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药植师的灭顶之灾,大量的药植师被迫离开原来的土地, 包括他们代代种植的药草, 有的仓促得连种子都来不及拿走,更有许多抛家舍业, 除了光身子,什么都没带上的。
被当做流民强拉入军中的时候, 纪墨连随身的那套衣裳都丢了, 两手空空。
“药植师?”
登记士兵的那个小将模样的人随口问了一声,似有一声嗤笑, 他的声音跟这里的不太一样,大约是中原来的人,那种口音听起来夹杂着某种方言的味道。
“嗯。”
纪墨点头应下。
“又一个,嗤。”
他这般嘀咕了一句,几笔写了个木牌子出来扔到纪墨的怀里。
一旁就有人把纪墨拽到一个队伍里, 排在纪墨后面的人又站在那小将面前,继续被登记。
“你也是药植师啊,我也是,我叫王民。”
队伍里跟纪墨站得很近的那个汉子小声说着, 他还想继续说什么,后背上挨了一下子,打人的没说话, 被打的却已经明白这不是该开口的时候了,紧紧闭上了嘴。
看到这一幕的人也都跟着噤若寒蝉,再不敢说话。
等到这一队的人都齐了, 就把他们押着往前走,每个人的手腕上都拴了绳子,那绳子连着人,一个接一个,像是串了一串蚂蚱一样,哪个都蹦不出去。
写着他们名字的木牌子被挂在身上,像是给每个人打了标记,自此就是某军之中的士兵了。
这种强征来的士兵都要□□练几日再上场,却也不指望他们打什么硬仗,被老兵带着战场冲锋,不知道是这支军队的威名太过,还是这边儿小国的军队太弱,望风而逃的不在少数,纪墨和王民都排在队伍中段,滴沥桄榔的,身上的皮带扣都没系好,跟着跑过去的时候,都已经看不到人了。
连着几个顺风仗打下来,怕倒是不怕了,就是心里头多了些说不出的滋味儿。
碰到纪明是很意外的,那是两支军队合军,营帐扎在一块儿,打饭的时候,大家排队也在一块儿,纪明站在前面,是另一个军中的人,纪墨开始没注意到他,听人叫了一声“纪明”,那边儿抬头,他也抬头,看过去才看到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纪明,这些年没怎么变,还能看到当初的眉眼,只是更成熟了些,笑起来的感觉还是一样的。
“纪明… …哥… …”
“你——小五!——你竟然也在这里!”
兄弟二人见面,都是又意外又惊喜,纪明给那边儿招呼他的人说了一声,两人干脆端着饭碗在一起吃饭,飞快吃完后说起这段时间的种种,纪墨急着问家中人如何,问完才想起来纪明在他走之前就离家了,说不定也不知道家族中人如何了。
“迁走了,没想到这么突然,应该是到你大哥那边儿去了,若是来得及的话,我看军中好多药植师,都是来不及走的,咱们还算是占便宜了,我这里带着些药剂,也会制作一些成药,就被提拔了… …”
纪明是在外地被征入军中的,稀里糊涂,都不知道是在跟哪家打仗,后来知道是自己的国家,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想,若说有,就是战场上看到那些自己国家的兵马四散奔逃的样子,脸上莫名有些发烧。
在真正交锋之前,纪明是想过当逃兵的,可胆子小,见到几个逃走未遂的被捉回来砍了头,尸体吊在旗杆上,他就什么都不敢想了。
老老实实出力晋升,到现在,反而觉出些奔头来,踏踏实实在军中混日子了。
对家族之中的消息,他知道一些,却也都是在战争之前了,他们那个东家还是很给力的,提前觉出可能会有问题,安排家族的一些人迁徙。
“一些人,其他人呢?”
纪墨追问。
纪明默然,该怎么说呢?哪家的东家逃亡的时候能够带上精明能干的下人就不错了,还能带上下人的全部家族成员,那近千人的老弱妇孺吗?
