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屠户有两个儿子。
两个儿子从八、九岁就跟着爹娘做买卖,全都练就了一手剔骨割肉的好刀法。
时过境迁,来到西安以后,他们只能赶大车了。每天听着车轱辘的咯咯声,几年下来,他们觉得自己也变成车轱辘了。
因此,当萧韧让他们跟着沈彤时,他们连客套话也没说,就义无反顾地走了。
天刚蒙蒙亮,江大的大车就走在了西安城的大街上。
清晨,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挑担的,有赶着车的,有的急着出城,有的要去摆摊。
江大甩着手里的大鞭子,威风凛凛,操着一口大渣子味儿的口音唱着:“槽头牵过白龙马,刷洗刷洗备鞍龙,三黄肚带紧又紧,马要张嘴带交横”
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江大的大嗓门格外嘹亮。
大车驶到书院街,清晨的书院街很热闹,放眼望去都是书院里念书的学生。或三五成群,或追逐打闹,这个时辰大多数人还没有起床,可他们却要早早到书院晨读,一日之计在于晨嘛。
江大使劲甩着鞭子,可是前面的几个小少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依然打闹,江大嘴里骂骂咧咧:“这是哪个书院的,怎么管的学生啊,这要是我家的崽子,早就一巴掌扇茅房里去了。”
骂归骂,大车也只能慢慢悠悠跟在这些孩子们后面,江大无聊地四下观望,忽然,他看到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站在路边。小少年身上还背着书包,却不像是急着去上学的样子,手里拿着肉夹馍啃得正香。
“学生,上车,大叔送你去学堂!”江大一改刚才的大嗓门,和读书人说话,当然要客气了。
啃着肉夹馍的小少年笑弯了眼睛,手脚麻利地跳上大车,不花钱有车坐,当然开心了。
江大吸吸鼻子,真香!一只小手伸了过来,手上是个用油纸包着的肉夹馍:“车钱。”
江大接过肉夹馍,咬了一口,大车拐了一个弯,没去书院,却往相反的方向驶去。
车上的小少年回头看了看,笑着说道:“江大哥,你果然被人盯上了,你们家是不是真的很出名啊?”
江大傲然道:“沈姑娘一定没有去过关外,改日你到关外打听打听,谁敢说不知道我们江家,谁就是个棒锤!”
“嗯,看得出来,咱们刚出书院街,就被人盯上了。”
车上的小少年就是沈彤。
沈彤不明白棒锤和这事有啥关系,但是江大的话外音是懂的,屠户江家很有名,大小几个屠户也很有名,所以只要盯着屠户们,就能找到他们想要找的人。
“呸,那帮龟孙儿,老子还没到书院街时就感觉出来了,沈姑娘,说了你可能不相信,若说我这感觉啊,是真他娘的准,虽然不知道盯梢的人在哪儿,可我就能感觉出来。”江大几口就把肉夹馍吃了。
城门已经开了,江大的车顺利出城,下午时分,大车终于来到一个小小的村落里。
这个村子背靠大山,村子里只有几十户人家,兴许是村子里很少来生人,大车一进村,一群孩子就围了过来,他们有的跑在车旁,有的跟在车后,一个孩子好奇地问坐在车上的沈彤:“你们是去江二车家的吧?”
沈彤笑着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这样的大车,江二车家里也有。”孩子说道。
江二也是赶车的,孩子们见过江二赶车,现在看到又有大车进村,便猜到这是来找江二的。
“除了江二车家,还有别的大车进村吗?”沈彤问道。
“没有大车。”一个孩子说道。
“有人骑马,也是来找江二车的。”另一个孩子说道。
沈彤好奇地问道:“那他们找到江二车了吗?”
“没有,江二车的媳妇拿着菜刀把他们追出来了。”那个孩子说道。
“对,我也看到了,江二车的媳妇好凶啊!”
