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只给匠人手工费也一定不菲。林玉婵估摸他现在的身家, 怎么也超不过二十美元?全是自己发的零花钱。
苏敏官嘴角一翘,神秘兮兮地靠在车厢壁上。
又被她催两句,才说:“你不知道美国有多少暴发户想做中国的生意, 就是请不到靠谱的顾问。”
林玉婵:“……”
这人真是摇钱树成精,哪儿都不放过赚钱的机会。
随后又想,要不是自己怀孕不敢到处跑, 这钱她也可以赚!
再想深一层, 她现在是薛定谔的苏太太, 就算赚了钱, 一不小心走错了州,也都归他……
不服气。
不过这么多年相知相处下来,她也充分相信自己选择的枕边人。他宁可在谈判桌上光明正大地抢她钱,也不屑于用这种旁门左道, 控制她的经济财产。
林玉婵笑了, 提包里取出一沓文件副本, 都是她带来美国, 以备不时之需的。
包括1861年赫德给她签发的海关工作证明副本,1863年接受上海房产转让的合约, 1865年在汇丰银行开户的记录, 1866年的孤儿院赞助人合影……
长官吸了好几口烟, 惊叹不已:“永葆青春的秘诀是什么, 女士?告诉我,我可以不收你们一美元二十五分的材料费。”
“是永远怀有希望。”林玉婵笑着回答,拿过钢笔, 在文书上签字,“以及戒烟。”
长官一怔,哈哈大笑, 果然熄了烟,低头检查文书上的信息。
其实离春田市也就二十几英里的路程。去了才发现,容闳也在受邀之列。还有一些当地文艺界名流,都是慕作家之名,前来给他接风洗尘的。
这些人看到客厅里一群中国男女老少,都有点惊讶。有的还生出微词,为什么要邀请有色人种一起,他们的文化又不过圣诞节。
马克·吐温邀请大家试读自己的新手稿。在众人被频繁的金句逗得哈哈大笑时,他冷不丁说:
“这世上有许多可笑之事,其中之一便是,白人认为他们比其他野蛮民族稍微开化一点。”
“……拜托你们了。明天一早,会有马车把孩子们送来……”
“我等待不及。”奥莉薇娅·克莱门斯抱着小苏西朝她挥手,“预祝圣诞快乐!”
林玉婵笑容满面,离开马克·吐温夫妇的洋房,轻微地蹦了两蹦。
她提醒自己矜持矜持。她可是见过许多大佬的人了,不差这一个!
但还是很没出息地管他要了几本签名书,打算永久收藏。
林玉婵偷偷抿嘴,看着苏敏官日常复兴传统。
不仅小镇居民。甚至还有人是特地乘马车,从相邻村镇来瞧新鲜的。
他们中可能有一些年长之人,曾在二十多年前见过容闳——那时还是个青涩腼腆的中国少年,偶尔会害羞地在街上买报纸。其余的,都是头一次看到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人,高兴得一股脑往前挤,乱吹口哨。
蒸汽车头劈开乌黑的浓烟,“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的跨美洲客运火车骄傲鸣笛,驶向东方。
车窗里伸出无数只兴奋的手,感受风驰电掣的美国速度。火车每经过桥梁隧道,都引来一片惊叹之声。
很多有爱心的中产家庭都表示愿意收留中国儿童,名单和地址过两天就送来。
皇帝陛下很久没吃过如此丰盛的英式早餐,左手熏肉肠,右手煎培根,嘴里还含着一口热咖啡,含含糊糊地回应林玉婵的道谢。
“为民做主,分内之事也,不必多礼!”
林玉婵笑着捧出一个信封,介绍说,这是大清首任驻美公使陈兰彬以个人名义撰写的感谢信,感谢“美利坚合众国皇帝和墨西哥摄政王诺顿一世陛下”(原文为旧金山市民约书亚·诺顿先生)为华人仗义执言,欢迎他有空去大清国做客。
其实不过是礼节性的信函,但诺顿一世如获至宝,拆开信仔细研读上面的毛笔字,又将那硕大的公使印章描了好几遍,龙颜大悦,珍而重之地收了起来,说将把这封信存入国库,作为传国之宝。
硝烟气味经久不散。地上脚印凌乱,散落着各种型号的弹壳。新筑的简陋工事被推倒了一半。一堆摞在一起的枕木上遍布弹孔。
但竟然是赢了。
苏敏官带领几个青年华工,熟练地指挥收拾现场。入侵者的罪证一律留好,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抹除,拆掉未炸的炸`药。
果如阿福所料,随着罢工行动升级,资本家的镇压也迅速升级。他们守了几个晚上,终于等来了罪恶的爪牙。
当那个风姿绰约的中国夫人走到斯坦福先生身边时,所有人惊艳得起来。
“啊,远道而来的中国学生。久闻大名。”一个灰色西装老者和蔼地打招呼,“我是哈特福德市长,欢迎来到宪法之州。”
哈特福德贵为康州首府,人口区区数万,还不如中国江南一个大村镇。即使贵为市长,收工后也泯然众人,跟普通老乡打成一片。
林玉婵和苏敏官对看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些许疑惑。礼貌地跟市长打招呼。
报纸上没说,这些中国学生最大的也只有十几岁吗?
