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开始, 你就是纪墨, 在外游历,不归。”

  从上首传来的声音让人脊背发冷,白石深深低着头, 不敢往上看一眼, 哪怕他早就已经有了平民的身份, 但, 平民和奴隶,对这些贵人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都是可以轻易打杀的。

  他懂得这一点,于是,格外规矩。

  “是。”

  没有任何质疑,白石果断应下, 他的眼中有着光,这是个机会,而他, 会抓住一切机会, 让自己活得更好。

  柳氏园子之中,小楼风景独好, 曾经开论剑会的场地还空在那里,附近的铸剑室之中的炉火早已熄灭了,那些剑奴,也都重归军中,也许, 一段时间之后,他们会成为新的被柳氏重用、被铸剑世家诟病的铸剑师。

  站在四楼上的两个人,俯视着柳园风景,柳仲钧在一旁说起了纪墨的死讯:“… …是个好的,我找了个好地方与他安葬… …”

  “有点儿突然,也罢了。”皇帝一身常服,负手而立,看着那空着的场地,想到那日所见,“你说,这是那些铸剑世家的诅咒吗?还是纪家,终于看不过有这样一个欺世盗名之辈辱了自家名声?”

  “诅咒有用,何劳刀兵,鬼神有能,又哪里能够看他顶着‘纪’姓活过这许多年?”

  暖和风煦,声音悠扬,然而那话语的含义却让人有些发冷,柳仲钧想,纪墨这个孩子,也是运气好的了,那许多奴隶之中,他能有幸被选出来承了“纪”姓,这些年,锦衣玉食,不曾亏欠,难为他还真的有些铸剑天赋。

  ——可见,那些铸剑世家的血脉也没比旁人更有优势。

  心中有些想法,不知如何一吐为快,柳仲钧继续说着自己的安排:“五年后,我会安排人送一个孩子回来,说是纪墨之子,由着她养或不养… …”

  人生,又有多少个五年呢?也许,她甚至都等不到五年也不一定。

  柳仲钧的目光,看向了佛堂方向,一片绿木掩映之中,他还能看到那青瓦小院,似还能看到那人冷清清的目光… …纪家怎样,他从来不想管,他只想,她能好好的。

  纪墨之前也算是做到了,本是给她一个安慰,没想到那孩子真的有些铸剑天赋,偏离了他的安排,他都准备着给那孩子娶个大户之妻了,却不曾想… …如此,也好,混淆他人血脉,总也对不住别人家的女儿。

  “那个奴隶,是孔家所赠吧?”

  皇帝问起了白石。

  柳仲钧微微摇头:“是我的人。”

  一开始就是,只不过是借着孔师傅的手安排过来,他怎么能够让纪沉意的身边儿出现其他人家的人呢?

  她的所知,都应该是他想让她知道的才对。

  “他也会铸剑?”

  皇帝有些好奇。

  “会。”柳仲钧微微一笑,“我们都小看了这些奴隶,他们并不比世家子弟差,为了活命,他们能做到更多。”

  白石的机灵,也是出乎柳仲钧意料之外的,那些个剑奴,没有谁是不可以被取代的,无论是谁,他都可以安排。

  “很好。”皇帝眸中赞许,总算这个兄弟没有被那个纪家女子拖累,还能有这样的见识,不错。

  感觉话题会绕到某些自己不想谈的事情上,柳仲钧迅速说起了明天剑:“那孩子走之前让剑奴送来,说是送给你的,天子剑,总要在天子手里才是。”

  “嗯,那就送上来吧。”

  皇帝同意了,说完又是轻叹,“可惜了,若是那孩子真的是纪家子弟,我倒是能更痛快几分,那个纪老头,真是… …”

  当年他们亲去交涉,得到的结果可不怎么好,当时的羞辱,他这辈子都不会忘。

  可恨啊,竟是早早投火而亡,让他没了报复的机会。

  柳仲钧心中一嗤,这等记恨性子,还真是没改,如此,愈发不敢让他知道自己对纪沉意的心意了。

  怅然一叹:“从此,世间少一铸剑师矣。”

  “铸剑而已,何必称‘师’,自此后,只有铸剑人,不会再有铸剑师。”

  那些跟自己唱反调的铸剑师,都可以就此免了,百工之艺,何独剑尊?

