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宗朔原本没想着去颐芳宫, 他这些天烦得很,根本无心旖旎。
女儿他倒是还记得,但最多是每日问一句常路, 知道公主无碍,也就罢了。
然而, 亲眼见到的感觉和脑海里只是过一下的感觉截然不同。
无忧软软地靠进他的怀里,宗朔顿时就顾不得去想朝堂上的麻烦,抬起脚, 顺着就往颐芳宫的方向去了。
谢小盈一路跟着他,娓娓解释:“无忧下午就一直喊爹爹,晚上又闹着不肯睡觉。臣妾没法子了,才说抱她过来碰碰运气。”
“碰什么运气!”宗朔睨了谢小盈一眼,带着点隐隐的责怪, “再有这种事,你打发人同常路说,朕自会过来的。朕是无忧的爹爹,哪能让她想爹爹而不得呢?”
谢小盈便说:“虽是这样的道理, 但臣妾也怕陛下朝政忙碌,分不开身, 徒给陛下添忧。”
宗朔抱着女儿踏进颐芳宫, 不以为意地对常路道:“以后你负责提醒朕,朕不管多忙, 每隔三日都要来看一回公主, 若朕有一次遗漏, 朕都治你的罪!”
常路心里一边喊冤, 一边老老实实俯身称是。
谢小盈在皇帝面前再矜持, 得到这样实打实的好处, 终归是忍不住,露出欣然之色,郑重地朝皇帝拜了个礼,“臣妾代女儿谢过陛下恩典。”
“这不叫恩典。”皇帝单手抱稳无忧,特地腾出一只手来,亲自扶起了谢小盈,然后顺势将人牵住,“盈盈,这是朕待你的情意。”
……
有了皇帝这样的旨意,常路自然不敢怠慢,倘若皇帝真的隔了三日都未曾去颐芳宫,他便寻个时机提醒一句。好在皇帝每次对他的提醒都很满意,待去了颐芳宫里,见过女儿与修媛,皇帝便是憋着气,也都能舒散开来。谢小盈有心感谢常路,私底下让莲月拿了两根金条悄悄去犒赏对方。常路痛快地收下钱,对着莲月说了一大筐好话。久而久之,常路对这差事的怨言就淡了。
直到五月,皇帝把朝中棘手的事处理得差不多,正式定了日子,准备前去养珍别苑避暑。
这事六宫内都已传遍了。
因皇帝要离宫,内宫各处的安排、戍卫,宫人走动的规矩,自然都要严格约束起来。
凰安宫内,尹贤妃正坐在下面一桩桩一件件地向皇后回禀她新定下的制度,听候皇后的建议。
如今尹贤妃虽掌权,然而她比从前往凰安宫来得都勤快,举凡有大事,她都非常主动地报给皇后知晓。
顾言薇静静听着尹贤妃说起宫内琐碎的事情,一时有些晃神。她印象里的尹氏向来是个出尘清高的姿态,然而当尹氏的口中开始说起这些更换夏衣、各处用冰、上灯时辰等庶务,再冷清的人也不免沾了些烟火气,显得没那么桀骜了。
皇后不由得想,她管了这么多年的宫务,是不是在宗朔眼里,也已经化去了从前娴静优雅的模样?所以宗朔待她,才会越来越苛刻……
“殿下,如上便是臣妾的计划。”尹贤妃说完,抬起头看了眼皇后,明显地发现顾言薇在发呆。她有些不豫地蹙眉,但还是温和地提醒了一句,“殿下?”
顾言薇这才回神,她假装侧身喝水,定了定心思,方开口:“你的法子不错,就这样照办吧,本宫没什么异议。”
“多谢殿下。”尹贤妃说完正事,起身便打算离开。
然而顾言薇却喊住了她,“贤妃,且慢。”
“殿下还有吩咐?”
