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来来, 茅厕没人。”红姑热情招呼。
林玉婵闪身进门,有点不好意思。
“我这次……不是来解手。”
“啊?”红姑卖了一天鱼,抬起疲惫的眼睛看她一眼, 笑道, “敏官少爷有事吩咐?”
林玉婵也不知道红姑为什么默认她是苏敏官跟班。她摇摇头,指着场院里晾的鱼干。
“我……我想买你的鱼。”
红姑没理解,“买主是谁?”
“是我。”林玉婵指指自己,瘪瘪的小肚子里适时发出一声咕叫,“我……想吃鱼。你这里有炉灶吗?现在就做, 行吗?”
红姑面现为难之色,随即笑道:“你没吃饭是不是?跟我一块儿吃,今晚有炒咸粿!”
红姑家里满院子鱼,但却舍不得自己吃,每顿饭也就是一点米食加咸菜。
林玉婵这才发觉自己忘记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连忙说:“不不我不是来蹭白食的。我……我买。”
一枚正宗佛头银。圆滚滚,亮闪闪, 佛光普照。
林玉婵不打算靠攒这钱赎身。就她这病恹恹的身子板儿,每天一碗剩稀粥, 钱没攒几个,人先没了。
红姑一看到银元, 眼睛像烫了一下似的,慌忙摆手。
院子里其他妇女也围了过来,惊讶咋舌。
“你哪来这么多钱, 不……不是偷的?”
“洋人给的小费。”林玉婵心安理得。
红姑这才眉花眼笑:“怎么我就没见过这么阔气的洋人。这么多钱,买三十斤鱼都够了!”
“三十斤鱼。”林玉婵默默记住这个物价。
“那这钱押在你这儿,算我提前付的。”她愉快地要求,“我要吃鱼!”
*
半条肥美的青占鱼下肚, 林玉婵终于尝到了久违的饱足感觉。
红姑一双手粗糙生茧,烹饪手段却高超。青占鱼只是稍稍蒸了一下,切一段葱,洒上平时她舍不得多吃的豉油。
原生态的活杀鲜鱼,用不着画蛇添足的调味。
林玉婵一大口下去,半个鱼肚子和舌头缠绵不已,脂肪香气满口四溢,配合着豉油的鲜香,整个人飘飘欲仙,闭上眼睛,有种身处粤菜大酒楼的错觉。
单这条鱼就能当一顿饭。红姑还炒了两个小菜,加上她的咸粿条。林玉婵已经在她这办了“无限量自助餐卡”,也都不客气地一样尝了几口。
林玉婵知道自己这具皮囊太虚。她正值青春发育期,要长高,要长壮,需要大量的卡路里。
光吃粥是不够的。就算把茶行里所有的剩粥都搜刮出来也不够。她每天做繁重体力活,这种高升糖纯碳水食物完全不顶用。
蛋白质可以构筑免疫力,让她有更高的几率扛过今后的瘟疫和疾病。
更何况,她计算了一下,从自己“借尸还魂”空降到这个世界,在英国教堂里养病,又在齐家花园和德丰茶行里混日子,怎么也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里,一点来月事的迹象也没有。
合着这姑娘十五岁了,要么月经不调,要么还没初潮!
大概从娘胎里就开始营养不良,更需加倍补足。
抱着这个心态,林玉婵决定,把“提高体质,活过大清”放在短期目标第一位。
红姑看她这吃法直笑:“小心鱼刺!”
林玉婵用心啃鱼尾巴,含含糊糊地说:“红姑,以后我天天来成不成?”
一枚佛头银不是小钱,但也没法掰成两半用。她没多犹豫,一次性付给了红姑。她本能地觉得这位大姐很可信,不会做出拿钱跑路的事儿来。
红姑爽朗地道:“冇问题!我每日清晨去街市,我不在时,你找院子里其他姐妹便可,别客气!”
*
王全王掌柜觉得自己见了鬼了。那个姓林的妹仔,原本像条赖在门口的半死不活的小狗,这没过几天,居然肉眼可见地红润了起来,骨头和皮之间居然长出了肉,头发也黑了,说话也中气足了,爬上爬下搬茶叶的时候,居然比他几个得力的伙计都能干。
他开始以为这妹仔偷吃。悄悄嘱咐人盯了几天,发现她每天就进一次厨房搜罗剩饭。而且那剩饭她多半自己不吃,而是喂了只街头流浪狗。那小狗蹲在上下九已经几年了,皮包骨头人人嫌,现在每天规律饮食,居然也威风了起来,把一个踢它的小混混追得满街乱跑。
王全想,这女仔难道真会洋戏法,吃空气就能过活?