沈彤哈哈大笑,那些人的鼻子还真是挺灵的,居然找到了这个小村子。
江大把大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前,他跳下大车进了门,只留沈彤一个人坐在车上。
片刻后,江大从门里走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长腿细腰的年轻媳妇。
年轻媳妇跳上大车,江大又甩起鞭子,大车咯吱咯吱地出了村。
这一次,他们却没有驶上官道,而是走上了一条羊肠小道,那媳妇坐在江大身边,不停地指指点点,她是在带路。
又走了约末半个时辰,大车停在山脚下,年轻媳妇和小少年先后下车,江大却赶着马车向另一条路上走去,那里有条小溪,溪边绿草青青,他把大车停在溪边,脱了衣裳,跳进小溪洗起澡来。
另一条路上,沈彤跟着江二媳妇走上了山路。
这里的山并不陡峭,沿着山路修了石阶,迤逦蜿蜒.
石阶到了半山腰就没有了,半山腰上有座小尼庵。
早年这里有一座寺庙,远近闻名,香火很旺,这条石阶路就是那时修的。有一年寺庙走水,整座寺庙都被烧了,连同里面的和尚也一同烧死。
几年后,一个尼姑来到这里,在寺庙原有的地方,建了一座尼庵。
尼庵建好后,尼姑却不知去了哪里,有善男信女来烧香,尼庵大门紧闭,铁将军把门,一来二去,这里便没有香火了。
尼姑偶尔会回来,住上一阵子,不知何时就又不见了。
当地人最后一次见到这尼姑,还是十年前,尼姑已经十年没有回来了,也不知是不是早已死了。
原先在这里的寺庙叫山临寺,尼姑倒也省事,用的是现成的名字,这座尼庵就叫山临庵。
当地人提起山临庵,却给改了名字,称做锁门庵。
因为常年锁门,所以就叫锁门庵。
沈彤还是第一次来这里,江二媳妇掏出钥匙,熟练地打开门上的锁头,她四下看了看,对沈彤道:“姑娘进去吧,我在外面看着。”
沈彤道:“你在这里太惹眼了,你还是先下山吧,阿娘没有武功,你不用担心我。”
江二媳妇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劝了几句,沈彤执意让她离开,无奈之下,江二媳妇只好沿着石阶下了山。
山里比西安凉爽,山路两侧是星星点点的野花,江二媳妇还年轻,正是爱俏的年纪,她没有急着下山,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采起野花来。
其实她每天都会在这条山路上走过,可是她从未留意过山上的风景,直到今天她才发现,原来草这么绿,花这么香。
年轻的媳妇漫步在山野上,开心得像个孩子。
有人从山路上走过,远远看到那苗条的身影,真是赏心悦目啊。
锁门庵没有锁门,但是从里面插上了。
庵堂里只有一座正殿,正殿里供着观音大士,沈彤在观音大士前拜了拜,便穿过正殿,正殿后面是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三间屋子。
沈彤轻咳一声,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走了出来,看到沈彤,她咦了一声,问道:“你谁啊?”
