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就和鸿老的视线撞上, 褚朝安心中‘咯噔’就是一声。
但转瞬,鸿老便收回了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仿佛方才的那一眼只不过是无意一扫罢了。
褚朝安直觉就知道,是他了。
鸿城之主, 鸿老。
他就是褚枭口中提到那个可以测算命盘之人。
想通这一点,褚朝安便径直走到了江烬身旁,听到一声温润嗓音,“坐到为师身边。”
褚朝安乖巧坐好。
两人不过一句话,倒引得在场不少大能朝他们这边看来。
其中就有鸿老。
本是正与先前那名散修谈话的鸿老、也在此时转而对江烬缓声笑道:“这便是望均仙尊的弟子?”
鸿老的口吻颇为熟稔,可见同江烬关系不错。
江烬侧目,“昀儿, 过来见过鸿老。”
褚朝安闻言上前,“陆昀见过鸿老。”
少年声音干净,眼神亦是清澈, 且年纪小小就已结婴,属实难得。
鸿老赞赏的点点头,眸中似有深意。
于他身侧一人也接口道:“听闻还是本次盛会的魁首,如今一看,确实不错。”
简单的一段插曲,厅内话题再度转为了此次妖修杀人一事。
现今鸿老已派遣城主府中人在鸿城查探。
而这些散修不依不挠,却是不知为何一定要讨个说法。
褚朝安敛下眼睫, 似在走神。
正当时,他的眼角余光处忽地划过一片月牙白色的衣角, 耳边有什么东西一响, 香甜气息丝丝缕缕往他鼻端钻来。
褚朝安偏过头。
一碟徐徐散着清香的糕点, 被置到了他的手边。
抬眼看去, 只见江烬眼眸含着笑看他, 轻声问, “饿吗?”
当着仙门百家众多大能的面,褚朝安尚不能做到没规没矩的就开始用食,终于首次拒绝道:“不饿。”
江烬问的声音轻,他回得就更低了。
小小的一声、软软糯糯。
仿佛透着一股浅浅的馋意。
想吃却又强忍着拒绝。
江烬低眼看他。
褚朝安最终还是没有动嘴开吃,但在江烬的视线下,默默的把这叠糕点藏入了储物镯中。
引得后者轻声一笑。
褚朝安:“”
但见厅中又有不少目光投来,嗅着空气中残留的香甜味道,褚朝安还是放心的将储物镯收好了。
众人谈话结束不久、所有人陆续往外走出,褚朝安看着离去的觉尘禅师,便欲抬步跟上。
然就听后面鸿老还坐在原处、与江烬说道。
“你可是用我当日交予你的方法”
他的话中有话,只说了一半,也让想要跟上去的褚朝安顿住了脚步。
鸿老要说的,可能就是当日江烬顺着命盘找到他的那事。
褚朝安收回了要走的心思,又安安稳稳的坐正坐好、仿佛刚才要走的不是他一样。
他想知道,既有命盘一说,那这鸿老可能从中看出些什么。
比如,本该被江烬收为弟子的‘褚朝安’,怎么突然换成了他。而他的命盘,又为何会同‘褚朝安’的相似。
思及此,褚朝安看向说话的鸿老,又瞥一眼江烬。
他的视线也适时被两人捕捉到。
鸿老对他笑了笑,目露揶揄的朝江烬看去。
江烬缄默不语。
见此,鸿老便笑着对褚朝安问道:“小友可想知道,你这师傅为何收你?”
他这话说得直白,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遮掩。
褚朝安闻言,他看向江烬,后者没有看他,亦无任何表示。
沉默半晌。
褚朝安点头:“想的。”
鸿老见他这般坦诚,倒是顿了一下,他抬手摸了摸下巴,“像,确实是像啊。”
像,哪里像?
是他和‘褚朝安’的命盘像吗?
褚朝安正这么想着,只听鸿老拍案道:“并非是像,乃一模一样啊!”
一模一样!
听到这话,本不欲开口正淡淡阖目的江烬看向鸿老。
鸿老道:“当时老夫确实交给你和褚老头测算命盘之法,想必你也是看出了什么,才会收下和那人命盘相似的这孩子吧?”