  “是。”

  柳仲钧默默。

  白石算得上是自小跟纪墨长大的,纪墨不禁他学习任何东西,铸剑术,写字,他都会,当年还曾帮着写过一些实验记录,如今仿着纪墨的口气写书信,也是挥洒自如。

  他见过纪墨如何跟纪姑姑相处,也知道他们的大部分对话,文字之中家常絮絮,便是纪墨自己来写,也未必能够拉开差距。

  更甚者,说到言语习惯上,他大概还没有白石掌握得更好,属于现代人的那点儿随意洒脱,让他反而无法在行文上把握住这个时代的脉络。

  纪姑姑接到信后,眼中就有了笑意,鸟儿长大了,总要自己飞翔的,对纪墨离开这件事,她是赞成的,论剑会没去,但她也知道外面的轩然大波,这个时候避一避也是好的。

  纪墨又不是她,没必要死死守在这个佛堂,守在这柳氏园子之中,他的天地还广,走出去,就莫要再回来了也好。

  纪姑姑看出纪墨走的时候有点儿诀别之意,只当他心中一如自己所想,哪里想到,这个诀别就是真的诀别。

  信中言语,纸面文章,总不似当面交谈随意,看出那信中规矩,纪姑姑也没怀疑,纪墨自襁褓中就在她身边儿,一日不曾远离,从不曾书信相交,这第一封,也没个对比,更不会多想。

  展信看毕,心中略有欣喜,那信中风光描述,让她似也离了这小院之中,看到了广阔天地。

  自此后,每月里,纪姑姑都会收到一封或长或短的信,每次看完信,她的心情就很好,不知不觉,就是五年过去,这一次,随信而来的还有一个孩子。

  “这孩子,怎么在外成亲也不相告?”

  纪姑姑心中暗怪,打开信看完了才知道,不是成亲,而是伤了腿被人所救,那救人的姑娘正好心善秀美,方才有了段缘分,得了眼前这个孩子,然而那姑娘福薄,只此一子,纪墨无法照料,这才送了回来。

  那点儿恼意立刻烟消,怜惜纪墨在外艰难,看那不懂事的孩子也多了些宽容,如纪墨小时一样,依旧是丫鬟奶娘照顾着,纪姑姑从旁看顾,一晃眼儿,就是三年。

  冬日的时候吹了冷风,年便过不去了。

  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炭火的热度似熏红了脸颊,纪姑姑躺在那里,散着发,满头的银丝合了素枕颜色,竟是一时分辨不出。

  她那疤痕未消的脸上,皱纹反而不那么显眼了,昏昏沉沉的眼抬起来,便看到了被烟火气熏来的香风是出自何人。

  “你来了?”

  纪姑姑的声音很轻,像是那残余的烟气,袅袅飘散。

  “孩子还小,你舍得下?”柳仲钧的声音不徐不疾,从容得像是不曾把眼前人的生死放在心上,唯有那一双眼,白眼球上不知何时早已血丝密布,竟似要就此裂了去。

  临到终了,反而不再顾念容貌,愈发放得开了,纪姑姑咧了咧嘴角,露出个难看的笑容来,“舍得下,有什么舍不下的呢?当年我就舍了啊!”

  投身于火的那一年,她就舍下了所有,那时候心中有恨,反而舍得痛快,倒是现在,许多事,又有什么看不清明,脑中似有一股清气,让她的双眸一时亮得逼人。

  柔和一笑:“这许多年,总是你护着我的,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当年的事,我早就不怪你了… …你说的那些话,我何尝不知道,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其他的人,我都没办法怪,只有你了,只有你了… …柳郎,我对不住你… …”

  投身于火的那一年,纪沉意嫁给柳仲钧一年有余,当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腹中已经有个小小的胎儿在孕育,而那一场火,什么都没了,她恨,她怪,恨已经没了的纪家吗?还是怪那个她摸不着边儿的柳氏天子?

  唯有眼前人啊,唯有眼前人,都恨了他,都怪了他,她才能够抱着这份恨意活着,不会在午夜无眠,痛不欲生。

  “… …我对不住你… …”

  呜咽之中,泪水流下,湿了银丝,湿了素枕,湿了那送上的绣帕。

  多少年,未曾见这一哭,哪怕依旧丑,柳仲钧却看得目不转睛,他已经不去回忆曾经的纪沉意是怎样的明媚逼人了,如拂柳的春风,她欲走,他欲留,就这样牵绊,牵绊了一生。

  “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只有我了。”

  柳仲钧柔声说,他想到的是他们新婚那日,红艳艳一片,那映红的脸颊,那明晃晃落在眼中的烛火,还有那落在她眼中、自己的身影。

  相依白首,他们终是白首相依。

  多少年后,再度抱着她,倚靠在枕上,枯槁的银丝散在胸前,与他的一缕白发混在一起,不分彼此,一如许多年前的结发,他拉着她的手,轻声说:“你是纪家的剑,明亮耀眼,我是柳家的乐,随风而鸣,剑舞配乐鸣,当庆长乐生,我当日与你说过,此生此世,矢志不渝… …”

  窗外的雪花飘零而下,这一年的冬雪,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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