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九香满腹疑惑,白蹁抬手往中原右下角的一处一点,徐徐道:“地图上没有标明川安所在,大抵在此处,如若需前往此地,恐怕需要费一番波折。”
泠九香仔细看着白蹁所指那一点,单手叉腰,困惑道:“上半句所言倘若是指川安,那么下半句的‘中心数百,纵横万千’究竟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可能是指一个地方从中间开始有数百条路,纵横万里千里?”
“或许如此,可是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地方?”
“京城。”?白蹁信誓旦旦道,“京城内外有多条道路相接,纵横万里千里,连起来便是整个中原。”
泠九香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那么川安和中原连起来又会是什么地方呢?”
白蹁手指沾了墨水,往川安和京城中间连出一条线。
“这条线经过的地方或许就是秘宝所在?”
“这……”泠九香目瞪口呆,“那完了,到时候恐怕大半个中原都被挖穿了也找不到。”
白蹁忍俊不禁,“看来这条线索光靠我们二人或许无法再有所进益了,你可还记得有什么人或许知道这件事?倘若有,我们便可去找他。”
“正因为如此我才会让你带我来这儿,可是……”泠九香灵机一动,指着地图上的川安道,“既然那句民谣在川安,川安也许会有线索,不如我们去看看?兴许川安正有什么人知道呢?”
“好。”白蹁点点头,即刻拜别父母离去。
白夫人瞧他在家待了不知半个时辰便匆忙离去,不免心中生疑。于是乎将他单独拉入偏殿中问话。
“蹁儿,方才那位阿九姑娘在场,我和你爹才没有问你,现在你告诉我,你为何不在战船而在此处?又为何匆匆回来又匆匆离去?”
白蹁思忖了片刻,遂道:“娘,儿臣得知中原与倭撅的海战即将胜利,而儿臣又在战船上遇见了故人,儿臣决定先助她,再还朝觐见。”
“你这是什么意思?”?白夫人冷着脸说,“朝廷大事岂是儿戏,你以为是你想还朝便能还朝吗?”
“娘,倘若我连自己心爱的女子都保护不了,做这个礼部尚书,又有何用?”
“你……”白夫人气结,指着他好半晌说不出话来,白蹁躬身作揖欲要离去,白老爷忽然掀开帷裳冲进偏殿内,照着白蹁的脸猛扇一巴掌。
白老爷二指对着他,怒目圆睁。
“我方才在殿外都听见了,白蹁,你现在立刻还朝谢罪!”
“恕我难以从命。”
“你竟敢忤逆我!”?白老爷怒不可遏,又要扬起巴掌,好在被白夫人拦下。
“白蹁,你自己说,你做这些是不是为了那个女人?”
“是。”
白老爷怒极反笑,双手背在身后,冷笑道:“可她是个有夫之妇,你明知如此还要为她罔顾人伦纪律是不是?”
“绝不是,”?白蹁昂首抬头,铿锵有力道,“我绝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逆天而行,我心中有天理、仁义,更有信念。”
“你……”
“爹爹,”?白蹁撩起长袍,双膝跪地,连叩三个响头道,“幼时我被关在家门外,三更半夜高烧不退,正是阿九带我去回春堂寻了医师相救,如今她有难,我定不能袖手旁观。”
旋即白蹁起身,又恭恭敬敬作揖道:“如今我再不是那个幼小稚嫩的孩童,我无需爹娘替我操心。皇上若是降罪于我,我必一人担下全责,不使爹娘晚年受惊,我只是证明,我亦可以保护旁人。”
白夫人和白老爷对视一眼,眸中情绪复杂纷乱。
“儿子在此向爹娘拜别。”?白蹁说罢,转身离去,却听得白老爷在他身后喊住他。
“白蹁!”白老爷大怒道,“我说最后一次,你若是再敢与那有夫之妇纠缠在一起,我便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白蹁没有回答,头也不回地走了。泠九香等在外头,方才并未听见里头动静,待他出来仔细一瞧,他脸上的巴掌印红艳刺目。她默然片刻,把手中的药瓶子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不由得问。
“消肿止痛药,刚才找你家管家拿的。”
白蹁苦笑,这一笑牵动脸颊的伤,又疼起来。
“谢谢你。”?他捂着脸说。
“是我谢谢你,”泠九香垂眸,不自在地说,“跟家里人闹翻了,不好受。”
“没事儿,”白蹁故作洒脱地说,“我爹就是那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他只是担心我误入歧途。”
泠九香没说话,白蹁领着她走到门口,门僮小心开门,二人又肩并肩走出去好几步,这时泠九香才说:“你不会误入歧途,但我不想再麻烦你了。”
“什么?”
白蹁话音未落,泠九香忽然伸手按住他肩膀,在他穴位上用力一点。白蹁懵然不觉,遭此点穴,顿时动不了了。
他忙问:“阿九,你要干什么?”
“我身上还有盘缠,雇几个舵手和瞭望手随同我去往川安便是了。”
泠九香轻轻放开他,让他倚在墙上,“半个时辰后穴道自然会解开,到时你回家和爹娘请罪,就说我已经离开,你也可以安心留下。之前种种算我欠你的,待我找到了皇家秘宝再来弥补你。”
她转身欲走,他忙喊住她,“阿九,你以为我帮你是为了皇家秘宝?”
