冷淡道:“既不肯道歉,又这般失礼,小惩大诫,打断他的双手。”
随着他一声令下,两个护卫竟是直接扭着王家子的肩膀,深深把关节扭转,伴随着对方的惨叫,丧事继续,棺木越过瘫倒在地的王家子的头顶,继续前行。
纪墨伴在棺木之侧前行,胸口之中仍觉有气不畅,王子楚何曾有错,如何要被人这般辱骂对待,他那样的人,本来就不是,就不是… …似有什么再也无法宣之于口,桩桩件件,所有的细节走马灯般在脑中闪过,连贯起来的错,是他的,是玄阳先生的,却不是王子楚的。
错了啊,错了啊,却已晚了,早知他如此,何必… …何必来这京都呢?报仇而来的公道,与他一条性命而言,又是微不足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地雷!
有人只觉伤疤碍眼,恨不得无痕,有人只觉伤疤不够明显,不足以表明伤痛,想法不一样做法不一样结果不一样,便是这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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