“命盘?”褚朝安轻喃一声。
低低的嗓音响在厅中,此时人已走得差不多,只剩他们三个。
褚朝安的话音一落,江烬便看向他。
最后,江烬对鸿老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鸿老正要说话,就见前者继续开口,“我会收下昀儿,最开始确是因为命盘。”
当日江烬因着命盘的牵引,算出了他命定之徒会出现的地方。
明明褚氏已经灭族,可命盘却忽然异动,好奇之下这才遇见了褚朝安。
褚朝安不可置信的看着江烬。
从对方的话里,他听出了,师尊是在将他当做替代品才会收下自己。
眼眶慢慢涌上一股润色,鼻尖微微泛酸,他轻声一唤,“师尊”
说不出的依赖和眷恋都可从这话语里听出。
鸿老颇为不忍,紧接着就想开口。
但闻江烬在听见这一声后,起身走到褚朝安身前,略一倾身拍抚了一下后者依旧挺得笔直、却带着僵硬的背。
较之第一次如此做时,他的动作间显得流畅不少,少了几分生疏。
褚朝安一滞。
师尊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
“收下昀儿,许是我做得最正确的决定。”
褚朝安没想到江烬会这么说。
而他在听到这话后的刹那,只见江烬身侧的进度条倏然上升至了‘35%’,一下就增长了如此之多。
任谁在褚朝安那样的情况下,忽然被收为弟子,在此之前也不知是经历了何种折磨。
江烬道:“为师早就想与你说起此事。”
一个莫名其妙不问来由的收徒,另一个懵里懵懂茫然无措的拜师,终归是少了些什么。
听见这话,褚朝安很快就想起了上一次见到江烬欲言又止是什么时候。
不正是当初还在蓬莱阁时,三人同时找他的那日。
褚朝安还记得,当时他在和江烬饮完茶后匆匆便去见了祁越,从头至尾都没有多想一想,江烬叫他过去是所为何事。
只是在离开时看到前者忽然涨了‘1%’的进度条、就满意的走了。
所以说,当时江烬就是要和他说起这个。
想到他与江烬曾说过,自己是个孤儿,落难至此又被其捡回了朝衍宗。
加之三年间他的表现从未在江烬面前出过岔子,可谓是做得天衣无缝,这才叫后者对此深信不疑。
鸿老点头,看向师徒二人相处的氛围,不禁道:“还以为你不会收徒,未曾想今日”
江烬安抚完褚朝安后,便对着鸿老询问,“你说的命盘‘一模一样’,是怎么回事?”
对于为什么自己和‘褚朝安’的命盘一模一样,褚朝安心下了然,全因系统从中作梗罢了。
而鸿老却是不知晓这一点,颇为疑惑的看着褚朝安,手中不断掐诀测算,口里仍是那句结果,“确实一模一样。”
褚氏一族已然灭族,如今又出现一个和褚氏大公子命盘一样之人。
江烬拧了拧眉,垂首看一眼褚朝安,“昀儿可会有事?”
鸿老不语。
他也测算不出。
无端的印证了自己的猜测,清晰被告知江烬收徒的原因和自己所想的一样,褚朝安本应觉得庆幸,鸿老仿似也是看不穿其中因由的。
可心头却无端如被堵住一般。
纵然江烬最开始收他为徒确实是有其他原因。
但那句‘收下昀儿,许是我做得最正确的决定’始终盘踞在他脑海。
江烬是个好师尊,待他也着实不错
现在,他不仅是对凤倾的感官有所改变,连对着江烬同样也是十分复杂。
只是没想到变化来得这样快。
·
褚朝安在平复完心绪后,还是决定先去见一趟觉尘禅师。
问问他关于褚氏一族的现状。
按照他此刻来到鸿城之举,那超度是不是就被从中打断了。
想着,他往城主府中般若寺一众僧人的所在找去。
跟随在一个小沙弥身后,被他领着入了觉尘禅师的那间禅房。
木鱼的敲击声在褚朝安进去的瞬间就停了。
穿过房中缭绕着的檀木香气,一丝一缕中都透着股宁静祥和。
褚朝安走上前,“禅师。”
觉尘禅师轻阖眸子坐于蒲团之上,他的身前摆放着一个木鱼,手边的木鱼槌旁还置着一本藏蓝色封皮的佛经。
“阿弥陀佛。”觉尘起身口诵佛号。
褚朝安也不绕弯了,直接就问:“禅师怎会来此?褚前辈他们”
觉尘没有说话,而是抬起眼看着褚朝安。
被他这么看来,褚朝安目露疑惑。
雪衣僧人的周身之气都透着沉静,眼神清和。
褚朝安看过去。
就听觉尘蓦地开口同他道谢,“贫僧要多谢陆施主。”
褚朝安不解:“禅师何出此言?”