“当然不是,”泠九香无奈地笑了笑,“上战场也好,冒着被辞官的风险救我也罢,你都是为了我,但我实在不想欠你什么,我怕还不清。”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叠枕在脑后,拖着脚步往前走,声音悠悠然飘回去。
“和我剪不断理还乱的人,只有他李烨一个就够了。”她说。
泠九香在客栈买了匹马,一路策马来到无絮的码头,又花大价钱雇了一艘小商船和三个水手,其中两个是舵手,另外一个是瞭望手。
两个舵手颤巍巍地问:“非去不可吗?”
“钱都给了,不想去?”?泠九香挑眉。
“这钱……你拿回去,你走陆路去,何必走水路呢?”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走水路半日便能到了。”泠九香疑惑不解道,“有银子为什么不赚?”
另一个舵手轻叹一气,“如若可以,我们宁愿不收这钱。这大半载倭撅和咱们打得不可开交,水路航运船只廖廖,要不是为糊口,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开船去?”
泠九香默然半晌,轻声说:“去与不去,你们自己选。”
三人面面相觑,旋即苦笑一声。
瞭望手说:“客人上船。”
泠九香坐上商船,眼见那三个水手和他们岸上的船长告别,她忽然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她都还未来得及和船员们告别,乱世之中,活下去实属不易,下次见面又是何时呢?
商船扬帆,海风拂面,晚霞欲颓。泠九香站在甲板上沉思,瞭望手靠在一边,捏起衣角擦着望远镜问:“你去川安干什么?”
“私事。”
瞭望手觑她一眼,啧啧几声说:“姑娘,你可真勇敢,也真冷漠。”
泠九香没理他,他也不介意,抱着臂笑了笑说:“你年纪小,自然不知世事无常,家里又有银两给予,你想去哪儿便能去哪儿对?”
泠九香瞥他一眼,不耐道:“你话很多。”
“我是得多说几句啊,”他取下腰间别着的酒壶,往嘴里一倒,“这次出航凶多吉少,谁知道还能活多久?”
说完,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泠九香抱着怀,默许了他。
他接着说道:“我上次出航是在三月前,为了帮一个客人送货,结果你猜怎么着?”
泠九香扫他一眼,他一掌拍在自己大腿上,眼里蓄着泪。
“一场海啸,不小心路过乾洋,乾洋的海盗一瞅着我们,疯狂开炮,我和哥几个死里逃生,他们死了,而我虽然活下来了,腿彻底瘸了。”
泠九香心头一颤,不禁呆呆望向他。
他误以为她是可怜自己,抬头望向远处海天一线,把望远镜一撂,?怒道:“我去他狗娘养的海盗,下辈子我若能投胎成人,一定去官府混个一官半职,将来铲除这帮混球,替天行道!”
他扭头见泠九香呆若木鸡,便轻嗤一声说:“方才还说你勇敢,现在就吓到了?”
“他们真的……”?泠九香呢喃一声,扭头却自嘲地笑了。
也是,这数场战役打下来,沿途经过的渔船皆难逃一死。错对从无分别,只是立场不同,角度不同,所受劫难亦不同罢了。
她没少杀人,亦没少造孽,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也会对一个陌生人生出慈悲之心来?
他戏谑地瞅着她,笑道:“你怕什么,我早就不在意了,我只想记住我有多恨,来世好报复他们而已。”
“报复?”泠九香哼笑,“是的,世人皆苦,人人都想报复。”
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客人你恐怕要做好心理准备,倘若我在这海上看见海盗船,二话不说我就叫他俩开船撞上去。”
“是吗?”她深深看他一眼,心里像被什么死死揪住,旋即她长吐一气,闷声说,“罢了,失陪了。”
她紧闭双眼,拖着身子走进船舱,浑身脱力般挨着墙瘫下去。
她做杀手太多年,人人对她闻风丧胆。她享受旁人惧怕她的感觉,只是现如今她才明白,被人深深怨恨着,并不好受。
她先解开衣物,查看白纱下的伤口有无皲裂,旋即穿上衣服抱着自己睡过去,这一次她没有做梦。约莫戌时三刻,她被汹涌的海潮摇醒。
她揉揉眼睛,茫茫想起瞭望手说过的话,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跑出船舱,逮着他便问:“你不会真要撞海盗船?”
瞭望手白她一眼,把望远镜甩到她手中说:“姑娘,不巧,遇上风浪了。”
“那还不赶紧寻岛屿停泊?”
瞭望手冷哼一声说:“四周最近的岛屿为乾洋所管,我们想停便能停?”
“我说能停就能停,”泠九香转头对两个舵手说,“你们两个听见了吗?赶紧找岛屿靠岸,其余什么都别担心,我来解决!”
舵手冷言冷语道:“你一个小姑娘,能解决什么?”
