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冯佳出狱的?日子。
两年三个月零十九天。
被关在这座暗无天日的?女子监狱里, 现?在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随着一阵咔啦啦的?铁栓在锁孔里拉动的?声音,巨大的?铁门上打开一扇仅容一人通过的?小门,女警朝她示意:“走, 出去以?后, 好好做人。”
抬眼看着那扇小门外面, 有些刺眼的?阳光,冯佳微微眯起眼睛, 缓缓迈着步子, 一声不吭地走出去。
铁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又锁上了。
手上提着一个不大的?编织袋, 里面装着她的?全部家当,冯佳穿着洗得发白的?蓝牛仔裤和灰色套头衫,有些茫然地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
直到她看到从路边走过来的?纪瑟瑟。
黑衬衣黑裤子,脚下踩着同样黑色的?高跟鞋,她的?栗色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 整个人简单清爽, 却?漂亮高贵得令人无法直视。
连忙避开她的?视线, 冯佳拎着编织袋,急匆匆转身向另一边走去。
“冯佳!”纪瑟瑟叫她一声, 快步追上去。
可?冯佳却?装没听见, 脚步越走越快。
纪瑟瑟干脆跑起来,高跟鞋踩得噔噔响, 终于快步赶上她。
“冯佳!”她一把?抓住冯佳的?衣袖, 问道,“你要去哪儿?”
被她扯得走不开,冯佳终于停下步子, 低头看着那只攥住她衣袖的?手,皮肤白皙柔嫩,手指纤细修长,指甲修剪得整洁干净,上面涂着精致的?甲油,显然是天天养尊处优的?,从未干过什么粗活。
再看看自己的?手,粗糙干裂,丑陋不堪,那是经年累月劳改做活磨出来的?,一点都不像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的?手。
抬起头看着纪瑟瑟,她木着脸,十分冷淡地说?道:“我去哪儿,和你有什么关系?”
早已?经预料到她不会有什么好态度,纪瑟瑟也没生气。
过去两年多时间,她屡次去监狱探望冯佳,可?是冯佳却?不肯见她。不管她送去什么东西,冯佳也不肯收,又让狱警通通退还给她。
现?在终于等到冯佳出狱了,两年多没见,她看起来老了许多,面黄肌瘦
,神色憔悴,显然在里面吃了不少?苦。
“冯佳,你刚出来,要去哪?”纪瑟瑟耐心道,“不如?先?跟我回去,我之前和你一起住过的?房子租了五年,现?在还空着,你先?住那里?”
“不了,不麻烦你。”冯佳甩开她的?手,面无表情道,“你看完热闹就走,别在这里假惺惺了。”
纪瑟瑟蹙起眉,抿唇道:“我不是来看你热闹。只是你一直不肯见我,我觉得,我们需要坐下聊聊。”
“我和你没什么可?聊的?。”
“我始终想?不通,你为什么要泄露沃尔克的?信息给雷特,害得靳文燊差点破产,你和他又没有仇。”
“我说?了,我不想?和你聊。”
“你要是因为卫坤的?事恨我,设计靳文燊误会我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下那么狠的?手去搞垮沃尔克。毕竟他家你也知道,我不觉得你有那个胆量故意去和他家作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所以?我猜,当初你泄露信息,只是为了钱,对?你并?不知道买信息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要搞垮沃尔克,是不是?”
“纪瑟瑟,你有完没完?”
“那个人告诉你,他可?以?给你足够的?钱,让你去国?外定居,以?后的?一切都与你无关,对?然后你受不住钱的?诱惑,答应了他,顺便将计就计,同时设计了我。制造我和靳文燊之间的?矛盾,想?让我也尝一尝被所爱之人抛弃的?滋味,是不是?”
“纪瑟瑟!你够了!”冯佳咬牙切齿地瞪着她,气得浑身发抖,“用不着你再来提醒我,我都犯过什么错!我已?经在里面待了那么久!我已?经为犯过的?错付出足够的?代价!就因为你,因为你们,我把?自己的?整个人生都毁了!我替我自己不值,我也不想?再看见你!”