沈彤笑笑:“你是阿单吧,江二媳妇带我来的,我来看我娘。”
姑娘显然是早就得了吩咐,只嗯了一声,便对屋里喊道:“阿双,东家来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少女从屋里出来,两人一样的高挑粗壮,一样的浓眉大眼,竟是生得一模一样。
沈彤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抛给叫阿单的那个,道:“去村子里买点酒菜,今天我要和阿娘好好聚聚。”
“好哩,屋里有凉茶,东家自己倒茶喝,我们姐俩儿一会儿回来。”阿单接过银子,拉着阿双出了门。
说是一会儿回来,其实这里离最近的村子也有五六里,何况还要走山路,天黑之前能赶回来就不错了。
沈彤看看眼前的小院,院子里种了花草,收拾得很干净,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香火味道,遮去了花香。
沈彤抬步跨过门坎儿,在外面待得久了,屋里显得很暗,一个妇人坐在窗下,目光如炬,正盯着门口。
下午的阳光洒在她的头上身上,勾勒出她的轮廓,她逆光坐着,沈彤看不清她的神色,但是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阿娘,您还好吧?”沈彤问道。
“哼。”黄氏冷冷一笑,别过头,不再去看沈彤。
沈彤走到她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便在炕沿上坐了下来。
“阿娘,我真的没有杀朗月,真的,请您相信我。”
“让我信你?你让我如何信你?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你却恩将仇报!你杀了朗月,又把我关在这里,你居心何在?”可能是沈彤平静的神情激怒了黄氏,她声音颤抖,泪水却已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那日,她被从书院街的沈家带了出来,也不知走了多久,沿途换了三处地方,直到几天以后的一个深夜,她才被带到了这里。
她只知道这里供了菩萨,却不知这是寺院还是庵堂,更不知道这是哪座山哪个镇。
每天都会有人送来新鲜的瓜果蔬菜,那对孪生姐妹会伺候她的吃喝起居,可是她们不是普通的丫鬟,她们会武功,除了伺候她,她们便用练武来打发时间。
院子里没有水井,两个丫鬟拎着盛满水的水桶从墙头上跳进跳出,黄氏问过她们是什么人,两个丫鬟笑眯眯地说道:“我们是土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
黄氏便再也不敢问了。
“阿娘,阿单和阿双把您照顾得还好吧,如果有什么不好的,您就告诉我,我会说她们的。”沈彤说道。
黄氏不再说话,她咬紧牙关,身体却气得发抖。
“阿娘,无论您信不信,我真的没杀朗月。虽然您不是我的亲娘,可是朗月却是您的亲生骨肉,我又怎会做出让您伤心的事呢。”沈彤说到这里,低下了头,她咬着嘴唇,再也说不下去了。
忽然,黄氏站起身来,她走到沈彤面前,一把抓住了沈彤的手臂,也不知她是哪里来的力气,把沈彤硬生生地拽了起来。
“你说你没有杀死朗月,那你跟我到菩萨面前起誓,如果是你把朗月杀了,那就肠穿肚烂,死后不得超生,你敢吗?”
寂静的庵堂里,黄氏的声音格外尖利,窗子敞开着,几只山鸟受到惊吓,拍着翅膀,扑簌簌地飞走了。
沈彤低头看着黄氏抓在她胳膊上的手,也没有多少日子,黄氏原本纤细白皙的手变得枯黄干燥,手背上泛起青筋。
“阿娘,我不用起誓,我能证明我没有杀死您的亲生儿子,沈家真正的遗孤。”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很用力,似是在忍受着锥心的痛楚。
“你能证明?难道你把朗月带来了?”黄氏的眸子中闪过一抹狂喜。
沈彤摇摇头:“没有,我没有把他带来,但是我知道他在哪里,而且我更知道他还活着。”
“在哪里,他在哪里,你快说,你快说啊!”黄氏说到后来,已是声嘶力竭。
“他在孟家。一清道人让刺客跟着秀女混进宫里,那名秀女就是孟家小姐,为了这件事,孟太太已经死了,可是孟家还是背了祸事,孟老爷恨透了一清道人,只是一清道人死了,他便只能报复到朗月身上。朗月从我手里逃走以后,辗转到了孟家,如今孟老爷把他关起来了。”
沈彤说得很快,这是她不想说却又不得不说的事,她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才把这番话说出来。
“他在孟家?孟家?孟家会如何对他,他们会不会杀了他,会不会”抓在沈彤胳膊上的手无力垂落,黄氏后退了几步,颓然坐在炕沿上。
窗外有微不可闻的声音,像是风,又像是鸟,但是屋里的两个人显然没有听到。
“孟老爷是个心狠之人,为了灭口,他把家里的仆妇杀得杀卖得卖,那些在孟家几十年的家生子,说杀就杀了,毫不留情。”沈彤叹了口气,孟家惹下的是抄家灭门的灾祸,别说是杀几个人,就是把所有的知情人全都杀光,对于孟家而言也是值得的。
更何况是朗月呢,一个孩子而已。
“阿娘,不是我不去救他,是我不敢,我不敢啊。”沈彤哀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