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宗朔低语乞饶, 谢小盈却狠心未应,两人一夜无话,沉默入眠, 又沉默醒来。
皇帝近日朝务繁忙并非托词, 天蒙蒙亮,谢小盈就察觉身边人有动静, 她从睡梦里睁开眼,发现宗朔已起身在更衣了。她刚一翻过身, 宗朔便说:“你歇着,朕晚上再过来。”
若搁在以往, 谢小盈定不会推搪, 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睡回笼觉。可如今她心里已不把宗朔再视作“自己人”,他是国家公器, 是封建核心, 宗朔手中的权柄,既可锋刃向外, 更能随时向里。
谢小盈掀开被子下了榻, 没接皇帝的茬儿,只问:“陛下可要在这里用早膳?”
“不, 来不及了。”宗朔整冠,“朕去崇明殿用, 就不陪你了。”
谢小盈点头,一边让荷光入内为自己更衣, 一边吩咐香平,“去让薛妈妈抱无忧过来, 叫公主送一送陛下。”
宗朔闻言愕然, “这么早, 别惊动无忧了。”
谢小盈反倒冲他笑,“无忧既是思念陛下,也该对陛下表一表孝心,做女儿的,送爹爹去朝议,乃是无忧的本分。”
本分。
又是这两个字。
宗朔并没立刻反应过来谢小盈的意思,他只觉心头微刺,却也挑不出什么谢小盈的理。
两人目光交错,谢小盈没多解释,催促着宫人为她更衣束发。宗朔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由得常路继续侍奉他更衣佩袋。
皇帝为着朝议,其实颇着急,谢小盈便没多费工夫修饰妆容,简单挽了个髻子,换了能出门的裙衫,就跟着皇帝出了正殿。
乳母薛氏根本没想到谢小盈这样早会传见公主,她匆忙地把无忧从床上抱起来,无忧没睡足,被乳母喊醒自然是要闹觉,整个人哭哒哒的,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饶是如此,薛氏也不敢违抗修媛之命,当真把无忧用斗篷裹着抱出殿来,迎到了皇帝面前。
宗朔一看到女儿,便是无忧哭得皱巴巴的小脸。无忧见是爹爹,伸出手就要抱,宗朔想接,但他一身朝服,终归不便。谢小盈及时将女儿拦下,抱进了自己怀里,“爹爹要去视朝,无忧乖,不要闹你爹爹。”
无忧泪汪汪地看着宗朔,还想叫宗朔抱,可她刚伸手,就被谢小盈按了下去。无忧一向听话,只能用胳膊抱住谢小盈的脖子,赖在母亲身上,望着宗朔,声腔软绵绵地问:“爹爹今日还来吗?”
宗朔想应她,谢小盈却道:“你爹爹忙的是国家大事,无忧不可打扰爹爹。”
无忧本就闹觉,听到这一句终于忍不住,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
薛氏尴尬不已,赶忙跪在地上,替公主赔罪道:“陛下恕罪,公主实在年幼,这样早起来难免不舒服,并非有意冒犯陛下。”
女儿哭声响在耳边,仿佛千刀万剐割在宗朔心头。
宗朔看着紧紧抱着女儿的谢小盈,终于明白谢小盈究竟是何用意。
她看出了自己对无忧的父女情分,竟是用这份情来伤他!她口口声声说的本分,便是为了提醒他,若他日后再来颐芳宫留宿,谢小盈就会每一日这样,像无数内宫嫔御一般,将父女亲情、男女之爱,化作冷冰冰的君臣之仪。
这一刻实在太残酷了。
宗朔终于忍无可忍,上前一步,顾不得无忧还在,咬牙问道:“盈盈,你用无忧伤朕,纵使你不怜惜朕待你们母女的真心,你就忍心要无忧夹在朕与你之间,受这份苦吗?”
无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谢小盈自然不忍。她眼眶微红,望向宗朔的目光却十分坚定,“臣妾不懂陛下什么意思,臣妾恪守宫规,谨遵礼数,何处伤及陛下?”