只见觉尘清韵的面庞上,长睫微抬,那双蕴着禅意的墨色眸子清亮,“是因陆施主,方丈道贫僧有此一历,今后便可自行下山云游了。此乃贫僧的机缘,由陆施主度之。”
褚朝安愣怔片刻,还没反应过来要说什么。
就听觉尘已经继续与他道先前的那个问题,“因此一事,褚族长知晓后便让贫僧前往鸿城,言此番论道或可叫贫僧受益匪浅,不愿再拖累贫僧。”
他说得详细,一字一句间并无疏漏。
似是将自己所知全然告知了。
褚朝安一时怔了怔,心道:禅师未免也太实诚了。
不过听到对方最开始那句,他笑了笑。
原来觉尘禅师常年待在寺中,并不是因为深居简出。
而是缺少一个机缘。
所谓的机缘,就是褚朝安带着褚氏一族的神魂前往般若寺,遇到觉尘禅师,后对方又随他下山
褚朝安道:“禅师言重了。”
若是如此,哪里需要他特意道谢,褚朝安失笑,“禅师何必谢我,若非禅师心怀善念,愿与我一道去往沧州城为褚前辈他们寻得尸骨,我又如何得以助禅师?”
闻言,觉尘像是也明白过来什么。
褚朝安话里话外的意思,不是他度了自己,而是他自己给了自己机缘。
“陆施主大善!”觉尘道,语气间似又有顿悟。
褚朝安微微笑了下,然后接着询问,“褚前辈他们既然不愿拖累可是放弃了”
他有些迟疑。
觉尘禅师不在,他们如何得以超度。
褚朝安大致能够推测出褚氏一族的想法。
大抵是因为本就是他和觉尘禅师为他们寻得尸骨,如今觉尘已然可以下山,又恰逢鸿城论道一事,所以不想后者再因他们而放弃这次的机缘。
真是不知该怎么说,褚朝安一时百感交集。
然而在他感叹时,褚朝安又听觉尘出声。
感叹的心思一下就凝滞了。
只闻觉尘道:“褚氏一族皆乃身具大慧根之人,七七四十九日内,可自行吟诵佛经得以转世机会。”
褚朝安茫然一瞬,开始思考觉尘话里的意思。
自行转世。
“所以说,”褚朝安道,“他们自己超度自己?”
简直闻所未闻。
觉尘却对他点点头,神色认真,“确是如此。”
褚朝安:“”
·
从觉尘那处回来,褚朝安还有点缓不过来。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他也算是涨了些见识,只是这见识委实有些超乎他的常识了。
褚朝安刚回到房间。
魔界的消息也悄然而至。
时隔多日,暗封终于给了回音。
……
今日收获颇多,以至于褚朝安看到有暗封传来消息时、也没有那么不顺眼了。
分明可以一次性说完的事,非得传信第二次。
暗封可能真的脑子不太好使。
如是想着,褚朝安将灵力注入纸鹤。
在灵力灌进去的一瞬,纸鹤表面的那层纯白霎时土崩瓦解,无数黑气开始蔓延,侵肆在房中。
褚朝安抬眼看向这些魔气凝于空中的字迹。
表情也在这刹那凝固。
“护法!冥界来人了!您快回来!”
依旧与上次别无二致的消息,只是在末尾加了四字。
褚朝安深吸口气,额角隐隐作痛,抬手就将纸鹤碾碎。
这何止是不好使?
不过
到底是谁前往了冥界?
·
赤雀妖君的下落暂且不明,只知其是在鸿城。
若是现在前往魔界,回来想必再难找到对方的踪迹。
褚朝安沉吟着,忽地就想到什么。
今日前厅中,鸿老下令封了鸿城,出去可以,进来之人则需受到审核。
现在最是关键的时刻,整座鸿城又设有护城结界,所以赤雀妖君定然不会在此刻贸然离开。
思及此,褚朝安的思路忽地就被打通。
他起身便前往江烬的芙蕖阁走去。
得知他想在此时离开鸿城,江烬没有立时给出回应,少顷才看他,“昀儿。”
褚朝安偏头,“嗯。”
正想着江烬会否同意,就听其接着道:“可是在生为师的气?”
