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门外, 进京贺寿的驼队一眼望不到尾。苏敏官倚着一棵大柳树,一边分心观察骆驼,一边注视城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
于是文祥正名, 回到总理衙门, 还被慈禧赐了点饭食压惊。朝中上下庆贺, 皆道皇上太后英明。
裕盛失去军机处的兼差,仍以大学士的身份在弘德殿行走,算是个“留朝查看”。
此事刚刚告一段落, 朝廷又接一喜报。上海最大之西人旗记铁厂,经洋务派大臣不断斡旋努力, 从牙缝中省出银子, 终于谈妥价格,使其落入大清朝廷之手。从此大清便有了第一个设备完善、功能齐全的军工厂, 能修造大小轮船及开花炮、洋枪……
西人之科技尽入大清彀中,是太后生辰最好的贺礼。一时间谀词如潮,仿佛大清明日就能复兴祖业,震慑外夷,重新回到世界的中心。
赫德忽然心中莫名其妙升起个念头, 狐疑地道:“你、你不会真是个通缉犯?我、我会报知——”
苏敏官微笑:“那您最好提前打好解释的草稿,为什么会雇一个通缉犯做您的贴身随从……”
赫德冷笑:“海关又不执法。你慌什么。”
这个神秘的中国行商似乎有着天生的亲和力, 即便明知对方是在绑架自己、以牟私利,赫德也不由对他产生些微共情,生出一些英雄惜英雄的微妙善意。
“你也听到了。李鸿章什么都不肯保证。漂亮话倒是说了一堆。”赫德说, “这不奇怪。参倒裕盛对他而言没有任何好处。从道德和情感上他都是油盐不进,我尽力了……”
“不。李鸿章已经给你指了一条明路。”全程窃听对话的苏敏官立刻反驳,“可惜你没收到那个暗示……他于是没坚持。”
赫德惊讶,想了半天, 才道:“难道是那个铁厂?——不,李鸿章知道的,我不可能帮他。海关不是摇钱树,今年的财务年已经结束了,所有结余税款都已早早划分了用途——主要是战争赔款和军需。倘若无端挪用,会引发一系列无法预料的后果……”
苏敏官微微冷笑,着看他。
赫德莫名心头一颤,才想起来,自己面前的中国人不是什么华夷友好榜样,只是个不择手段的绑架犯。这几天的友好相处,并没有让他放松手里的枪。
赫德昂然道:“信不信由你。如果要挤出二十万两富余银子,至少要等到明年年中……而且就算海关有这个钱,我也不会拿它来填补到自己的私事里去。这是我从接手粤海关开始就制定的原则。不是我不关心林小姐——这么说,就算被陷害下狱的是我自己,我也不会动用海关款项来脱身。这是我的底线,抱歉,你现在可以开枪了。”
他举起手,眉骨压得低低,威严的面色下,残余着理想主义者的风发意气。
出乎意料,绑架犯并没有大发雷霆。
“谁要你掏钱。”
苏敏官一句话把他噎回去。摩挲衣摆下的枪,凛冽而沉默,呼出的气息似刀锋,宛若一幅水彩画中走出的哀兵。
然后一边一个,去“拉架”,一个捂她的嘴,“多谢教训。”苏敏官面不改色,催促,“现在下令。”
说完,有意无意朝赫德的办公桌瞟一眼,在那摞得整整齐齐的一堆书本中,伸手抄走几本牛皮笔记,一心二用地翻了翻。
赫德勃然变色。他怎么知道……
林玉婵越听越烦躁,一时间好像有点灵魂出窍,飘在这小小牢院的上方,冷漠地看着宝良下跪的画面定格,看着他一张嘴开合,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
维克多不敢真惹老太太生气,只好躬身相送,然后优雅一转身:“林小姐……”
所以,便宜坊需要发展自己的独特优势,要让有钱客人们舍得为这个优势付钱。
林玉婵用餐巾抹嘴,同样表示没空。
西洋机器早晚越来越普及。她也许是第一个摘桃子的,但她不会是唯一的一个。
远处钟声敲响十一点。毛顺娘到了午休时间。她伸手招呼另一个师傅顶替,自己解开头巾,洗了手,笑嘻嘻地出来。
看到一堆人围观,她又吓得进回去。还是不习惯在公众面前露脸。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哗,轮班倒,不用停工!像洋人纱厂一样!”
机器不吃饭,相当于一个无限劳力。频繁开关还费燃料呢。。
有人试探着问:“喂,老板娘,你们这制茶叶的机器,是从洋人手里买的?洋人也肯卖?”
