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老汉的丧葬礼沿袭了关中地区最常见的一种,按常理德高望重的老人去世都要停尸七天,摆了灵堂供亲友前来吊唁。不同的是刺老汉的灵前这漫长而又短暂的七天里前来吊唁哭灵的人却是络绎不绝,这大大出乎了成大林成二林以及成老三的想象。
别的不说,单就那摆开锅灶专门负责烧水倒茶的邻里胖二嫂都是满肚子怨言。拉水的推了木质的架子车站在庭院里目瞪口呆,一车未回眼见得漆得发黑的瓮底子又见底了。笨重的车轱辘一会儿没气了,一会儿扎在排水口皮管子又破洞了......供水的从原先的三个人加到现在的五个人,依然是怨声连天。
成大林虽然浑身上下紧裹了素白色的孝服,但依然遮掩不了那张黝黑而又凶恶的脸庞。吹胡子瞪眼睛的将双手叉在腰间,一会儿责怪老二采购跟不上趟儿,一会儿责怪两个弟媳连几个妇女也领导不住。
正在这个当儿,在西山墙搬了土砖盘锅灶的又开始嚷嚷着泥坯不够用了。马上派人挖土现做,这边还没处理停当,后院九龙先生又吵吵着柴火不够,这般大的场面,席口又多,没柴火可怎么办?
成大林被嚷嚷的是脑瓜子都快炸了锅,郭家庄的二杆子陈京文又穿着破烂得露着棉絮的黑夹袄在门口打太极了!一群小屁孩跟在陈京文后头又是扯腰带又是拽衣襟的好不热闹。成大林是看在眼里气在心里,真忍不住想凑上前去呼上几个耳刮子。忍了忍嘴里不时的往外嘘着那一口难言的恶气。
精壮的汉子们都被安排上了南山捡柴火去了,这个本就不怎么宽敞的院落里依旧熙熙嚷嚷。好像根本停不下来似的。
“谁是东家嘛?管事的是哪个?”这是送桌椅的伙计又吆喝着驴车出现在了大门口。
成大林刚刚送走了磨面粉的几辆车子,这会儿又连续的来了两三辆码的像山一样高的方桌条椅。连忙招呼院子里几个妇女娃娃儿抓紧时间卸车,车子还没卸到一半。村东头黄全文屋里的苗桂花就气呼呼的上前要和成大林理论。说是院落太小,四五十席根本摆不下。
成大林心中的烦闷以及怨气已经忍耐到了极点,也不知心里头咋想的竟一脚将那半桶子泔水踢得在地上打圈儿转,木桶一开裂杂着菜叶的泔水撒了一地。这还不停当竟没头没脑的溅了苗桂花一身。苗桂花可是村里头出了名的伶俐人,哪受得了这般糟践,一生气捂着脸一转身冲进了自知老汉的灵堂扶着漆黑的棺木诉说怨肠去了。那痛哭流涕的哀嚎声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旁的几个妇女娃娃见状,自然不敢声张。都知道成老大是个两面三刀的凶煞人,腿脚反而迈得更加欢实了。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西山墙那一面敦厚的土墙瞬间倾颓了,倒塌的气浪再一次将那刚刚被踹翻的泔水桶掀得又在地上打着圈儿。透过浓烟滚滚的尘埃,成大林正铁青着脸站在残留的墙垛子另一边。屋里屋外的人都吃了一惊,伸长脑脖儿惊愕地瞅着成大林。连搬着土砖磊锅灶的成老三也忍不住攥紧了拳头......
“清墙!摆桌子!”成大林话音一落顺手将那明晃晃的铁钎子扔得老远。誊出了地方,这会儿终于舒了一口气。
现在成老三的院子加上成大林以及成大林二儿子的院子总共九间院落,真是豁然开朗了许多。别说四五十席,就是再加上二三十桌那也不在话下。
成三狗一直蹴在后院的老核桃树底下发呆。直到他爹成老三呵斥到第三遍的时候这才极不情愿的起身牵了牛棚里的老黄向村西粪场子走去。这里是西场数十户庄稼人牲口晒太阳以及堆放鸡鸭牛粪等农家肥的地方。
眼下已是寒冬腊月时节,西场粪场上放眼望去除了一排排整齐的粪堆而外并不见一家牲畜活动。
凛冽的寒风时不时的在头顶上呼啸而过,直吹得西北角方向那棵老柿子树上正在啄食的老乌鸦也跟着撕心裂肺的哀鸣着扑棱着沉甸甸的黑翅膀心不甘情不愿的奔向了远方。
成三狗正蹲在紧扎在泥土里的木楔子前拴牛绳,突然老屋的方向又传来了哎哎呀呀的哀乐声。那哀乐透过屋顶上那两口偌大的铁皮大喇叭穿过林梢,透过田野奔向四面八方。
“爷啊!你一路走好!”成三狗借着哀乐的声响扯开嗓子吼出了这一声对他爷自知老汉最后的问候。两行热泪竟像男娃梁上那高悬于天际间的山泉水一样喷涌而下一泻千里。
他诧异,竟在大伯父二伯父以及大婶子二婶子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的哀伤!包括几个堂哥也是那样,那可是他们的亲爹亲爷啊!