她说?完转身便走,大步大步的?,走得飞快。
“冯佳!”纪瑟瑟红着眼圈,无奈道,“你父母一家已?经搬走了,你要去哪啊?”
脚下步子一顿,冯佳整个人顿在那里,感觉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凉透了。
慢慢转过身,她冷眼盯着纪瑟瑟:“你怎么知道?”
纪瑟瑟走前几
步,有些不忍心道:“你父母和你弟一家两年前就搬走了,搬回你们乡下老家,后来又从老家搬走,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我之前去找过你父母,想?让他们来看看你,可?是他们嘴上答应的?好好的?,谁知道没几天就搬走了。我要是去找他们,说?不定也能找到……只是找到以?后,我也未必能劝动他们,所以?就没再去找。你要不还是先?跟我回去,等你……”
“你他妈当圣母当上瘾了吗?谁他妈让你去找他们了?”冯佳飞快打断她的?话,突然间暴怒得脸都红了,似乎感觉无比难堪。
听她爆了粗口,纪瑟瑟皱起眉:“你又不肯见我,送你东西也不收……我只是想?让你爸妈去看看你,给你送点衣服。”
“用不着你那么好心!”冯佳冷冷白她一眼,转身就走。
“冯佳!”纪瑟瑟红着眼睛,大声道,“我永远都记得,高二?那年转学?,我临走那天,没有一个人搭理我,只有你跑出来跟我道别。你送给我那两包薄荷糖,我每当觉得孤单的?时候就吃一颗,一直吃了很久。所以?即便走到今天,我也可?以?原谅你一次!所以?你能不能也再给我一点善意?”
冯佳的?背影顿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头,她紧紧咬住嘴唇,任凭眼泪模糊了视线,低着头继续向前走去,快速离开那般难堪的?境地。
自从她进了监狱以?后,两年多时间,她的?父母和弟弟从未去探望过她,甚至连个电话都没有。
他们肯定是嫌她丢人,怕左邻右居的?眼光和议论,更怕被她连累,所以?才会搬家离开,连告诉她一声都不曾。
她这个什么都平平淡淡,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手的?女儿,对她那重男轻女的?父母来说?,根本无所谓。
高中送她去读华英这种贵族学?校,是为了让她结识人脉,多认识几个有钱的?同学?,尤其是男同学?;大学?逼她报本地院校,方便她每周回家给学?习吊车尾的?弟弟做补习;毕业后催着她三天两头去相亲,男方不是有钱的?丑矮挫,就是有钱的?离异老男人……
在外企兢兢业业当会计,每个月发到手的?那点薪水还不等
拿热乎,就被亲妈搜刮去替她“攒”着。弟弟大学?毕业了,父母又张罗着给他买房,首付他们出,但是想?让她这个当姐姐的?来背房贷……
看着自己长年达不到四位数余额的?银行卡,她终于对她的?父母,对那个家冷了心。
他们扒在她身上吸血,没有够的?时候。大概除非她死,除非她进了监狱,他们才会放过她。
后来她真的?进了监狱,那一群吸血鬼也果然放过她。
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对于父母家人,其实她都明?白,所以?也从未有过期待。
只是没想?到纪瑟瑟那个傻缺,竟然会去找他们。
过去两年多时间,她在监狱里,父母家人对她不闻不问,可?纪瑟瑟却?去了很多次。
即便自己从不去见她,她却?依旧送衣服送东西,送各种吃的?用的?,冬天送棉衣棉被,夏天送花露水送凉席。即便自己从不接受,总是让狱警把?那些东西都退回去,她却?依旧还会送下一次,下下次。
一般来说?,纪瑟瑟每个月都会去监狱一次,有时候超过一个月没去,下个月,她便会早点去。
就像形成习惯一般,每个月月初,狱警都会通知冯佳,说?有个叫纪瑟瑟的?人找她。
若是哪个月初,狱警一直没有通知,冯佳表面上没什么,到了夜里却?会失眠。她嘲笑纪瑟瑟也不过如?此,又嘲笑自己可?笑又无耻,她根本不该也不配有什么期待。
最久的?一次,纪瑟瑟连续两个月没去监狱。
冯佳已?经默认了,她再也不会出现?。
可?是到了第三个月,她又来了。
听到狱警通知她去会见室,冯佳怔了一下,然后第一次站起身,跟着狱警向那间会见室走去。
她想?去问问纪瑟瑟,前两个月干什么去了,怎么没来?