不然她怎么也不用去茅厕呢?
他做生意见识的怪事多了,对这种灵异现象也并不太纠结:不影响他赚钱就行。
他甚至变本加厉,给这个妹仔额外派了更多的活计。
广州茶商有公行,负责协调商品买卖价格。每日清晨卯时左右,根据茶叶库存和订单的数量,会核算出一个当天的买卖价格区间,写在板子上,各商行须自觉派人抄录,作为参考。
每日下午未时,各商行派人汇总当日买卖流水,简单算出一个“收盘价”。
相当于一个大宗货物交易所,另有行业公会的职能。若商铺和顾客之间有纠纷,也多由公行出面调解。
德丰行和公行离得远,走路得大半个时辰。每天两次抄“开盘价”和报“收盘价”,向来是由伙计们轮流负责。
但王全早就发现伙计们偷懒。有时候去得迟了,写“开盘价”的板子已摘了,为免责备,他们居然敢凭经验胡乱写一个数字回来。有时候报“收盘价”的时候,他们并没有亲自去公行,而是路上碰见别的商铺的同行伙计,一盅酒、一屉点心,托人家代为传递——当然,别的商行伙计可不可靠,传达的数字准确不准确,这就天知道了。
本来呢,王全也是睁只眼闭只眼。伙计们薪资不高,每天吃苦受累,有些脾气倔的,你压榨太厉害,他宁可不要本月工钱也会撂挑子不干。
可最近几年太平军作乱,大部分华南茶叶产区都难以通行,茶叶价格波动加剧。伙计们再这么瞎搞几次,只怕商铺亏钱都不知道怎么亏的。
王全三令五申,伙计们也赌咒发誓,可他仍旧不放心。这日灵机一动,忽然想到,这不有一个现成的苦力可以用吗?
她是买断的奴婢,不可能炒老板鱿鱼;为了有个容身之地,她也任劳任怨,什么活都干。
而且她还算机灵。有几次买办来询价,伙计还在拨算盘呢,她张口就来,别人都瞪她。
王全忽然想起她混在力夫堆里拉货的那天,也是把茶叶的数量估算得八九不离十。
当时他没往心里去,觉得肯定是她不小心听到库房里的人算账了。一个穷人家小孩,还是女的,能识几个数?
但随着她几次有意露锋,王全的内心也动摇起来:难道她真有数字上的天分?
反正“跑腿”也不算“做生意”,让个女人跑腿也不坏他的风水。
于是林玉婵每天又多了两趟长途跋涉的任务,体力消耗巨大。还好她中途能跑到红姑那加个餐,体格反倒更结实了。
每晚回到齐府,倒头就睡,睡得喷香。
但偶尔梦中也有嘈扰。小凤见她日益强健起来,甚至似乎长高了些,自然是无法理解,时时跟秋兰议论:“大脚妹都嘴馋,她肯定是偷吃了!咱们向管家婆告状去!”
小凤在在厨房帮工,她觉得自己带回点剩菜剩饭也不算罪过,况且每天蹲着跪着伺候人,一天下来脚都快掉了,多吃一口主子们也不会说什么;
但大脚妹不一样,小凤想象不出来她每天能干什么,不就是混在男人堆里舞,卖卖自己这张脸,能有多累?她还敢偷嘴,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奸猾到家。
大户人家的下人,人人的日子过得雷同;没有主子的关照恩宠,谁要是比别人有精神,有气力,没有被榨出最后一滴汗,谁就是异类,就活该被排挤。
林玉婵在梦中翻个身,隐约听到秋兰轻声跟小凤说话。
“……你都跟了三天了,有什么发现没?”
小凤气急败坏,轻声说:“没有。但我知道她肯定偷吃!就是偷得很小心罢了!说不定一次偷好几天的。明日我再跟着她看看。”
秋兰咕哝一句“多管闲事”,打个呵欠。
林玉婵脑海里浮现出一串高考考点:咸丰皇帝在位的最后一年,第二次鸦片战争刚刚结束,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签订《北京条约》……
很好。她想,丧权辱国进行时。
对高中生来说,知识也分三六九等。憋屈的中国近代史是最不受欢迎的,要记熟只能靠死记硬背。
她记起来了。那是高考后的暑假,她在珠江新城的一家超市打工,想攒钱奖励自己一次毕业旅行。
在路边发优惠券的时候,一个醉驾,把她送来了这里。
幸好她从小是孤儿,倒不会有人为此伤心欲绝。只是这重新开始的落点也太独特,好像老天嫌她上辈子过得还不够艰难。
外面钟声飘扬。有人在用英语对话。
“我相信,随着福音的传播,隔阂是会逐渐消除的……顺便,你看到马地臣爵士给我的那封回信了吗?封面印着怡和洋行徽章的那个?我记得随手把它放在门口茶几上,可转眼便不见了——”
“你乱放东西的习惯应该改改了,莫礼逊牧师。” 另一个男声含笑说道,“上次恭亲王赠您的题诗扇子好像也是这么丢的。”
莫礼逊牧师自嘲而笑:“周六打网球?”