褚朝安一愣。
“也罢。”江烬道,“你且去吧。”
尚未等褚朝安作答。
江烬复又道:“早些回来。”
得了江烬的首肯,褚朝安也来不及再想他为何会以为自己生气了。
离开鸿城后,他去找了一趟禹水,命其在彭山城等着、近日隐藏身份切勿靠近鸿城,以免被散修发现。
做完这些,褚朝安便开始马不停蹄的往魔界赶去。
魔界乃是位于整个幻陵大陆中最边界的地方,其中遍布浓烈魔气,毫无灵气可言。
其他三界之人是绝对不会靠近此地的。
褚朝安来到魔界,便被结界入口处的雷霆之声灌了满耳。
昂首看去,苍穹之上遍布黑紫色的雷霆。
魔族进阶毫无屏障,因此雷劫于他们而言算不了什么。
褚朝安将魔气附于掌心,含着强大威慑的魔力凝聚,抬手便覆上那一层界膜。蕴着魔力的两手只一瞬,便强行将界膜撕裂开一个巨大口子。
于那个被他撕开的口子里,眨眼便是浓黑雾气扑面。
无视掉那些黑雾,褚朝安抬步踏入。
刚进去,看守在界膜处的魔兵看到他,立马单膝扣地,“参见护法。”
褚朝安睨了他们一眼,口中冷嗤。
两个魔兵身形一颤,还当是他们行礼太慢,惹得护法不快。
然而等了许久都没有等来鞭子落到身上,于是才敢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去。
“护法走了?”
“走了走了,看来今日护法心情不错?”
“你想多了,”听到那人说的,另一人反驳,“护法何时心情好,只是我二人运气好。”
这才没被护法找罪。
他一说,另一人闻言连连点头,“对对,就是这样,今天是我们运气好,要不然下一个进万虫窟的,就是咱俩了。”
万虫窟,里面全是些食魔虫,一旦进去就会沾上,继而被那些虫子吸干,乃是魔界中人最为讳莫如深的地方。
但谁知,他们魔界新上任的左使护法却尤其喜欢。
万虫窟可是深得护法之心。
原因并不是护法喜欢进去耍闹,而是那些惹了护法不快的。
全都会被丢入万虫窟。
褚朝安隐隐能听到那两个魔兵的议论,但他没功夫理会。
此刻他心中怒火正高涨。
虽然放过了那两个魔兵,但罪魁祸首他是不会放过的。
·
远在魔殿的暗封打了个哆嗦。
“今日我又同护法传信了,”暗封正在和同伴说着闲话,“你说护法什么时候能回来?”
同伴诧异看他,“你希望护法快点回来?”
暗封挠了挠头,“怎么了?”
“魔界里唯一盼着护法回来的,”同伴摊了摊手,指着他道,“可能只有你了。”
魔界中在护法手底下当差的,哪一个不是巴不得护法别回来才好。
护法的鞭子可没谁能扛得住。
暗封抹了把脸,好像也想起了这一茬。
不过顿了片刻,他又道:“谁说的!”
似乎找到了同胞一样,暗封得意道,“还有烈云将军啊!”
听到他这话的同伴扯了扯嘴角。
烈云将军不和护法一样?两个见面就是打,哪个魔要是闪避不及被波及到,让这两位的魔气侵蚀、可得修养不知道多久才好。
暗封看他吃瘪,这就更嘚瑟了,“你忘了,现在希望护法快些回来的,又多了一人。”
同伴闻言,看他,“那可不是魔族。”
“不都一样。”暗封摆手,“都盼着护法回来吗?”
两人正说着,只听远远出来一声。
“是谁盼着本护法回来?”
暗封本来是在和同伴打趣,反正两者的想法都一致,这才被他拿来怼了旁边之人,可听到远处这一声传来时,猛地就是一僵。
“护、护法回来了!”暗封身侧的同伴猛拍他。
两人倏地往后看去。
只见一道魔气由远及近,似带着雷霆之势而来。
再定睛看去。
就看到左使护法大人一袭黑袍,正朝他们走来。
两个半跪着的人,视线都不约而同的落到了褚朝安白皙修长的五指间、那泛着浓重煞气的黑色长鞭。
十七节骨鞭,气息骇人。
褚朝安勾着唇角,盯视暗封,张扬明艳的五官上、每一根线条都凌厉非常,如带着攻击性般,叫人不忍逼视。
暗封不敢看他,慌忙低头,两人齐齐道:“属下参见护法。”
“暗封。”褚朝安冷冷叫他一声。
刺骨般的冰凉嗓音入耳,不止是暗封,就连他身旁的同伴也感受到,脊背一凉。
“暗封在。”暗封抖着嗓子回,都快哭了。
护法这声音一听就是心情不佳,他要倒霉了。
正想着,褚朝安执鞭走向暗封。
暗封头皮一麻,就要认命。
恰在此时,远处忽然有人出声。
“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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