宗朔被气个倒仰,他还欲说些什么,幸而赵良翰瞧着两人状态不对,大胆上前打断道:“陛下,时辰不早了,请陛下移驾视朝。”
谢小盈立刻抱着女儿直接跪地,“臣妾与无忧恭送陛下。”
这是她第一次送驾时行跪地之礼,膝头磕在青砖上,尖锐的痛反倒令谢小盈冷静许多。
宗朔不可思议地看着跪下去的女儿,短暂的惊愕又化作充满胸臆的震怒,他猛一震袖,拔腿便走。
谢小盈跪在颐芳宫内,看着宫墙外缓缓移走的卤簿,缓慢地松一口气。
宗朔一走,无忧也渐渐收了哭声,因她发现,母亲的脸上竟也满是泪。
她抬起手,轻轻地摸上谢小盈的脸颊,“娘娘……娘娘不哭。”
谢小盈将脸藏进无忧小小的掌心,她垂首呢喃,“宝宝,对不起。”
……
这一日,前廷的气氛被皇帝压得十分紧张。
本是商议税改之事,不知谁言辞里透出几分不敬,皇帝勃然大怒,竟将朝臣拖出大殿,赐了廷仗。还好御史台的人及时求情,没能真的罚下去,但众臣都被皇帝突然的冷厉吓得心有戚戚。
不少臣子都反应过来,这已是成元九年的春了。
座上真龙,已非九年前初登大宝、掌权不稳的太子,而是一位浴火淬炼,意志坚定的帝王。
临至傍午,御前有个内宦在皇帝批阅奏文时磕碰了桌角,直接被皇帝贬出了宫廷,罚去荒野离宫做了苦役。常路亲自带人将他押了出去,把人送到掖庭局的时候,常路还十分感叹地说:“咱家是不是提醒了你们?今日陛下龙颜不悦,叫你们仔细伺候。怎还干出了这样蠢的事?大罗神仙也是救不了你了。”
天色将暗,宗朔一个人幽坐在龙椅之上。
他看着窗外余晖散尽,浮云孤零,内心竟有种千疮百孔之感。
他忽然想起自己母亲薨逝那一年,有一日他来崇明殿拜见先帝,先帝就是这样坐在龙椅上发着呆。那时候他还不懂,以为先帝是为朝政烦忧,他跪在地上行礼问安后,先帝却问他想不想娘娘。
宗朔始终记得,先帝一生固然杀伐果决,但就是在懿德皇后薨逝后,方渐渐显露出嗜血恋战的兆头。他原以为是母亲贤德,曾私底下劝谏过先帝。如今想来,他的母亲是最谨慎不过的女人,怎么可能干涉朝政。但他的父亲,身为帝王,定是有内心空洞无助,需要发泄的时刻。
先帝称不上荒淫,后宫女子虽常有以宠晋身之人,但先帝待女色始终有度。反倒是他后半生执迷于征战沙场,几度投身开疆辟土,一身伤病混不在乎,未尝不是需要用鲜血来祭内心之恸。
宗朔今日发怒时,一瞬间感到自己懂得了先帝。
因他也想杀几个人,好能泄掉从颐芳宫离开时,那种无力的愤懑。
常路送走了被罚的内宦,正欲回到崇明殿,却见华章门处,赵良翰正与尹贤妃身边的内宦何念先不知在勾搭什么。常路皱了皱眉,这赵良翰攀过谢修媛的高枝儿还不够,如今是想见风使舵,转投尹贤妃门下不成?