“恕不奉陪。你知道我讨厌体育运动。”
英语的口音和词汇和现代有点差别,但对于刚刚战过高考的林玉婵来说也不难懂。
她挣扎着坐起身,透过小窗看隔壁,看到施粥的那位莫礼逊牧师舒展身子坐在圆桌前,脸上依旧挂着老好人的笑容。他对面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西洋人。他皮肤很白,脸型瘦长,发色橘里带红,颇像《简爱》里那种英国绅士的外形。
天气很热,两人都穿着衬衫西裤。牧师大概奉行心静自然凉,慢悠悠地吸着烟斗,偶尔用手帕擦擦汗。那个橘发年轻人却颇为急性,把袖口卷到肘部,一把折扇摇得呼呼响,不时挪动座位,捕捉那点若有若无的穿堂风。
圆桌上摆着红茶和糕点,还有一小罐白糖。一个中国小厮侍立在角落。
林玉婵扶着床头,头重脚轻地眩晕了一会儿,推开了门。
“啊,虔诚的孩子醒了。”莫礼逊牧师欣慰地笑起来,“你要感谢上帝,我手头的奎宁已经用完了,要不是罗伯特临时造访,身上又恰好带着一些的话,恐怕上帝的力量也救不了你——这两天一直是教会里的姐妹照顾你,你感觉怎么样了,亲爱的?”
林玉婵想起历史书里的一堆条约,心情复杂。
救命之恩该谢还是得谢。她抿了抿嘴角,对着两个英国人各鞠一躬。
“谢谢两位……大人。”
实在不知该怎么称呼,按古装剧里的规矩,暂时称大人好了。
莫礼逊牧师转头,用英语对旁边那个叫罗伯特的年轻绅士轻笑:“真有趣,我还以为她会跪下来磕头呢。看来我对中国礼仪还缺乏进一步的了解。”
林玉婵保持呆木脸。谨慎起见,她并没有透露自己听得懂英语的事实。
茶室墙边有镜子。林玉婵余光一瞥,这才看到自己的形象:长得倒不难看,放在当地人里甚至算得上清秀,只是脸色蜡黄,头发稀疏凌乱,套着个不合身的褂子,要多邋遢有多邋遢。
和两个人高马大的西洋人一对比,更显得黑痩矮小,像只迷路的小猴。
“请问,”林玉婵收回目光,礼貌地问,“送我来的那位……年轻人呢?”
她记恩,决定有机会就去谢一下。
“那个孩子啊,”莫礼逊牧师遗憾地说,“刚刚出门就让官府的人带走了。真是不幸。”
林玉婵大惊,忍不住问:“难道跟洋人接触有罪?”
“怎么可能呢,我在广州城传了二十年福音,没有一个信众因此而被捕。”牧师笑道,“也许是他犯了什么其他条例。你知道,我不方便干涉中国官员的执法。他若是冤枉的,我相信他会得到公正的审判。”
林玉婵坐立不安起来。她记得那个少年在提到教堂的时候,眼神里是带着敌意的。
她能相信牧师的话吗?
牧师看着像老好人,况且没理由跟她说谎。
“啊,对了,你饿了?”莫礼逊牧师笑着指指摆着下午茶的圆桌,赶走一只盘旋的苍蝇,“随便吃。”
这顿下午茶吃得有一阵工夫了。加了牛奶的红茶还剩小半壶,壶底泛着沉淀。精致银盘里剩着几块奶油饼干、一块被咬过的一口司康饼,几条抹了果酱的白面包。两副空空的小碟和刀叉上都沾着奶油。
林玉婵占的这具身子大约一辈子没吃饱饭过。看到这一片残羹剩饭,本能地两眼放光,胃部绞动起来。
牧师和蔼地笑道:“吃,别怕。我们都吃过了。”
林玉婵确信他是好意。他在给街上穷孩子施粥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慈祥的面容。
然而这具身子已经换了芯,生出一些不太符合这个时代的自尊心。
虽然还是饿得头晕脑胀……
她咽了咽口水,笑笑:“多谢款待。”
她自作主张地打开旁边的橱柜,给自己拿了副干净的杯盘。把桌上的脏碗碟推到一边。挑出几块干净的饼干大口吞了。剩红茶没喝,倒出罐子里的新鲜牛奶,舀出两大勺糖拌匀,一饮而尽。
牧师本能地皱眉,又尴尬一笑。
他本以为这个可怜的姑娘会风卷残云,撅着身子把桌子打扫干净——他遇到的中国穷孩子都是这么做的,哪管食物好赖,像一群饥饿的小狗,狼吞虎咽的时候发出可笑的声音,让他这个施舍者看得无比满足——可她却坐下来,好像在跟他们平起平坐的用下午茶……
牧师忍不住想:这难道是个落难的大小姐吗?
