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科幻灵异 > 女商(大清药丸) > 第261章 第 261 章
  李鸿章站在舷窗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各异的表情。

  他不禁想,这其中,有多少人是因为江南制造局,而心里有鬼的呢?

  在与反贼的短短几句话交锋后, 李鸿章又改了主意。他不信这人能替他顺利揪出江南制造局的内鬼。等下了船, 一街之隔就是租界。这人多半又要趁机浑水摸鱼, 给他招麻烦。

  就算他所言不虚,万一到了厂子里,真的有一呼百应的会党群体,又被这么多下属旁观……

  他李大人的面子也值钱呐。

  石鹏趴在一艘小船上,帆布盖着大半个身子,露出个愁眉苦脸的脑袋。

  “各位,”盛宣怀坐在会议室主位, 十指相对搭在桌沿, 官腔十足地讲话, “这些年, 大家辛苦做航运, 代表我大清颜面, 在江上海上与洋人争利。其中辛苦,李督抚尽皆深知。华人航运之艰难局面非一日之弊, 既有洋行打压,又有地方官府短视,收取沉重厘金, 使诸位不得不悬挂外国旗或租雇洋船、参股西洋公司,又引发一系列问题……”

  众船商洗耳恭听。

  “可是舵主,”耶松船厂的总工长是个满脸青春痘的壮小伙,芳龄二十四, 工龄十六年,坐在椅子上像个铁塔,“明天两边一块谈判,洋人总不可能两头跑。”

  黎富贵贼眉鼠眼地道:“佛南先生跟我说了,明日他会在纱厂谈判,船厂这边,他会请一个合伙人代劳。”

  青春痘小伙叫住他:“老乡,对不住啊!回头请你喝酒。”

  早知道洋人工厂严苛,可是也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香港“红旗帮”,在大清闭关锁国时期,曾是南中国海上数一数二的海盗势力。乾隆嘉庆年间,海盗头子郑一拥有船只千艘,党羽万人,掳疍家娼女为压寨夫人,后者人称“郑一嫂”。又掳一年轻渔民张保仔为养子,乘着挂红旗的海盗船,横行雷州半岛及珠江流域。

  嗡嗡的声响无端而起,渡海小轮自尖沙咀而来。露天甲板上挤满了人,让那轮机不堪重负,桨叶无力地拍打海水,把船身歪歪扭扭地停在简陋的竹搭码头边。

  “小张,”他忽然低声命令那青春痘工头,用眼神指点,“船厂有洪门组织,料想明日会顺利些。结束之后,你叫几十人,充作围观群众,到她们谈判的地方看热闹,别让人赶走了。”

  “纯甫去苏州上任了?可惜可惜,没机会给他践行。当年我俩同在宝顺当跑楼,又是同乡,处得可好了。后来他创办博雅,我还参加了开业剪彩呢。”徐润眉笑眼,先述说了八百字革命家史,然后殷勤地给这个容闳的接班小妹妹倒茶,“如果他还在,这合约他估计会给一笔勾销的。毕竟如今花衣市价……呵呵……当初谁也没想到哇……如今库存积压得太多,你看,我已经三天没睡觉了……”

  “我同意敏官的意见。这事的主要矛盾确实不在监工。”她说,“而是洋人老板不拿咱们中国工人当人。姐妹们,咱们如果只是咽不下这口气,那讨到五十两丧葬费确实已够了;可是我知道,大家要的不是钱,而是尊严。今天把监工换了,明天他们还会有其他理由来让你们不好过。也许不会再有人撞死,但依然会有人因着各种其他的原因,被他们害死,害得没法做人。到时候再闹一轮,得一点赔偿,还是原地踏步,工人待遇永远不会好转。”

  中国民间运输业,真是命运多舛。

  林玉婵收起报纸,又拆开手里的白信封,再一读,心沉到海底。

  熟悉的苏敏官的字迹,墨迹未干便匆匆封存,纸面上沾着凌乱的墨水。因着本是要送去给义兴兄弟们的,用的全是俗字,措辞也很浅显。

  但是……照这姓苏的供述,整个厂子已经被会党势力渗透了?稍微振臂一呼,就能像耶松船厂似的,来个全员大罢工?甚至把里面的材料成品图纸都偷运出去?