他沉默地走过去,两人竟是在低声争执。
何念先大约是奉贤妃之命,欲要求见皇帝。今日皇帝心情不睦,赵良翰不肯为了贤妃去御前触霉头,因此不肯收何念先的好处。
常路听了个明白,倒也不怪赵良翰。别说是尹贤妃了,今日有几个朝臣想求见皇帝,都被常路委婉地规劝走了。若不是紧急的军政大事,何至于非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去自讨苦吃呢?御前的人这般行事,不但是为了自己,也是顾虑着大家伙儿。
想到这里,他走到跟前去,替赵良翰解释了一句,“小先啊,咱们都知道你当差不容易,贤妃有吩咐,你想替你的主人把差事办美了。只今日决不是咱们做哥哥的不给你这个面子,实是陛下今日圣心不豫,便是咱家去替你们传话,也怕被陛下迁怒呢。”
何念先眼神微动,叉着手,作出一副苦笑,“常少监,若当真如此,少监能不能给奴透个话?陛下到底是为着什么事恼成这样?奴回了平乐宫,也好给贤妃夫人有个交代。”
“这……”常路犹豫一瞬,与赵良翰对视了一眼。
皇帝虽与谢修媛闹别扭,但御前的人都看得明白,这别扭能闹起来,归根究底是因为皇帝把谢修媛还放在心上。倘若皇帝没这个心,早就不会是今日这般局面了。赵良翰偏着谢修媛,当然不肯将皇帝与修媛不睦的事透给外头知道。
然而,内宫诸事,如今终究是由尹贤妃执掌。皇后病前,尹贤妃尚且还需要时常去凰安宫请示意见,皇后眼下重病难起,六局二十四司见风使舵,已彻底以尹贤妃为首。
常路暂掌内侍省,他所想之事,自是与赵良翰不同。
当着赵良翰的面,常路还不想太直接地卖了谢修媛。他酝酿少顷,很委婉地提醒了何念先一句,“陛下今早从颐芳宫出来,就已经憋着气了。”
何念先愣了一秒,但他很快低下头去,诚恳地说:“多谢少监提点,奴感激不尽,奴这就去回了夫人,定不敢再令常少监、赵常侍为难。”
说完,他便躬身退了下去。
赵良翰斜了常路一眼,阴阳怪气道:“御前的事,少监也敢透给尹贤妃知道?”
常路自觉身正,坦然回答:“内宫嫔御,皆受贤妃辖制。修媛若真是屡屡犯上,说不准陛下还要让贤妃去管教一二呢。”
两人互相哼了一声,左右避开,各自离去。
可惜常路万万想不到,尹贤妃听了何念先的回禀,非但没止了求见皇帝的想法,反倒亲自来了华章门,请人唤来了常路。她一身碧蓝襦裙,搭着月白帔子,十分清雅的模样,常路弓着腰给她行礼,尹贤妃平和道:“少监太多礼了,本宫与你是旧相识,何必这样客气?”
常路原先伺候还是太子的皇帝出宫时,就在尹府见过贤妃不少次。贤妃眼下和他套起近乎,便让常路感到十分不妙。他赶忙说了几句不敢,问贤妃是有什么吩咐。
尹贤妃说:“本宫是为着先蚕礼的事想要求见陛下,虽听念先说今日不同寻常,但兹事体大,还是想着要麻烦少监一回。天已然晚了,若陛下得闲,本宫盼着陛下能移驾平乐宫进晚膳,好商议一下先蚕礼如何处置。”
一听是先蚕礼相关,常路也想了起来,马上就是三月,皇后重病,定是没法子主持了。皇后亲蚕是办与不办,肯定还是要一句皇帝的准话才行,尹贤妃再代管六宫,归根结底也不是皇后,她没法子做这个主张。
只贤妃非要今日见皇帝,常路不由得牙根泛苦。他实在不想把自己搭进去惹皇帝的不快……可他不去,还能支使谁呢?寻常内宦,这个节骨眼,没等进殿估计就要被皇帝砸出去。常路没法子,朝着尹贤妃一揖,亲自往大殿去了。
赵良翰在外头站班,斜着脸嘲笑常路。尹贤妃这还没当上皇后呢,就敢这样支使内侍省的少监。常路也不想想,倘若皇后薨了,真叫尹贤妃做了继后,他们还能有安生日子?
常路瞪了赵良翰一眼,抬脚进了大殿。
他跪在底下,头都不敢抬地把尹贤妃的话说报给了皇帝。
谁知,宗朔只是沉默片刻,竟点头道了好。
“就去贤妃宫里吧。”
没有人知道,宗朔其实是松了口气。
他既想去颐芳宫里陪一陪无忧,又实在有些怵了谢小盈。他想怪谢小盈心狠,但仔细思来,皇后那日,又何尝不是因为察觉了谢小盈对无忧的一腔心血,才敢当众激谢小盈失态?
如今换位处之,宗朔总算明白了一些。【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