他的官印、护照、支票簿,全都被这人客气地收走。赫德十分确信,如果现在苏敏官把他丢进海里,成为一具无名浮尸,再过十年领事馆都查不到他的身份。
每个人都有软肋。赫德不怕死,但他害怕壮志未酬,害怕默默无闻地消失,害怕那些辛苦打下的地基宏图,被无知的庸人一把毁掉。
林玉婵当然叫冤,他们就装模作样地恫吓两句,根本不听她解释。
“练兵以制器为先。要是能有个完整的西式铁厂就好了。上海就有现成的好几个,可惜个个都把我拒之门外。”李鸿章叹道,“洋商忌惮我们,不肯出让。要么就狮子大开口——就那个旗记铁厂,要价二十万两银子。呵,他知道这钱能赈济多少灾民、给兵勇装备多少子弹吗?张口就来……谈不拢,算啦,这事急不得……”
“科尔先生的旗记铁厂我去过,设备齐全,确实值这个价。”赫德忍不住说,“李大人,你的预算是多少?”
李鸿章笑而不语,把赫德看得心里发燥,半天,他才说:“我哪有什么预算。我的预算都拿去给太后准备生日贺礼了。话说鹭宾,你不妨也准备着点儿,回头我帮你一并送上去,也让两宫太后看看你的忠心。”
赫德赶紧应了:“谢李大人提点。”
“我不明白,苏先生,为什么你不肯自己求见李鸿章,他又不是不见白丁……非要装我的随从,万一让他发现了我怎么解释?你又不是通缉犯,那么怕羞……”
除了接受闻讯,其余的时间也不能闲着。看守的婆子想让她做女工,结果发现她手笨,别人做三件她做一件;想让她洗衣服,又嫌她身量弱,最后找出几个大筐,丢给她。
“糊灯笼会不会?一天五十件,做不完别吃饭!”
没过几天,林玉婵这个“打外国官司”的“壮举”,也润物无声地在商界传开了。
孤儿院闹时疫、民众打砸、酿成危机——起因是天灾,不是人为。她决
然后,靠冯一侃帮忙,为文祥夫人解决家事,进而拜访到文祥——这一步也很正常,全是她自己主观能动,随机应变采取的行动。没有旁人干涉。
赠送文祥的洋货被太后看到,太后对赠礼之人感兴趣,提出接见——从这一步起,事态脱离她的掌控。
就说那个洋务代表恭亲王奕,一生也有几起几落,并非始终坐在那领头羊的位置上。
一开始慈禧的态度很正常,逗她捧她,籍此表示自己对洋务事业的开放心态。
她回忆当时在圆明园,自己一次次超常发挥,还因着同为禧借题发挥,谈到了女子掌家的敏感话题……
如果她有什么错,那就是表现太好了。
让慈禧跟她一唱一和,又是赐又是赏,有点刹不住车,以至于裕盛忍无可忍,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当面反驳太后。
其实现在想来,裕盛之前的憋屈都是装的。裕盛有心放任她卖弄。因为他早就派人去搜查了她的宿处,准备好了釜底抽薪的栽赃。反过来把文祥冤枉敲打一番,又“宽宏大量”地轻罚,顺便卖裕盛一个面子,让两派大臣都欠着她,都对她服服帖帖。
林玉婵忍不住笑,小声解释:“他们都有经验了。”
冯一侃接着说:“那个洋炮局总办的太太是您的朋友不是?这朋友交得真值,上来就问我要不要闯京劫狱。倒给我吓一跳……不过洋人那里就不太顺了。报馆不收中国人的投稿,连门都不让我进。我求爷爷告奶奶,把那信留门房,也不知会不会让人当垃圾扔了。总税务司的人也把我往外赶,你相识的那位洋官不在上海,他们说无能为力。”
仿佛一根细细的火线穿过她四肢百骸。她一瞬间又有暴力冲动。
有人要把事闹大!
宝良听她这么一问,面露难色,警惕地看看周围,然后压下帽檐,悄声说:“恭亲王揽权纳贿,徇私骄盈,目无君上,我阿玛被几个翰林院的人说动,想试着通过这件案子,把那鬼子六给参倒……”
“……洋务派的滑铁卢?——中国官场内讧,与外国洋行交好竟被用作攻击手段……”
洋人还算给面子。林玉婵偷送去报馆的爆料求救信,不知为何被改头换面,以一个自由记者的名义,掐头去尾登了一小段,看得出修改嫁接的痕迹。
内容么,基本上忽略了她的倒霉冤情,而聚焦在了更加宏观的层面——顽固派和洋务派的明争暗斗上。
原本这种中国官员内斗的消息,洋人报馆是不太在意的。但此事又莫名其妙牵涉到外国洋行——当然不会给洋行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洋人平的白躺枪,那记者还是可劲儿嘲讽了两句,那辛辣的语气似曾相识,神似退隐江湖已久的.班内特。
就说那个洋务代表恭亲王奕,一生也有几起几落,并非始终坐在那领头羊的位置上。
冯一侃在一周之内跑了半个中国,紧赶慢赶回到他的宝贝茶馆,气还没喘匀,正撞上苏敏官带了几个人,把茶馆里那点造反家当扫荡干净,一人身上两把刀!