殊不知,在欧美人眼里,中国人永远不显老。尤其林玉婵这种身材娇小的姑娘,肌肤白皙饱满,眼神真诚活泼,几个老绅士一眼看去,都判断她不超过十六岁。
“华埠的馆子不干净,不要跟他们去。渔人码头有新鲜的海产,想吃我去买,找人给你做。衣衫还合适吗?明天去请个裁缝。累不累,要不要按一按?还有,不许独自冲凉,我帮你……”
阿福哭得像个孩子,泪水顺着脸上的褶皱溢出来,呜咽着询问一个个人名。苏敏官一一作答。大多数已不在世。
放在平时,警察局也会买资本家的面子,不会在晚宴上当众让人下不来台。毕竟他们都是缴税大户,平时也没少给警局好处。可是今天不一样。大清国公使先生亲自莅临警察局,质问美国人为何顶风作案,无视中国人的生命安全。幸亏布朗警官经验老道,好说歹说地灭了火,把公使先生留在办公室里喝茶,否则已经上升到外交事件了。
容闳负责安顿孩子们和官老爷,林玉婵则找门路购买去东海岸的车票。
软绵绵的冬日阳光,给路边未化的积雪披上一层暖色。教堂钟声融化在空气里。路边民宅里有人在拉手风琴,奏着殖民时期的古早民歌。
色泽明快的洋楼错落在道旁,院子门口竖着漆成黄色或绿色的信箱。胖胖的面包店老板叫卖新烤出的百吉饼,爱尔兰酒里的凳子朝上翻着,凳腿间嬉戏着两只小猫。小小的书店窗台上摆满蓝色花盆,橱窗里摆着《汤姆叔叔的小屋》 。当地法院的围墙上贴着几张竞选广告。却被旁边一个印刷粗糙的巨大海报抢了风头。那海报上毫无花哨,只是手写着两个巨大的单词:
等到船上学童们完全适应了颠簸的海上生活,林玉婵开始组织给她们补课。这些女孩子招得仓促,几个月的女塾学习效果有限。林玉婵借了船上空舱,顶着晕船的不适,每天开三小时英文课,争取尽快追上官费男学童的水平。
苏敏官大大方方地在轮船上行走。陈兰彬等中国官员开始还有点奇怪,这人从哪冒出来的。
他不知道这位“弟弟”到底是何许人也。但他十分确定,这家伙的家信纯属报喜不报忧——不,简直是满口谎言。他的公司他自己最清楚,怎么可能对工人厚道,怎么可能给华工丰厚的薪水?
被打的男孩骂道:“阿福叔被钢轨砸伤你们逼着他上工,柏克莱工地断水三天没人管,百顺哥去理论被你们铐在警察局——我今天要是不来,这个月的工钱要扣到什么时候!我打人怎么了!打的就是你们这些不讲信义的白皮扑街货……”
只有林玉婵睁大眼,在一片光怪陆离的奢靡空气中,拼命追踪那泯然众人的背影。
“哎哟哟,这么年轻,这么能干,不得了,”山姆语无伦次地跟黄鹄套近乎,“中国人肯定生下来就会给自己换尿片。”
过去她也曾偶尔想过,万一自己在大清有孩子,最好别是女孩。不说别的,她是肯定不会给自己女儿缠足的。这样一来,纵然有自己庇护,但她迟早要接触社会,必定会遭受无尽的谩骂和敌意,甚至迫害。这样的孩子,能健康成长吗?
