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绯拉开房门,提着裙摆一路奔下楼去,像一只身姿灵动亟待回巢的雀儿,欢欣而急切。
“颜小姐,你怎么……”
在门外守了一下午的肖地被她这么大的动静吓了一跳,脸上表情介于惊讶和愁闷之间,还没来得及依据颜绯的情绪而进行适当的转换,就感到眼前一阵凉风拂面,嗖地一下,小姑娘已经蹬蹬蹬踩着台阶下去了。
而他还瘸着一条腿。
本来双腿健全的时候就不是颜绯的对手,这下好了,连人家的脚后跟都看不到了。
他恨!
恨兮兮的肖地扶着墙一瘸一拐地往下走,恰好见到自家亲哥站在转角的平台上,架着双臂抱在胸前,瞧这样子也是刚来。
外面似乎飘了点小雨,肖天的身上还有一些湿漉水汽,看向他的眼神便带着几分微润的暖意。
“哥……”肖地委委屈屈地叫了一声,他可没忘记那时候是肖天把他给推出去挡枪的,虽然他打心眼里也是很愿意为谢知拼命,因为三爷对他们兄弟俩的恩情,不是一条腿就能回报得了的。
现在看肖天等在这里,应该是心存愧疚了,不然哪会一结束工作就先来看望自己?
想到这里,肖地干脆得寸进尺地撒起娇来:“你都不问问我腿伤好些了没,一点都不爱我。”
肖天很配合,一板一眼地问:“腿伤好些了没?”
“没有!一点都没好!很疼!”肖地嘟囔着,一屁股坐在台阶上。
肖天拧眉:“颜小姐欺负你了?”
“没有,颜小姐都不理我。”肖地哀叹了一声,撑着下巴眨了眨眼睛,敛去演戏成分的做作,忽而神情认真地反问道,“哥,三爷会留我们一辈子吗?”
他不想回家,那个家冷冰冰的,除了麻木和无情,不剩半点温暖和人气儿,是跟随谢知的这几年里,他们两个才慢慢发现,原来活着是可以有感情的。
有可以信赖的工作伙伴,有可以敬仰的顶头上司,尤其是在看到谢家其乐融融的氛围后,他就更贪恋现下的生活了。
不管童洛明怎么调侃他们,说什么肖家有金山银山等着他们两兄弟回去继承,肖地还是更享受如今的日子,为了重要的人拼尽全力的感觉,不是那个除了钱一无所有的肖家能带给他的。
对于这个问题,两人很少正面探讨过,冷不丁被问起,肖天眼神暗下,抿了抿唇:“不知道。”
“哦……”肖地沉默了会儿,重新扬起笑容,“管他呢!能多待一天都是赚到了!”
肖天动容,望着性格比自己要开朗许多的弟弟,唇角缓缓勾起,也露出一抹释然微笑:“嗯。”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肖地几乎再也没见肖天笑过了,至少在肖家的时候没有,为数不多的几次笑,也是在离开肖家之后,而最近,好像次数变多了。
会慢慢好起来的,母亲说过,他和哥哥是好孩子,好孩子一定会有好的人生的。
“哥!”肖地抹了把脸,站起来,冲肖天张开手臂,做出一副要起飞的样子,“我要跳咯,你一定要接住我哦!”
肖天一怔。
这熟悉的画面,让彼此的回忆骤然退回到十四年前。
大火吞吐着可怕的舌头,在门外汹涌地灼烧着,浓黑的烟雾从门缝里爬进来,熏得人喘不过气。
屋内,体型瘦弱的兄弟俩争分夺秒地把被单剪开捆绑在一起,恐惧在心底盘旋,他们双手颤抖,脚底发软,后背早已沁出一大片冷汗。
肖地胆子小,一边哭一边忙活,嗓子都哭哑了,哆哆嗦嗦地问:“哥,我、我们会、会不会死在这里?”
“不会!逃出去就好了!”肖天大声地回答他,作为哥哥,绝对不能在弟弟面前露怯,那样只会加速死亡!
“呜呜,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我好怕,哥,我好怕……”
“怕有用的话,他们就不会要我们死了!就是因为我们不怕,他们才敢对我们下狠手,肖地,我们是人,不是畜生,这个家不把我们当人看,我们就走,走得远远的,等以后我们强大了,有能力了,再让他们知道,他们现在的做法大错特错!”肖天平时就不爱说话,那一次却用嘶哑的声音说了这样一段长长的话。
“不怕!肖地不怕!哥哥,我们逃出去!这些人早晚会有报应的!”
肖地最听哥哥的话了,哥哥说不会死,那就一定不会死,他绷着小脸,死命把两段床单捆扎在一起,低头想了想,突然望向眼底写满了狠厉嗜血的肖天:“但我们不可以变坏哦,妈妈说,只有好孩子才会有好的人生。”
弟弟软乎乎的规劝让肖天满心的仇恨顿时消散,小眉毛重重一抬,在滚滚浓烟里笑了:“嗯。”
那时候,火势蔓延得极快,整个房间热得好似一个巨大的火炉,门被反锁了,窗子也被封死了,可他们谁也不愿意等死,纵使被熏得头昏眼花,还是强撑着仅有的理智去寻求生的可能!
“啪——”
肖天拿起椅子,把窗户上的木条敲断,将玻璃砸出一个大洞,用毛巾裹住手掌,掰开窗框上残留的玻璃渣子,试了试床单的结实度,率先抓着床单结成的长绳从三楼跃到了后院的草坪上。
肖地如法炮制,谁知刚爬到一半,就察觉上方某个打好的结有所松动,甚至发出吱呀吱呀的催命声音。
他脸色惨白,挂在半空中动也不敢动。
“肖地!下来!”