“姐姐,我和你讲,你们两广的兄弟实在是太过分了。”冯一侃抱怨,“借东西就借东西,还留那么大一块银子!太瞧不起人了 !”
康普顿先生又叹口气,给她递过一沓信纸。
只是偶尔的一瞬间,他的眼神突然肃穆起来,好像下了什么很大的决心。
终于回到天津港。苏敏官令赫德下车,引他进入一个破破烂烂的茶馆。他和茶馆里的人交接了几句,片刻后转身。
而且李鸿章能请动联名的诸多官员,非耗费巨大人脉资源做不到。有人不禁疑惑,这点人情用来做什么不好,非要用来翻一把陈芝麻烂谷子,给自己掀出几个喷嚏来,有意思吗?
几个健壮的婢子跟上来,半拉半拽,把林玉婵往门口的小轿子里塞。
林玉婵:“等等!”
一个行人侧目。
宝良的神色狰狞了一瞬间,朝那行人喝道:“我接我自己媳妇回家,看什么看!”
他现在有婚书在手,可不算强抢民女,算合法接亲,谁敢有意见?
刑部的人全都眼瞎耳聋,一点没拦着。林玉婵出了这个门就和他们没关系。
林玉婵被人推进小轿,掀半个帘,认真看外面景色。
灰色的墙,土色的路,远处喇嘛庙的白塔金顶。小贩拖长了声音吆喝磨剪子戗菜刀。
轿子在一个小四合院门口停下。
林玉婵怀疑地问:“裕大人府上?”
“不不,是个别院。”宝良殷勤让她下轿,“先住两天,洗一洗,养一养。你看你都瘦一圈……”
院子里倒是新打扫过,里外两进,墙面有新漆,地上落叶扫在角落,石砖地上仓促摆着几盆花。
一个大麻袋,歪七扭八地堆在敞开门的堂屋墙边。看体积,像是自己之前带来的行李盘缠。
林玉婵屏息而立,过了几秒钟,才平心静气,对宝良道:“既然是裕大人运筹帷幄,救我于水火,我理应前去拜谢。你们不是最讲礼数吗?怎么不带我去见他?我做了你家媳妇,也总得拜见公爹?”
宝良用食指抹了抹冬帽缝里的汗,笑道:“他……可能还有点生你的气。最好别见。先让他适应适应。”
林玉婵心想,裕盛出手救她,反倒生她的气?
她敷衍:“先让我看看行李少没少。”
说话间,林玉婵已经迈入堂屋,检查自己的行李。
除了随身银两和铜钱不翼而飞,其他东西倒是一样没少,连个梳子都胡乱丢在布袋里。看来刑部的人知道她没什么油水,抄东西也抄得很马虎。
宝良凑到她身后,笑问:“喜欢这里吗?”
他这一个月过得不痛快。父亲裕盛大概是犯了太岁,莫名其妙被李鸿章摆了一道,焦头烂额应付不暇,白头发都多了一大把。他这个做儿子的,原本是回京休假,打算好好放松几个月,此时也不得不床前尽孝,承担起照顾老父的责任。没时间去探望他心爱的姑娘。
裕盛脾气上来时,随意打骂呵斥,罚跪罚写字,他也得受着。
但在他心里,希望的小火苗始终未灭。他多日的等待守望终于开花结果。林姑娘获释了!
当然,他不上朝,其中因由他也弄不清楚,也许就是太后天威难测,谁说得准呢。
这个金屋藏娇的别院是仓促收拾出来的,虽然不大,里头铺陈了不少珍玩,应该比她在上海那个小破楼要舒服得多。
他摆着灯烛红纸,美滋滋地看着她拆行李,心想等生米煮成熟饭,她就算知晓自己案情的真相,估计也闹不动。
宝良忽然看到林玉婵拿出个漂亮的男式小帽。他眼一亮。
“马聚源的帽子!给我的?”
不由分说抢过来,摘下自己头上冬帽,把这新的往脑袋顶一戴——
林玉婵一瞬间来火,冷冷道:“这帽子是南方人戴的,您怕不合适。”
宝良是个典型旗人大扁头,把那帽子往脑袋上扣了好几次,果然尖尖的扣不下去。
京师的官兵用惯了粗大的筒子枪,大概没想到洋枪还能造得这么小巧。她把这枪装在衬丝绒的漆木盒子里,上个锁,让人当成梳妆盒,砸都懒得砸一下。
鬼佬真是很会造东西。
宝良如痴似醉,光光的脑门上一头冷汗,突然意识到,林姑娘以前反复说的“不中意”,也许、可能、大概、似乎……是来真的!
