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溜溜的军绿吉普车一进乡政府的大院,就嘎吱一声急停在了一侧公安局的门口。成二林一下车就径直朝着右手边政府大院走去,那一排排白花花低垂着的门帘子时不时的迎风晃动。都懒洋洋的仿佛得了重感冒一般病恹恹。
成老三是最后一个下的车,刚要紧跟着二哥成二林。不想却一把被先他一步下车的两位干警阻挡住了去路。
“咋?还要拷了不成?”成老三扭着脖子,一脸的蛮横劲儿!
明晃晃的手铐还真就套在了成老三的手腕上,冰凉凉的。成老三就这样环抱着一侧粗壮的梧桐树干以半蹲半站着的姿势被扣上了让人不寒而栗的手铐。
他挣扎了几下,越发的箍得紧了。就不再动弹,俩眼窝子仿佛能迸出火星子来。
成老三丝毫没有半点儿悔改的意思,就在这短暂的挣扎之中,他深深的感到懊恼。懊恼的并不是自己积怨已久的对于牛初三的打击报复,而是早知好歹都是这般的下场,就不该手下留情给那鳖孙喘息的机会。牛初三欺人太甚,他怎么可能认罪伏法!
成二林这会儿已经迈进了乡长武常春的办公室。不大不小的屋子里,这位身材魁梧转业军人出身的武乡长正襟危坐的聆听着所长吴胖子的情况汇报。成二林一进门见俩人正在商讨工作,一转身正要回避。不想,乡长武常春一起身就呵责住了他。
俩人是老战友,同在一个连队,成二林就是老连长武常春一手带出来的兵。现在,在这关键的节骨眼上,龟寿村竟出了这般不堪的事儿,武常春能不气愤。
所长吴胖子蹙了蹙眉头示意成二林说说软话,毕竟战友的情谊在,啥事儿都不怕。
成二林透过那扇插着铁皮蜂窝煤烟囱的窗户,一眼就瞅见了半蹲半就着的兄弟成老三。他的眼珠子滑溜溜的转了一圈儿,硬着头皮又跺了回来。步履沉重,那一双退伍时穿回来的大头棉靴直蹭得红砖铺设的地板嚓嚓作响。
“乡......乡......乡长!”成二林欲言又止,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在自己的辖区现在出了这等龌龊至极的事儿,他又有什么脸面向老首长说道呢!
屋外的狂风呼啸而过,卷杂着枯落的残枝败叶,敲打得屋顶的瓦砾儿也咯咯愣愣的作响。
“瞅瞅你那熊样......”武常春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手舞足蹈的一激动竟将那暖手的搪瓷缸子倾倒得铺了一桌子。那一样子滚烫的开水就像脱缰的野马一般沿着桌面倾泻而下,寒气逼人。
所长吴胖子禁不住这一声呵斥,浑身一哆嗦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说真的,他也闹不明白这武大乡长这一头子火气冲着谁!他早就察觉乡长今儿个不高兴,尽管他一直小心翼翼的......
成二林面不改色,俩腿站得笔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没有任何狡辩的理由,现在只能硬着头皮听候老首长的裁决与发落。
骂声嗡响,透过那口透明的玻璃窗以及那层飘忽不定门帘子,回荡在整个政府大院。就连停靠在院落正中间的那位惹是生非的挂车司机,这会儿也不再蜷缩在车轮边儿上抽纸烟。战战兢兢的畏畏缩缩的站起身来,瑟瑟发抖的瞅着这间小屋发呆。
自始至终成二林没有说过一句话,吴胖子也一样,俩腿蹬得笔直的站在一侧,耷拉着脑袋。在龟寿村蹲点的这几天里,他实在不忍心将那些质朴无华的乡亲们怎么样!看着乡亲们饭碗中那浑黄的苞米碴子以及就着野菜萝卜缨子腌渍的酸菜还一脸满足的幸福样儿,他实在狠不下心来。调查谁呢?即便是调查清楚了,抓还是不抓呢?他实在无法说服自己。
吴胖子甘愿为这一帮憨厚而又质朴的乡亲们不作为一回。是的,他心甘情愿。渎职也罢,敷衍了事也罢,乡长说咋办就咋办,他绝无二话,就这样默默的忍受着。
“咱好歹侦察连也待过几年!屁大个事儿,查不清吗?”乡长武常春许是骂累了,终于顿了一顿,一脸凝重的紧盯着面前的村支书成二林。
成二林提溜着眼珠子不说话,武常春又将目光转向了肃立着的吴胖子。
“难吗?要我亲自出马吗?”武常春的语气流露出让人难以忍受的轻蔑。
“查!查谁?查出来了咋办!”成二林终于不再忍受,士可杀不可辱的道理他还真真的明白。吴胖子的担心正是他的担心,父老乡亲的,谁又能狠下这条心来?