可?是她有什么资格问呢?
站在那扇铁皮门前,听着狱警的?催促,她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转身又回到牢房去了。
她应该是没脸见她的?,她也不想?见她。
今天是她出狱的?日子,站在那扇大铁门前,她不是没有过期待。
父母兄弟是不用想?了,但是纪瑟瑟会不会来?她会记得她出狱的?日子
吗?
当走出那扇门,看到纪瑟瑟当真等在那里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心酸和难堪,令她忍不住夺路而逃。她不想?看到任何人,尤其不想?看到纪瑟瑟。
可?是听她喊自己的?名字,听到她快步追赶上来,自己明?明?能快跑着离开,却?还是不紧不慢地走在那里,到底被她追上了。
纪瑟瑟有多执着,她其实是知道的?。
其实再见面,她很想?跟她说?一声对不起,可?是却?说?不出口。
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两条腿都走得麻木了,冯佳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感觉有些头晕眼花。
初秋的?太阳依旧毒辣,似乎已?经到了中午,她觉得有些饿了。
抬眼打量四周,前面不远处,路旁有家面馆。里面顾客挺多,生意不错的?样子,面的?味道应该也不错。
冯佳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提起编织袋在里面翻找,一点现?金都没有。
她记得,自己的?微信里似乎还有几百块钱,可?是她的?手机早已?经没电了。
不知道她去那家店里给手机充电,等手机有电以?后再付款,是否可?行?
正犹豫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推她一把?。
是纪瑟瑟。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的?,推着冯佳往前走:“一起去吃面,先?吃饱再说?。吃完我们吵一架,打架也行。”
不知是不是太饿的?缘故,冯佳也没再反对,跟着她进了那家面馆。
喧杂热闹的?小馆子,人来人往,翻桌很快。
冯佳和纪瑟瑟坐在角落里,一人守着一碗牛肉面,默默吃自己的?,没有说?话。
这家面馆的?手艺果然很不错,面条劲道,汤汁爽滑,牛肉块也是真材实料的?,很有牛肉特有的?嚼劲。
冯佳低着头吃得很快,一碗面很快就见了底,她端起碗,连汤汁都喝了,一滴都不剩。
纪瑟瑟正想?问她,要不要再来一碗,冯佳放下筷子,垂着眼帘道:“其实我真不恨你,我只是缺钱。”
话说?完,她的?眼泪就掉落下来,只是又很快便抬手擦掉了。
“高二?上学?期那年,我和你坐同桌,我记得你那个水杯总是很难拧开。大概是保温太好的?缘
故,只要里面有热水,经常一盖上就打不开了。虽然用起来不太方便,但我知道你那个水杯肯定不便宜。”冯佳低着头,慢慢道,“后来没几天,你又换了一个带按扣的?杯子,粉红色的?,很漂亮。你说?你嫌之前那个不好用,你妈又重新?给你买了一个。”
“我上学?的?时候,没用过保温杯,喝水用的?都是普通塑料杯子,盖子经常滑丝,用不多久就会漏水。我那时候,没法把?水杯装在书包里,都是装的?空杯子,等到了教室以?后再装热水。夏天还好,用着方便,冬天就不行了,水凉的?太快。我吃凉的?就会闹肚子,大概就是那时候喝凉水落下的?毛病。”
“我那时候,很想?要一个保温杯。专门去超市看过,像你的?杯子那种,要好几百块钱。我知道太贵了,我妈不可?能给我买。”
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冯佳低声道:“所以?,有时候你跟我抱怨,说?你妈管得太多了,管你太紧。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
“我妈就不会管我那么多,也不会管我那么紧,她只会管我要钱。”
“所以?我最羡慕你的?就是,你有一个好妈妈。要是我妈也能像你妈对你那样对我就好了。”
“我有时候怀疑,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为什么她眼里就只有我弟?我这个女儿难道就不是人?”