顾言薇望着尹贤妃,平静地说:“陛下这一去避暑,少说也要离京两三个月。虽陛下只要修媛一人随侍,但本宫终归觉得不妥。修媛既要侍奉陛下,还要照顾公主,恐有疏漏。妹妹如今代本宫打理庶务,自然也该为陛下再荐几个人,一同前往。”
尹贤妃一听就挑起眉梢,她不假思索地回绝:“请殿下恕罪,臣妾以为 ,陛下既然独独令修媛随侍,这就已经是陛下的圣意。臣妾区区妃妾,虽承蒙陛下与殿下信任,代管宫务,但也不敢越俎代庖,枉顾圣意,另作安排。”
顾言薇没想到尹贤妃这样直接地把她的话给顶了回来,难免有几分不快,“陛下偏爱修媛,那是陛下的事。贤妃焉知谢修媛在离宫中便能侍奉好陛下,一丝纰漏不出吗?你合该做个预备,陛下传与不传旁人,是他的事,但为陛下提前做好安顿,则是你的职责。”
尹贤妃轻笑一声,“殿下真是抬举臣妾,臣妾并不是陛下的妻子,何来安排旁余嫔御的职责呢?殿下厚爱,臣妾实在愧不敢当。殿下若有此心,不如直接禀明陛下,只要陛下下旨,臣妾定当照做。可是如今陛下明旨所言,是独与修媛同去别苑。臣妾谨遵圣意,不敢擅加矫改。”
说完这番,尹贤妃没了捧皇后的耐心,她屈身一礼,快速道:“臣妾尚有许多杂事需要打理,不敢叨扰殿下休养,这就告退了。”
尹贤妃走得极为洒脱,素蓝的裙袂在槅扇上轻轻掠过,带起一波冷色。
她步出凰安宫,何念先正立在等候她的肩舆前头,见她出来,忙迎上去,“夫人劳累了。”
一边说,何念先一边伸出小臂,尹贤妃习以为常地将手搭过去,由得何念先扶她上了肩舆。
尹贤妃在皇后面前说话说得乏累,一直回到平乐宫都没再开过腔。
宫人们井井有条地侍奉她更衣、净手、燃香、喝水,她不开口,平乐宫的正殿内,便是一片冷冰冰的静谧。
直到尹贤妃斜着身子在软榻上躺下来,宫人们垂首鱼贯而出,独留何念先在榻前,不动声色地跪了下来。
尹贤妃懒怠地掀起眼皮看他,何念先抿唇一笑,内宦白净无须的脸上,露出一对小巧的梨涡。何念先主动道:“夫人累了,念先为夫人捏一捏腿吧。”
“嗯。”尹贤妃应了一声,重新阖了眼,以手支额,不知是要睡还是在想事情。
何念先动作轻慢地上前,他虽是内宦,手掌却同男人一样是温热有力的。他将掌心贴在了尹贤妃纤细的小腿上,按揉了两下。男与女隔着衣料的接触,让尹贤妃不自觉地轻轻战栗了一下。但很快,她便没了动静,任由何念先施为。
室内气氛静寂,何念先捏了一会,才忍不住似的开口,“夫人瞧着心情不快,是皇后殿下说了什么话令夫人不悦吗?”
“念先,放肆了。”尹贤妃没睁眼,只淡淡开腔,“我如何敢对皇后不悦。”
何念先被批评,却不恼,反而笑了笑,“是,念先失言,请夫人降罪。”
尹贤妃并未降罪,沉默了一会,把皇后在凰安宫的话说给了何念先听。
她说完,嘴角便忍不住浮起一点嘲弄,“她好蠢,陛下已经为着谢氏罚了她,甚至不惜把本宫抬起来,送去给皇后做一个新靶子,偏皇后根本懒得对付本宫,反倒一心一意找谢氏的麻烦。皇后竟还想让本宫替她出头,算计着一石二鸟。念先,你说好不好笑?”
“所以夫人拒绝了皇后?”何念先听得有点惊愕,他微微皱眉,“夫人何不顺水推舟,应下皇后呢?到时候夫人大可以故技重施,再将皇后的话告给陛下知晓。陛下若恼了,自然更厌皇后一层。陛下若不恼,应下来,有人能分谢修媛盛宠,于夫人而言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尹贤妃这才睁开眼,她盯着何念先,坦然道:“我为何要让人分谢氏的宠?那不就与皇后一样蠢了?谢氏身家鄙薄,得宠、生子,又能如何?我倒情愿谢修媛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或早或晚,她都要成为内宫前朝一并针对的众矢之的。”
何念先迅速明白过来,他附和道:“夫人想得透彻,是奴狭隘了。奴只是盼着夫人能同从前在东宫时那样,依旧做陛下的心上人。”
“我早就不想了。”尹贤妃脸上的笑意慢慢淡下去。“做他的心上人,有什么用?”