  她定期巡视博雅各分号,争取在赴美之前,安排好下半年的所有工作。

  眼下中国商人争相办实业。扩大丝厂、引进新型缫丝机貌似是个不错的主意。

  旁边的男男女女唏嘘一阵,有人跟他比惨:“我们几家洋行集资设立的淞沪铁路公司,钱都到位了,可恶的上海道台硬是压着不批,天天派人上门骚扰,宣读他们那陈腐的儒家旧典,试图说服民众我们是撒旦。结果怎么样,五千英镑打水漂……”

  众恶汉只见又来一车子女眷,只当也是来闹事的,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林玉婵慌忙闪避,跑两步,路边伸出一只肥胖的脚,把她绊了个拖泥带水。她眼前一黑,耳边嗡嗡响。

  还“查不出头绪”。“刺马案”是悬案不假,被民间看了多少笑话;但审讯的那几年里,多少人糊里糊涂地因刑而死,给一个马新贻陪葬?

  “总之不能让咱们的船落在朝廷手里,让朝廷榨百姓的血汗钱!”何伟诚不气馁,说,“你要舍得,就把船炸沉江底,玉碎瓦全……”

  女工们不是什么扭捏闺秀,不怕被人看。反而自发形成了公关小组,一遍遍跟人们解释自己的斗争缘由,狠狠争取了一波来自贫苦老百姓的同情。

  林玉婵坚持道:“跟客户讲信誉,这不是以德报怨,这是基本的经商原则。就算从利己的角度出发,如果所有中国人都这么做,岂不是落人口实,理由看轻咱们、算计咱们?这世上没什么商品是无法替代的。棉花茶叶,洋人可绸他们可以不穿,他们本国的纺织工厂,能织出源源不断的优质洋布;至于干货、药材、皮毛,谁的买卖都做不成,一个。”

  “这是商会加盟户的‘信誉保证书’。我管不得全中国的商贾,但衷心希望咱们商会的伙伴都能在上面签字画押,力作讲信誉、不掺假的外贸商人。凡是签了的,若有客户质疑诚信,商会给他额外作保。当然,若发现有造假之举,商会也会追讨相应罚金。如果哪位老板坚持要跟洋人‘以直报怨’,不愿做这个保证,可以无条件退会,下半年的会费足额退还。”

  地产风波已经被抛到了时代的浪潮之后。眼下的台球俱乐部又重新整修过,外面金碧辉煌,完全看不出萧条的痕迹。由于上下占了三层楼,急需客源,于是推出新规定,每周一次,若有洋人邀请,可以接纳体面的华人客户前来娱乐消费。

  况且天地会创立以来,一直是个很传统的帮派组织,少数女会众都是跟男众沾亲带故的,没收过大批陌生女眷。林玉婵当然对此不以为然,但她还是不能自己做主,免得给苏敏官惹麻烦。

  几个洋商哈哈大笑。

  石鹏把那车夫拉到后面。十分钟后,车夫哭哭啼啼地招了,说有一伙流氓许诺付两块银元,让把这小娘子拉到偏僻地方,具体要干什么他真不知道。车夫不敢得罪地痞,只能照做,好汉饶命……可怜巴拉哭诉一大堆。

  居然是一副小型油画。土山湾孤儿院的油画课开了两年,培养出一批有绘画天赋的孩子,除了绘制高端茶叶罐、给江南制造局翻译馆绘制插画,不时也接点私单,给在沪洋人绘制肖像、给教友提供圣像之类,俨然已能自给自足。近来孤儿院搞感恩活动,捐款超过一定数额的金主,不论华洋,都让孩子们绘了一幅小肖像,作为回馈。

  苏敏官也有点出乎意料。他花了几个月打入洋人社交圈,就等着机会把博雅公司也介绍进来。谁知洋人们不按常理出牌——或者说,洋人们太循规蹈矩,看到林玉婵一个“女爵”,第一反应是按照西方人的礼节,献她殷勤,赞她美貌,躬屈膝,一个个排队邀请她跳舞——在洋人看来,这才叫“社交”,才是对她的最高规格的认可。

  当然他始终不懈努力地推销他的“外派留学生”计划,每年都要找机会提上一两次。但不是经费紧张就是上官无暇,要么就是有人丁家这么一年年蹉跎,直到去岁,运气终于眷顾,又或者是上面的官员实在烦了他了,于是两江总督曾国藩和江苏巡抚丁日昌联衔入奏,请朝廷“采择条陈而实行之”,批准在上海成立“幼童出洋肄业局”,待时机成熟,便可赴美。

  “那我们可不知道,”买办冷笑,阴阳怪气,“也许她生了重病,早就不想活,借此讹一笔给家里人——这种案子以前有过不少,我们都被坑习惯了。也许她跟监工有私怨,非要陷害、拉他下水。也许她就是想吓吓人,谁知道没轻没重,不小心死了。也许她在外面被人欺负了,自己抑郁想不开……都有可能哇!林夫人你年轻,不知道这工人能刁到什么份上!就算到了工部局法庭,你怎么证明她的死跟我们有直接关系?白花讼费!嘿嘿……”