可是他这百里路已经行了九十九,已经把姑娘请到了洞房里,怎么偏偏这时候突然翻脸?
“你息怒,别冲动,”宝良白着脸说,“婚书你赖不掉。你这是谋杀亲夫,我、我叫人了!”
“婚书拿出来!我知道就在这院子里!你们不是最讲礼数吗!洞房合卺的时候婚书怎么可能不在!”
她用枪顶着宝良脑门,左手抄起预备着“洞房花烛”的几盏花灯,哗啦一声,灯油泼得满床都是。再找个火镰一擦——
几个兵马司捕盗倒拿他没办法,把他全身上下搜了个遍,只搜出个荷包,有点意外。
大家把里头的钱分了,皱着眉头互相商议:“李大人正忙。先找个地方押起来再说。”
于是按照惯常的手段,把他辫子上栓根绳,像牵狗一样牵着。又觉得这人身形矫健,不是那等孱弱愚民。因着洋务之便,淮军进口了一批英式手铐,今天正好开个张。
“快走!”
苏敏官被几个人推着后背,暗暗蓄力一挣。
扑街!比土镣铐结实得多,鬼佬真是很会造东西。
街上被捕的倒霉鬼不止他一人。因着太后寿辰,四九城统统清场。有那违规摆摊的、手痒捉鸽子的、聚众赌博的、家门口没挂红纸的……都被推推搡搡的拉出来,辫子栓在一起示众,成为不敬天家的反面典型。
他花了难以想象的代价,费尽千辛万苦捞出的人,平地长翅膀,飞了。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他轻轻叹口气,抬头看路。
走没多久,路被堵上了。
惊慌的百姓四处乱跑,叫着:“走水啦!快救火呀——”
胡同里一个小四合院,里面正冒着火光,热气窜出胡同口,把他激得全身一颤。
京城本就天干,又赶上深秋干燥时节,四合院里的屋子都是砖木结构,那火苗吞吞吐吐,奋力爬墙,大有火烧连城之势。
太后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哪能捅娄子。不等“水龙局”赶到,街坊邻居已经自行出动,有的敲锣,有的打水,有的递送桶盆,有的在旁边叫喊鼓劲兼看热闹……
“是裕盛裕大人别院!”内城旗人多少都沾亲带故,大胆八卦,“平时就是个留客的去处,这两日忽然布置起来了,别是要置外室,哈哈,开门红……”
“……鸟枪?”
不知何人脑洞大开,慌乱惊呼:“捻匪打进京啦!”
自古谣言传得最快。豪宅平地起火本来就可疑。里头又传出枪声……
北京城并非固若金汤。嘉庆年间就有天理教起事,几十个农民拿着锄头一路打进紫禁城,宫女太监大臣侍卫争相逃跑。当时还是皇子的道光爷挺身而出,一把鸟枪轰死几个反贼,这才扭转局势,以一己之力,将大清朝“皇宫沦陷”的耻辱推迟了八十多年。
上了年纪的北京人无不记得这惊心动魄的一日。京师承平日久,大家胆子都小。
“快跑啊……捻匪作乱啦……”
几个押送的兵马司捕盗也被吓了一跳,不满地嘟囔:“哪里有匪,老子们一路巡逻……啊!”
被铐住的可疑分子突然暴起,一个当胸肘击,把离他最近的捕盗打倒在三尺之外。紧接着踹倒另外一个,灵巧一蹿,挤进不知所措的街坊群众当中。
兵马司捕盗趴在地上,啐出一口血,匪夷所思地看着自己手里的一根孤零零辫子。
“X他大爷的,反贼!追!”
“让开!捉反贼!”
这一喊不得了。百姓们听到兵马司的人嚷嚷“反贼”,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也不管救火了,拼命朝胡同外头踩踏。
“果然是捻匪!捻匪打进京了!别管这儿了,快回家关门呀!……”
噼里啪啦,四合院里的火点燃了胡同里的大枣树,着火的树枝又掉在路边乱停的两轮板车。她手里还挽着宝良的辫子,踉跄好几步才被迫松开,宝良的哀叫声痛苦变了调。
几乎是同一时刻,几个兵马司捕盗提着火`枪冲进院子:“抓反贼!”
宝良趴在地上,肚腹下一滩血,虚弱地叫:“救命……”
都认得他是大学士裕盛的独子。兵马司捕盗连忙收枪,大骇:“宝少爷被反贼伤了!快,快去叫大夫!别怕,小的们这就去捉贼!宝少爷可曾看到反贼去哪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