纪墨一开始进入的这支军队算不得纪律严明,不过是大军之中,不可能随便就食当地,粮草四下募集而来,身在其中,也看不到多少残酷场面,反而秩序井然的样子,而纪明所在就乱一些了,跟着放火烧屋的事情,他也没少干,看那些人的样子,何尝不会想到自己族人的样子。
纪桑的年龄大了,他的寡母年龄也不小,再有一个过于年轻的弟弟,会怎么样呢?不敢想。
两年的战争时间,多数都是在赶路,中原的军队不适应这里的气候,不断有人生病,不等药植师派上用场,被吸纳入军中的药师就毛遂自荐了,当士兵显然太苦了点儿,一向受人尊敬的药师承受不来了。
什么国仇家恨,比起自己的生命,总是要排在后面的。
纪明偶尔会跟纪墨抱怨这个,外来的军队打破了这里固有的秩序,连职业等级的高低贵贱,似乎也都因此发生了一些变化。
那些中原人,他们不看重药植师,或者说比起囤积起来的充足的药草,他们更想要充足的粮食,扩大的版图不可能马上变现,人吃马嚼,需要更多的粮草才能支应队伍的远行,年轻的壮劳力被征入军中,也需要更多的人来种植粮食。
至于种植药草,那都是其次的事情,连饭都吃不饱的时候,吃药有什么要紧的?得病的毕竟只是少数。
轻重缓急,在君王心中的次序排列出来,传达到下面的就是一场席卷整个医药行业的动荡,不知道多少药植师因此失去了本来的职业,重新成为农民,连他们祖辈培育的药草良种,已经适应了后来种植方法的药草种子,也都被践踏在脚下,在并不适宜的土壤之中枯死。
要粮食,量大,从速。
不会有时间让他们去培育更好的肥料,研究哪种肥料适合粮食的种植,也不会有时间让他们分辨这些粮食种子是否适合这里的土壤,他们需要做的就是如同士兵一样遵从命令,垦荒种田。
伐倒那些庇护药草生长的树林,修建一条条沟渠,原来的生态环境被大范围破坏,珍贵的,不珍贵的药草被不识货的士兵当做杂草拔掉烧掉,一片片良田很快取代了药草,如外来的军队一样扎根在这片土地上。
王民和纪墨,也成为这样的种植大军之中的一员,开始了军屯。
就地驻扎的军队很快在这里繁衍生息,纪墨种植着粮食,也种植着药草,藏在衣服夹缝之中的药草种子还是他从药王谷带出来的,悄悄种植在看起来不适宜的土地上,不能够大规模制作合适的肥料,那就小规模地制备,找几个破旧的陶罐,一个个制作不同的肥料。
最开始做这件事的时候,纪墨是偷偷的,避着人做的,后来被王民发现后,他就说:“我只是不想让这些种子就此死掉,我们是药植师,若是不种植药草,又算什么药植师?”
为了性命屈从并不可耻,顶多是没有风骨罢了,但若是连一点儿坚持都没有,那这一生,又何苦来哉?
王民沉默了一下,从他手里拿过一个陶罐,往里面填充屎尿,“我也是药植师,算我一个!”
谁甘心重新成为农民呢?他们的祖辈,努力许久方才获得药植师的荣誉,让子孙后辈有了高人一等的底气,地位回落,还是以这种方式回落,不甘心,怎么能够甘心呢?几代人驯化的种子就这么消失了,不,不行,不可以,不能够!
比起不擅交际的纪墨,王民的朋友就多了些,他跟谁都能搭上两句话,总是笑脸迎人,开始悄悄种植药草之后,也私下里联络了几个药植师,上头的将领们不管下头种地的事情,他们人多了,干脆悄悄划出一片地方来专门种植药草。
这可比任何一个药植师家族之中的药草种植范围都小多了,各种药草都混杂在一起,真正是一株株地精细种植,如同凑数的杂牌军,却是靠着众人的协力,把它们养活了,收获新的种子的时候,比收获那些粮食还要让人激动,王民甚至因此落泪。
拥有的时候不觉得,当再次辛苦得来,方才醒悟某些东西是不能少的,也是最珍贵的。
种好的药草简单处置过后就被交给了军中的制药师,能够在将领身边儿有些薄面的药师为此美言了几句,他们这块儿小药田就算是过了明路,哪怕还有人看不惯他们为此花费的时间,也都没再多说什么。
平静的日子,纪墨本以为就要在这种大杂烩之中再多增长一两个知识点的时候,药王谷来人了。
在周边小国都被席卷的战争之中,药王谷独善其身,不仅因为他们的药师有着高超的能够侍奉贵人的治病手段,还因为他们的名声足够大,让君王都为之侧目。
这样一个好像第三方的势力竟是跟中原的君王达成了合作,他们来军队之中要人,就是顺理成章的了。
纪墨,早在药王谷追索名单之中的纪墨,就这样被提了出来。
知道药王谷来人,纪墨就有不好的预感,叮嘱了王民几句:“这些药草种子,年年藏着的那些都要换,不能就这么没有了,以后,若是能够,我还会回来的。”
王民紧紧握了握他的手,什么话都没说,药王谷的圣地形象,让他说不出反驳的话,其他的药植师也都默默看着,目送着纪墨被带走。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1
今天打开文档一看傻眼了,我写的半个章节呢?那么意气风发的半个章节一千多字呢?愤怒地瞪着电脑好一会儿,犹豫着缩了,呃,好像是在梦里完成的——郁闷啊,梦里我都写了半个章节了,怎么一个字都没存住呢?光记得那会儿的情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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