她得不到地位与名分,究其一生,也只是依附在帝王喜怒哀乐间的一叶浮萍。
像那种失去了根的植物,在空荡荡的花瓶里,享有三五日的灿烂,很快就尘归尘、土归土。
她所图谋的,从头至尾,都是那一个位置,一方宝座,一顶凤冠。
这后宫里女人的分别,并不是有宠或无宠,而是妻与妾。
她本可以是宗朔的妻子。
父亲没法给她的,她就要自己夺来。
何念先看着尹贤妃冷傲的面孔上,闪过一丝尖锐的光,像一柄精致的银质匕首,透着迷人的锋利。
他忍不住膝行几步,靠得离软榻更近了一些,以一个虔诚信徒的目光,仰望上去,“夫人想要的,念先都会给夫人。”
尹贤妃微微勾唇,屈其食指,轻轻从何念先的脸滑到他的下颌,“但本宫还是要想法子,为陛下再诞育一个孩子的。”
何念先滞了一瞬,迅速叩首,“夫人放心,奴明白的。念先会效忠夫人,助夫人得偿所愿。”
……
盼望着,盼望着,五月底,谢小盈终于再一次离开了压抑的内廷。
她已经十分熟悉地坐在九嫔的辂车上,看着黄布围街的静寂,绵延数里的卤簿招摇繁乱。无忧在她的怀抱里,对着漫天飘摇的彩旗显示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奇与兴奋,一路都在“哎哎啊啊”的叫着。
谢小盈毫不怀疑,整个仪驾,每个人现在都能听到公主介乎于童趣和吵闹间的学语声。
果不其然,一出延京城,宗朔下了玉辂车过来,张嘴便道:“朕在前头就一直听你与无忧说话!”
谢小盈笑着从车上下来,“陛下误会了,臣妾可没说什么,是无忧在自说自话。”
“对自己的女儿都要这么促狭?”宗朔隔着车看了眼无忧,并没让乳母抱孩子下来,怕尘土迷了无忧的眼睛。
既已出城,宗朔自然就不耐烦再坐车,要换骑马了。这一次,谢小盈也可以骑了!
宗朔早就让人给她备下了一匹性子极温驯的母马,见谢小盈满脸的跃跃欲试,宗朔不由道:“让朕看看,你同淑妃学骑马,学得到底如何。”
谢小盈摩拳擦掌,十分兴奋。先前骑马都在皇宫内苑中,还没有正式上过大路。这就像是已经考完驾照,但还没有真正在马路上实开过的感觉。
宗朔让人把马牵到跟前,亲自扶着谢小盈坐上马背。谢小盈也有一年多没有骑过了,上了马背还有点摇摇晃晃的紧张,宗朔在下头摸她的手,鼓励道:“别怕,朕陪你一起,咱们慢慢骑,不求速度。”
谢小盈找了找平衡的感觉,她坐在马上,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车内的无忧一眼,乳母正抱着无忧,指着她给女儿看。无忧不知道母亲在干什么,但拍着巴掌咯咯乐。
谢小盈既觉得好笑,又有些挂心。
宗朔也翻身上马,并到了谢小盈身旁,见她目光留恋女儿,宗朔便说:“朕与你先往前骑出去一段,你若不放心,一会再掉头回来陪无忧也是一样的。”
谢小盈还记得之前宗朔骑马带她,很快就到了离宫,她其实对这种驰骋的滋味十分向往。
做了近一年的母亲,总有一回,还是要做一做自己吧。
于是她昂首道:“薛氏为人老实稳重,臣妾没有什么不放心。陛下,走吧,这是臣妾第一回真正的跑马,还请陛下多多赐教!”
宗朔看到谢小盈眉眼中露出飞扬神采,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冰嬉那日放纵大胆的女孩。
他没意识到自己也笑意灿烂,只是一抖缰绳,双腿夹着马腹催马小跑起来,“好!盈盈,朕今日就带你好好畅快一回!”【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