此时此刻成三狗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悲伤的人,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他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好好的睡上一觉了。因为那个老是逼着他在临睡之前数几遍手指头并且稍有不慎就动不动拿白花花的胡茬儿扎他脸的刺老汉不见了。他躺在屋檐下那口黑漆漆的棺木里面一声不吭,任凭前来吊唁的人们怎样啼哭呐喊都无动于衷......
成三狗在呼啸而过的凛冽寒风之中显得格外的孤单凋零。
这条人流原本就零零散散的窄巷子现在因为自知老汉的突然病故瞬即热闹了起来。三狗清楚的记得在这样荒凉而又各外温馨的山沟沟里,仿佛喜庆的事儿天生就少得可怜。每每一入秋那两口铁皮大喇叭总会响起让人打心底里厌恶的哀乐。
现在,这铁皮大喇叭却在三狗家的屋顶上肆无忌惮地响了起来……
成三狗转身准备回屋的时候,恰好碰到大伯父成大林正风风火火的从村西到小石桥飞一样的飘了过来。
三狗压抑着声音叫了声“爸”。成大林却并没有言语,更没有止步,该有的节奏似乎丝毫没有受到三狗沉吟的声音的影响。
待那成大林走远的时候,三狗忍不住脸颊赤裸裸的发起烫来,就好像被那倔强的黑毛驴一蹄子给踹在脸上一般。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有称呼过他这个叱咤风云的大伯了。
自打父亲成老三同那成大林因为琐事发生争执以后,成大林就一直冷面相对的对待他们弟兄三个。并且连同老二成二林的两个儿子也一同捎带着不怎么搭理。真是让人琢磨不透!
讨了没趣的成三狗怏怏的跺进了老屋。依旧是冷清的一片,前院和后院却格外的热闹。后院的在吵嚷着劈柴,前院的苗桂花已不再啼哭,这会儿有说有笑的正往刚盘好的锅灶口里添秸秆,又找了瓦片斜盖在半人高的烟囱口上,这是因为用于抽风换气的锅灶吸力太大,这样会抽走锅底大量的火力浪费更多的柴火。
“美的很么!”苗桂花笑眯眯的夸赞着蹲在一边正裹着黄泥抹灶台的李唤民。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喜庆,动作却又显得那样的不庄重。
“劲张咋样?”李唤民一脸坏笑的冲身后围拢着的几个父母挤着眼。
“劲大的很么!烤的人都受不了了!”苗桂花回应着,后面的几个人忍不住捂着嘴用屁股都笑出了声儿来。
黄全文出了事后,苗桂花成了名副其实的寡妇,而李唤民的老婆因为看不惯男人那窝囊劲早些年就跟人跑了,成了货真价实的鳏夫。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同一个跑了婆娘的鳏夫这话中究竟隐藏着怎样的趣味,自然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了!
玩笑归玩笑,不妙的就是这话正好让刚在灵堂前上完香的成大林听见了。
成大林扭着脖子那血红的眼窝子里仿佛要迸射出血星子来!
“劲张咋样?”
“劲大得很么!”
这两句话前一阵子成大林无意间听到过一次。那调调子正是刚刚听到的模样。
成大林为何对这两句话如此的反感憎恶呢?主要是第一次听到这话的时间地点多多少少让他心怀愤懑。
那是一个夜黑月高的夜晚,成大林在村东甘河子旁的沙滩地里刚刚打了一捆水汪汪的绿里透红的红薯蔓子,准备夜间给牲口添个草料。不想,刚沿着东沟斜坡路走了没多远就听到竹林里传来沙沙的响动。成大林再往前走几步,那声音愈发的作响,愈发的清晰了!
成大林生怕惊扰了一场难得的好戏一样小心翼翼的将肩头的草捆子放到地上,侧着身子、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任何一曲美妙的声音一般倾听着竹林深处细微的动静。
“劲张咋样?”这是男人压低声音说出的话,喘着粗气......
“劲大得很么!”这是女人娇滴滴的颤音,透过密不透风的竹林,似乎刻意压抑着但仍旧发出一阵阵痛苦的呻吟。
......
夜晚的竹林拍打着叶片欢呼鼓舞着,成大林实在分辨不出这对话的是谁家的汉子哪家的婆娘。心里辱骂着,又不好作声,反倒觉得自己好像偷了人一样蹑手蹑脚的离开了沟底......【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