不过现在情况又不一样了。如果在美国度过童年,没人关心她脚大脚小。
而且她跟孤儿院女孩打交道多年,照顾女孩更有经验。
但又会产生其他问题。文化归属感、种族歧视什么的……
不管怎样,她的孩子,注定是时代的异类。如果异类的性别为男,开局难度似乎没那么大……
但要真是男孩,没有那么多人生变故和历史机遇,能长成苏敏官那么优秀吗?可别一代不如一代,那她可亏大了……
一车人继续无语。黄鹄害羞,又没完全听懂,干脆跑回座位上。。。。。。
但还是很没出息地管他要了几本签名书,打算永久收藏。
给女孩子们找寄养家庭,不能像男孩那样随意。报名的家庭她一个个考察,确保中产以上,男主人正直善良,女主人家庭地位高,并且家里一定要有女孩。
她提供的食宿补贴不如官费生的丰厚,因此女孩子们也得适当帮主人家干点活,算是变相的勤工俭学。但她一再跟主人家强调,孩子们大部分时间要用来学习语言文化,不能把她们当女仆使。留学事务所人员会定期家访,确保寄养家庭守约。
马克·吐温夫妇年轻,为了避嫌,她没让大文豪最心水的黄鹄住过来,而是挑了四个年纪最小的女孩,包括翡伦,密密嘱咐一大堆,最后恋恋不舍地离开。
林玉婵好羡慕这几个小姑娘。有大文豪给她们指点英文哎!
林玉婵笑着招呼:“我是她的监护人……您有事跟我说。”
“看在上帝的份上,我的老伙计,您看看现在的场合……”他压低声音,“这些事不会待会再说吗?不过是几个工人报案而已……他们经常谎话连篇,英文也蹩脚,也许是误会……怎么可能有强盗看上这些一贫如洗的工人……工地上也没有轻便的贵重物品……”
终于,旅程过半之后,火车重新驶入了文明世界:农庄和小镇点缀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当中,车站也修得整洁高大起来,上车的乘客衣着更体面,口音更“高级”。。在芝加哥换了一次车,然后缓缓往新英格兰地方进发。
苏敏官看都不用看,知道这姑娘肯定笑话他呢。避过人,轻声笑道:“你如今是美国洪顺堂的大股东,你要当龙头也可以,规矩随便改。”
林玉婵十分感动地拒绝了。论领导帮会枪林弹雨,还是苏敏官这个职业经理人比较合适。出钱反倒是最容易的。
不过在十九世纪旅行,不管在哪,土匪强盗都是标配。也不是什么天塌下来的事儿。
几个机灵的孩子已经一骨碌翻到座位底下。容闳和几个教员也披上衣服,挨个让孩子们趴地。
咔哒一声,苏敏官将左`轮枪填好弹,沉声道:“匪徒人少,当是求财不害命。他们会去行李车厢和私人包厢,咱们别出声就行。”
林玉婵窝在沙发角落,被他揽住,安抚地拍拍肩。她轻轻按住他持枪的手背。
她乐得上气不接下气,不知怎么就停不住笑,比五岁小孩还没出息。
“已经两次了。你方才没制止,嘻嘻,晚啦。”
第三次,让苏敏官在后面推她,时速达到了恐怖的八公里每小时。到了院子尽头,完美刹车。
外头的乡亲们在以各种姿势摔跟头,眉毛胡子上挂着雪粒追跑打闹。同一时刻,散布在马萨诸塞和康涅狄格各寄养家庭里的中华学童,也在体验他们人生的第一次滑雪,笑着和他们的新M and Dad拥成一团。
苏敏官想了想,便打消了将它丢掉的念头,复装回包里。
他忽然又问:“今天几号?”
圣诞节过后一天。但按他的思路,问的是农历。这就没法脱口而出了,在美国呆了几个月,用的都是西历,旧历早忘了。
林玉婵懒得算,于是回:“不用记。”
但愿她将来忘记结婚纪念日,别被他揪小辫子。
马车拐上另一条路。一块漆黑的石头从积雪里冒出头。那是康涅狄格州和马萨诸塞州的界碑。上头被人放了个圣诞花环,一半埋在雪中。
“那你……你一个人……你现在这样……”
她和苏敏官商议过后,一致认为“过年”的仪式可以暂缓。阿羡一条命比养胎更要紧。
正值冬季农闲,圣诞·弗里曼于是从开洛克农场请假,来照顾林玉婵的起居事宜,干点粗活重活。苏敏官对这黑大个儿十分放心。
正巧农场主开洛克先生和家眷也在。林玉婵笑着招呼:“多谢你们啦!弗里曼一个顶三个,我可要忍不住给她加薪啦!”
容闳忽然发现这家人他也认识,笑呵呵地去敬酒。
“哈哈,开洛克先生,上次分别还是在橄榄球赛场上,岁月催人老哇……这是你的夫人?国色天香。这是你的女儿?哇,长这么大啦……哈哈,我还单身,惭愧……”【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