那个年轻些的罗伯特倒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说话。
林玉婵补足了卡路里,打个饱嗝,没找到干净的餐巾,用手背拭掉上唇的牛奶渍,由衷地眉开眼笑:“东西很好吃,多谢了。”
既然吃了人家东西,按照在现代的习惯,她站起来,顺手收拾桌子。
牧师忙道:“让仆人来就行了。”
中国小厮立刻小跑过来,颇有敌意地看了林玉婵一眼,然后旁若无人地把那几块吃剩的糕点揣进袖子里,利索地收拾杯盘擦桌子。
牧师见怪不怪地看一眼,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林玉婵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继续对林玉婵好奇三连问,“为什么知道奎宁能治疗疟疾?要知道广州城里的百姓毫不相信现代医学,他们宁可喝着草根和虫子煮成的浓汤而病死,也不肯尝试我们提供的化学药品……你信主吗?你在哪个教区受的洗?你的家人也服侍上帝吗?……”
罗伯特终于按捺不住,礼貌地打断了牧师的絮絮叨叨。
“你问得太多了。莫礼逊牧师,”他轻声用英语说,“这个可怜的姑娘对我们还很是提防。”
牧师不好意思地捋捋自己的胡子,点点头。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亲爱的孩子。”他热情地弯下腰,视线和林玉婵平齐,“你看起来无家可归,愿意加入我的教会,做上帝的子民吗?你可以给广州的体面女士们传教,告诉她们上帝是如何治愈你的恶疾的……相信我,这里还有很多激动人心的工作可以做。我可以负责你的食宿,每月另有十便士的零花钱……让我算算……那是、那是……”
林玉婵微微惊讶。莫礼逊牧师的灰眼睛里熠熠发光。
看得出他是真心想把福音传播到广州的每个角落。
他手下也是真心缺人。
牧师困难地数着手指头。罗伯特看不下去,抢着说:“那大约是三百五十文铜钱。”
林玉婵心里一动。
她这个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身无分文、无家可归的小乞丐,要在这个地狱模式的世界活下去,实在是太难了。
西洋人的生活水准,和外面那些贫苦百姓不可同日而语。就连端茶送水的小厮也衣着光鲜,没有受苦的样貌。
每天还能捡英国人的剩点心吃。
寻常中国人对他们敬而远之,甚至多有偏见。他们空有大笔传教经费,却无法吸引当地人参加传教活动。
而现在,莫礼逊牧师刚好伸出粗壮的橄榄枝,邀她搭上老牌帝国主义的便车……
林玉婵欠身:“请恕罪,我……怕是不能胜任服务上帝的工作。”
牧师微笑:“我理解。摒弃错误的信仰并非一件容易的事,学习现代文明也不能一蹴而就。没关系,我可以给你在圣方济各书院安排一个旁听席位,补习圣经和英文。在这期间,你可以先做一些打杂的工作……”
作者有话要说: 福州路,俗称四马路,是近代上海最大红灯区。
局票:客人邀请妓`女陪酒看戏,称之叫局,需开出局票通知妓`女,如同点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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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上海的娼`妓业尤其发达。号称“青楼之盛甲于天下,十里洋场,钗光鬓影,几如过江之鲫”,光正规营业的妓`女和人口比约达到1:300。不仅提供X服务,而且提供各种娱乐。收入大头是茶围/请客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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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最高的是书寓,里面的姑娘才艺多样;其次是“长三”(三块银元),“幺二”(两块),还有更低级的“花烟间”(借抽大烟揽客,一次一块钱,“打炮”一词从此而来),然后就是不上税的野鸡流莺咸水妹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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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高级妓`女,生活依然是很苦的,因为不能自由选择服务项目,而且每个月都要达到固定营业额,否则会被毒打或者降级去做纯皮肉生意。降级之后……一般活不到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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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穿越时别对妓`院抱有幻想。婵婵也算见识到大清最阴暗的一面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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