肖天在地面上滚了一圈,身上还有草屑泥泞,手背被尖利的石子划破,冒出了串串血珠,他却二话不说就冲到窗子下方,双手伸向前,撑出一张坚实的小床:“跳,我会接住你!”
肖地往下看去,第一次注意到不苟言笑的肖天,有一双比天上星星还要明亮的眼睛。
他把心一横,脚底踩着墙面稳住身形,松开的一只手臂向外张开,做了个往下飞的动作:“哥!我要跳咯,你一定要接住我哦!”
时间是开闸的洪流,迅猛冲刷着河岸,留下歪歪扭扭的河道和淤积的河泥。
十四年后的今天,肖天和当年一样,双手伸向前,撑出一张坚实的小床:“跳,我会接住你!”
你看,人生再糟糕也不过如此,只要我们长大了,变强了,就没有什么难关是熬不过去的。
肖地晃着石膏腿,舒舒服服地赖在肖天怀里,高兴地想着。
咦?他警觉地戳了戳肖天的胸膛:“哥,你的肌肉是不是又多了几块?”
肖天松开手,把人放下,闻言鄙夷地瞥他一眼:“在你吃垃圾食品的时候,我都在健身。”
肖地瞪圆了眼:“哥!你太奸诈了!”
怪不得最近几次三爷都不稀罕他保驾护航了,合着是肖天悄咪咪又增进了武力值?!
哇!这简直是恶性竞争啊!
呜呜,不行,等他腿好了,也要去健身房加紧健身了!
楼上的兄弟情深,伴着肖地不甘心的鬼哭狼嚎。
而外间的一场秋雨,正细细密密地把黑夜淋湿。
谢知撑着一把黑色大伞,沿着鹅卵石小径走在轻薄的雨幕之中,一盏盏地灯在脚下次第点亮,男人忽有所觉,将伞面仰高,清隽温雅的面容从伞下探出。
抬眼的瞬间,他看到颜绯朝他奔来。
小姑娘穿着嫩粉色的睡裙,栗色波浪卷发披在身后晃动着,隔着雨雾,她的眼眉朦胧姣美,随着距离的拉近,逐渐变得清晰。
谢知眸底飘落温柔,低声提醒:“慢一点,别摔了。”
“啊!”说什么来什么,颜绯刚要站定,脚下一滑,竟真的往后跌去!
谢知哭笑不得地把伞伸出,宽厚的伞面及时把女孩纤细的身子盛住,他再一使劲,颜绯就被伞捞了回来,不偏不倚地跌进他的怀里。
和清凉的秋雨一样,他的身上有熟悉的清冽气息。
颜绯满足地蹭了蹭,蹭得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有没有带好吃的给我?”
“有。”谢知亲亲她的发顶,莞尔失笑,“这么急着出来就是为了吃的?”
“那也要看是谁给我送吃的了。”
谢知笑意更深,把她揽进风衣里,拥着她往屋里走:“一直没睡?”
“下午睡过了。”颜绯撒了个小小的谎。
“吃完夜宵早点休息,明天回国。”
“事情都处理好了?”真有默契,她今天也把徐织梦干掉了。
“剩下的交给杜良,暑假快结束了,家里的大学生该收收心了。”
颜绯琢磨了足有一分钟,才听出谢知所说的“家里的大学生”指的是她。
大意了。
她都忘了这人可比她亲爹还要关心她的学业。
进了屋,谢知让人泡了两杯姜茶,秋雨凄寒,容易感冒。
试过温度后,他把姜茶放到颜绯手里,因为穿得单薄又快到生理期,她身上是有些发凉的。
颜绯一手握着姜茶,一手抓过抱枕捂着肚子,看样子确实不大舒服。
谢知眉心轻蹙:“来例假了?”
他记得应该就在这两天的,也特意叮嘱过佣人帮她准备红糖水和暖身子的水袋。
“还没,就是没来也会疼,但没有那么严重。”颜绯随口说道,“我的例假本来就不准,推迟几天很正常。”
“等回国,请个中医给你调理一下。”
颜绯撅起嘴:“没必要……”
谢知凝视她蓦然紧皱的小脸:“这次不许逃。”
先前的瑜伽课只上了两节就逃得没影,熬好的中药更是没喝两口就给吐了,谢知发现,颜绯在大是大非面前是成熟懂事的,但在照顾自己身体这件事上,总是敷衍马虎。
世上的女孩子他见得不多,家里的几个再是能干要强,也总有需要扶持帮助的时候,唯有颜绯,每天都在冲锋陷阵,忙得停不下来。
谢知明白,颜绯并非不自爱,而是在她的生命信条里,有比健康和身体更为重要的事情。
是一种,他还未触碰到的执念。
肖地说她在房间里待了一下午都没有出来,谢知可不会觉得她是在乖乖午睡。
回程时,童洛明告诉他,这一晚的国内还出了一件事,网络上闹翻了天,徐织梦和颜绯之间发生过的不愉快又被翻出来挂了一回,确认颜绯在这起事件里没有损失,他只吩咐不必插手,也就不再关心了。
细思着时间线,颜绯这一下午,应该是乐呵呵地落井下石去了。
小姑娘睚眦必报,这性格谈不上多好,却实在鲜活可爱。
看谢知半天没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颜绯喝着姜茶,从舌尖到胃里都被烘得暖洋洋的,眼儿滴溜溜转啊转,倏而凑上前去,冲他呵气如兰:“三爷啊。”
婉转的尾音极尽撩拨,是仗着他最吃这套。
谢知低头看来,颜绯直起身,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娇声讨好道:“中药太难喝了,我可以用美色说服你放弃这个决定吗?”【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