“咋办!法办!”乡长武常春原本即将熄灭的火苗瞬既又被点燃了。这回他将那横卧在台面上的搪瓷缸子一把扫出了门外,搪瓷缸子咻的一声砸得门口那层单薄的白布帘子往上一扬重重的甩落在门外的青砖地板上,叮叮当当的跳跃作响。
“枪毙!游街!一个也不放过!该杀的一个不留!”武常春扯直了嗓子冲门外跳跃着的搪瓷缸子吼叫着,一抬胳膊却指着窗外的挂车,使眼色给成二林、吴胖子俩人让配合表演。
吴胖子本就滑头,瞬间就反应了过来,一把扯了还在吹胡子瞪眼睛的成二林。成二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脑门儿,实在看不出这俩人唱的是哪一出。一跺脚,直愣愣的冲撞到门口,将那白布帘子扑腾一声甩打到一边,嘴里叫嚷着:“杀人谁不会!有能耐端了冲锋枪将那村子给平了!”
成二林这一闹,屋内的吴胖子同那武常春忍不住差点笑出声儿来。
成二林叫嚷着但却并没有离开,只是朝里院公厕的方向一路小跑而去。
站在凛冽的寒风中的挂车司机见这阵势不妙,闹不好要出人命,急忙将那手中还正燃着的烟屁股往地上有一丢,也顾不上踩灭。直溜溜的冲着乡长武常春的屋子奔来。
武常春正襟危坐的就等着这司机的到来,所长吴胖子腰间那柄乌黑的手枪在黄牛皮的枪套子里隐隐的发着寒光。挂车司机捡回了被甩在门外的搪瓷缸子,上面醒目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大字鲜红的像滴出的血液一样。
“同志,咱不追究了,不追究了!”挂车司机战战兢兢的放下缸子像那受了惊吓的成二林一样甩开白布帘子,一路小跑着直奔那辆解放牌的军绿大挂车而去。伴随着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卡车缓缓的驶出了这戒备森严的高家镇乡政府大院。
成二林回来的时候,那一缸子热茶被老首长武常春亲手递到了手里。用的正是被甩出去的那口搪瓷缸子。一股子暖流瞬间让成二林忍不住滴出了泪珠子。
武常春深邃而又凝重的眼窝子里透出一股子难得的宽恕,这个伟岸正直的老兵他想安慰安慰自个儿的手下,无奈,他真的说不出什么柔若杨柳的动情话。只是一脸郑重使劲的拍了拍成二林的肩膀,算是安抚了。
成二林就像一个犯了大错的孩子得到饶恕了一般,百感交集的竟然说不出一句感激的话。武常春一挥手示意成二林离开,说真的,大半辈子刚正不阿的武常春能在原则面前让步,这已经是最大的饶恕了!事情虽然解决了,但谁心里都不痛快!但谁都知道,这并不是徇私情,毕竟当官要为民做主!
成二林一出门就深呼吸了一口屋外凉嗖嗖的冷气,不知怎的这凉嗖嗖的冷气里竟夹带着一丝香甜。
“那!......那老三......老三咋办?”原本紧跟在身后的吴胖子不知何时又折返了回去。他要请示的是成老三的事儿,成老三现在就被拷在前院的梧桐树上。吴胖子不能管他!
武常春没有转身,紧盯着挂在墙上的那副“为人民服务”匾额发呆。吴胖子见乡长武常春半天不出声,便小心翼翼的转身刚要离去。门缝里竟又传出那声几近吼叫的声音:“法办!拉出去毙了!”
吴胖子眯眼笑了笑,疾步追上了正往前院而去的成二林。
“武乡长是个好人啊!”吴胖子嘟囔着,开心的像个孩子。
事后,成二林才知道,为了平复此时,乡长武常春以个人的名义联系到货主买家,又是赔情又是道歉,好话软话说了一箩筐这才取得了人家的谅解。挂车司机却不依不饶,非要政府出面赔了他耽误的功夫钱。武常春是个讲原则的人,一车子农产品的损失他自掏腰包的已经补偿了近200元。他又怎么可能惯着挂车司机这两头讨好的坏毛病呢?这不才一直僵持难以调解。
200块,对于武常春而言那可是半年的工资啊!成二林听完吴胖子的说道,忍不住鼻子一酸抽搐了起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感激这位令他肃然起敬的老首长。
在凛冽的寒风呼啸的政府大院里,在公安局驻高家镇派出所的大门前。成二林肃立着像一位庄严肃穆的哨兵一样伸出右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