“我不想?要她那个妈妈了,我想?离开那个家。所以?那个人找到我,说?可?以?给我三百万的?时候,我就有些动心了。可?我那时候还有点良心,我没答应。”
“再后来,就到了同学?聚会的?时候,发生了我和卫坤在酒店里的?那些事。”
“我被他伤透了心,好像一下找到了恨你的?理由。正好之前那个人又来找我,我就答应了。我拿卫坤当理由,反复告诉自己,我是恨你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有理由的?,我要报复你,是你罪有应得。”
“结果罪有应得的?人是我。”
“我拿着三百万去了拉斯维加斯,第一次拥有那么多钱,脱离吸血的?父母,我想?好好享受一下人生。结果被骗得血本无归,失了钱又失了身。”似乎想?起极为痛苦的?往
事,冯佳紧闭着眼,却?还是止不住眼泪从眼角滑落,“那个Frank,风度翩翩又英俊潇洒,我以?为是我转运,遇到了白马王子。结果第二?天醒来之后,他却?告诉我,跟我过夜的?另有其人。”
睁开红彤彤的?泪眼,冯佳笑得一脸嘲讽:“是我不自量力,是我脑子进了水,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和我在一起。”
“冯佳……”纪瑟瑟听得难受,红着眼圈低声道,“那件事,的?确是Frank做错了。他那天晚上喝多了酒,做事失了分寸。后来他来过京市一次,说?你若是愿意见他的?话,他想?当面向你道歉。”
“不必了,我不想?见他。”冯佳冷着脸,提到他的?名字,她就会想?起那天的?自己有多愚蠢。
纪瑟瑟也没再多言,换了话题道:“我最近认识一个美发师,技术很不错,带你去做头发。”
冯佳盯着她打量,过了会儿,问道:“纪瑟瑟,和我在一起,你不膈应吗?”
纪瑟瑟看着她,没说?话,扯起自己的?包,从里面拿出一块蓝色晶莹的?玻璃球般漂亮的?薄荷糖,放到冯佳手边。
盯着那颗糖看了一会儿,冯佳剥开糖纸,将蓝色糖球塞进口中,一股清凉的?薄荷味瞬间包裹住味蕾,清爽的?感觉直冲脑门。
她抿了抿唇,用力咬碎糖块,浓郁的?薄荷味和甜味在舌间翻滚着,明?明?是甜味更多,可?她还是哭了。
从面馆出来,纪瑟瑟让冯佳跟她回去,暂时住到以?前那个小房子里。
可?是冯佳拒绝了,执意不肯。
纪瑟瑟见留不住她,也没再勉强,从兜里摸出一张卡,递给她:“这里面有十万块钱,你拿着应急,就当我借给你的?。”
冯佳默默看她一会儿,伸手接过那张卡,道了一声谢。
“纪瑟瑟,我走了。”她摆了摆手,没说?再见,提着她的?编织袋,转身离开了。
初秋下午的?阳光灿烂,细风吹拂,纪瑟瑟站在那里目送她走远。不由得想?起那年高二?,她和她变成同桌,也是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
***
一年后的?一天,纪瑟瑟收到一张照片,还有一笔11万的?转账。
照片上是一家花店,站在门口的?年轻姑娘是冯佳,头上戴着遮阳的?草帽,手上拎着绿色喷壶,笑容淡然而恬静。
冯佳:钱还你了,多给你一万,当利息。
冯佳:有空来玩,我给你插花。【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