泠九香懒得多言,怒道:“再不靠岸,我们就一起死在这儿。”
两个舵手不敢再多言,连忙调转船头,去往附近岛屿。瞭望手叉着腰,将泠九香上下看了一遍,单手支着下巴道:“姑娘,你不是一般人。”
“与你无关,你只管看着风浪便是。”
商船掉头疾速行驶约莫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瞧见?绿豆大小的岛屿出现在正北面。
船上四人挨个接过望远镜瞧一遍,不由得松一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吐完,一声爆炸炸响在耳边,商船霎时间一半被炸毁,在大海中颤颤巍巍倒下去。
巨如山峦的浪头顷刻间把泠九香卷进去。她死死抱着一块破碎的木板,断裂的木板上一道道木屑刺得她双臂生疼,原本缠好的纱布被木屑割破,伤口再次裂开,丝丝血迹自她肩部沉入海中。
屋漏偏逢连夜雨,她咬牙睁开一条缝,竟然见一条黑色的鱼类摇着尾巴游向自己。她睁大眼,竟发现那是一条长着巨大白齿的黑色虎鲨。
虎鲨一定是被她的鲜血吸引而来。思及此,她不顾肩膀伤痛拼命往上游?,那虎鲨游得比她快多了,张口便朝她小腿咬去。泠九香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利用水中浮力一个挺身打了个转,离它几米远后,欲要拔出剑,哪成想长剑卡在腰间不能拔出。
泠九香心下大骇,慌忙从袖中掏出匕首。鲨鱼猛冲过来,情急之下,她把长剑连带剑鞘捅进它嘴里。鲨鱼挨了一击,吃痛后退,她连忙找出匕首,待鲨鱼再度冲过来,张开血盆大口之时,她手脚伸成一线,匕首刺进鲨鱼的牙肉中。
鲨鱼登时满嘴鲜血,巨大的身躯狠狠撞开泠九香,她招架不住,身体被甩开,无奈鱼尾狠厉一扫,恰巧又打中她受伤的肩部。
她咬紧牙关,单手按住伤口,从海中探出头,又一个大浪打来,被淹没之际,她双手扒住漂浮的木板,屏气凝神,伤口愈发严重,她几乎咬破唇舌,疼痛感却无法让她清醒。意识逐渐涣散,身体也如灌铅般沉重难挨。
她远远瞧见那艘巨大的?战船,讥讽地勾起唇角。她成为海盗的那一日,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死在同伴手中。
也罢,这便是一报还一报,只可惜她还没能找到皇家秘宝,只可惜没能和战友们告别。
最可惜的是临死前不能见李烨最后一面。若是能死在他怀里该有多好,她突然冒出这种曾经让她极为不耻的念头。
阖眼的最后一刻,银白月光照在那艘船的战旗之上。
一轮红日耀眼夺目,一时间,她怔住了,呆望着那一面战旗,胸中恨意勃发。
泠九香仿佛睡了许久,猛然睁眼,大口喘息几下,口被抹布堵住,手脚亦被束缚,只见四周黑漆漆一片,唯有门口落进来的余光隐隐约约瞥见白色人影。
她眯着眼睛打量,只见那个白色人影走过来,凑近她一瞧,马上转身踱出去喊了一声她听不懂的话。
泠九香立马闭上眼,手腕摩挲着绳索,察觉自己时常藏在袖中的匕首被人取出来了。
她微微叹气,暗叫不好,睁眼时面前站着个身穿白衣的倭撅人,只是那人与其他倭撅兵不同,他的胸前勾画着一朵红花。
他操着一口流利的中文说:“你好,阿九姑娘。”
泠九香瞪着他,他取下她嘴里的抹布,搬了张椅子,坐在她面前道:“我乃倭撅国军师苗言,很荣幸能得见传闻中的女海盗兼乾洋提督阿九。”
泠九香颇感意外,“你……认识我?”
倭撅人对乾洋极其随性的官职并不了解,大多数只认识赵竞舟、田虎以及李烨,认识泠九香的只在少数。此人识得泠九香,想必是倭撅兵的某高层领导人。
苗言不疾不徐道:“我们的船队击沉了你们的商船,很幸运,在海中找到了你。”
“所以呢?”?她不耐烦地问。
“你们中原人常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可以饶你一命,前提是你得帮我们,在最后一战中反败为胜。”
泠九香轻笑,“苗将军,你可曾听说过识时务者为俊杰?最后这一战,你们何须再作无谓的挣扎?”
苗言冷笑一声,他笑起来时嘴角边有好几层褶子在动,看上去格外阴森可怖。
“阿九姑娘是不愿意帮我们咯?”
泠九香笑道:“非也,只是胜负已定,我一个人就算有天大的本领也奈何不了。”
“你一个人自然不行,但你的夫君李烨定然可以。”
听此,泠九香呼吸一窒,苗言哼哼笑几声,站起身,二指一顶挑起她的下巴。
“怎么样?我没说错,李夫人。”
泠九香狠瞪着他,默默不语。
她转眼便讥讽地笑了笑,“你以为有用吗?我们是虚凰假凤,对彼此完全没有感情。你以为你们为什么可以在大海里捡到我。”【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