  盛宣怀确是能言善道的高手。他张开一只养尊处优的手,铿锵道:“面对洋行的咄咄逼人,握拳比分指出击更有效!诸位能将船运做到这份上,那想必不光是为了赚钱,而是有一颗拳拳爱国之心。下官向你们保证,将来的轮船招商局,在各口岸都会设有码头货栈,将来大清国的每一片海域、每一条河,都将骄傲地航行着悬挂龙旗的巨轮!啊,还有,李大人恩准,凡附船参股者,他奏请朝廷,一律赏六品顶戴。已有功名者官加一品。诸位,今日要满载而归啊,哈哈!”

  只有少数人,见林玉婵和自己同是底层出来的苦妹子,自己奋斗好几年,辛辛苦苦每月几块钱;林姑娘却青云直上,成了开店的老板,不免有些微酸。林玉婵得知后,每逢年节,都会请姐妹们去夷场吃西菜,送点衣裳鞋袜之类,很快消除了隔阂现在林玉婵才慢慢明白过来。不是众人有意瞒她。在十九世纪的大清,百姓心中根本没有人权观念。在工厂里被辱骂、鞭打、侮辱人格、乃至工伤不赔偿、十六小时连轴转……这些在她看来根本不能忍的工作环境,在女工们心里属于十分正常,根本不值得抱怨。

  而林玉婵的十五个女生,大多数也都是广东人,并且清一色全是无根浮萍,不是被拐的就是孤儿。这可绝对不能如实上报,于是紧急拍电报回沪,动用各种人际关系,请一些中产家庭把她们收为“养女”,再造祖宗十八代,取得“父兄”的签名允许,才能上岸。

  林玉婵在香港买了一堆近日报纸,每日阅读分析,寻找博雅的新商机。余下的时间跟女生们混混熟,教她们缓解晕船的法子。

  林玉婵笑道:“我们斗争的目的,是要解决迫在眉睫的需求。一旦目的达到,立刻结束罢工,继续愉快地挣钱。所以有些不切实际、或是无关大局的要求,还请大家暂时忘掉。这次斗争的诉求,我希望能精简到四条以内。大家投票表决。”

  第一,厚葬吴绝妹,洋人老板佛南先生、买办、总管,都要在灵前磕头,并给抚恤金一百两银子;第二,开除孔扒皮,以侮辱妇女罪移交工部局法办;第三,以后搜身一律由女子进行。如果没有抄身婆,女工可以拒绝脱衣;第四,若有工伤,工厂需要赔偿医药费,养病期间不许开除。

  常保罗也跟着帮腔:“林夫人是正经商人,每天赚钱赚不过来,管你纱厂闲事做什么?还有,这丝厂的最大股东是不才在下,不是林夫人。入股的还有怡和洋行唐经理,还有江南制造局译员徐先生,还有举人蒋芷湘先生……你们敢毁这里一包丝,我去工部局告死你!”

  “那么,沙船船工如有不满,本官命你来解决。”李鸿章看着苏敏官,微笑道,“轮船招商局的日程不会变。杏荪,你跟他回上海,把他那个船行的资产好好盘点一下,然后……”

  “上海皖营候补员外郎。不能再多。”李鸿章安抚这只带刺的毒蜂,很大度地变通,“以后做点茶叶豆饼什么的,有个官身也方便。几艘轮船的银子迟早挣回来。你手下的爪牙叫他们都散了,以后好好自力更生,别闹事。每年两次,你得去苏松太道衙门报道……”

  这已经是很保守的说法。她知道,轮船招商局不仅能蒸蒸日上,而且和江南制造局一样能活一百多年,甚至桃李满天下地分化出无数旗下企业:招商港口、招商置地、招商蛇口、招商银行、招商证券……

  苏敏官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苦笑。赢家通吃,他完全懂。

  “而且会重挫外资船运。”他说,“如果官办轮船局真的能开起来,不出三年,能夺回至少三分之一的航权。外资轮运至少萎缩一半。”

  这是他十年来梦寐以求的图景。过去他只能孤军奋战,顶多几家联合,从一舱货、一张客票开始,一边顶着官府的盘剥,一边艰难地从洋人手里抠市场份额。

  他手下幕僚一堆,召来一问,果然有消息灵通的给解了惑,说是一伙窝藏在香港的反清贼人,这几年接纳了不少漏网的长毛逆匪,偶尔还客串海盗,专劫大清的船。朝廷屡次要求港英当局重视,但直到现在,一个人都没引渡回来。【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