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宴文
杨淑妃原本看个舞剧正新鲜投入, 还没来得及鼓掌,就听到宗朔震怒之言。
她心里正吐槽这皇帝怎如此没有审美,一偏头, 却瞧见谢小盈脸上被宫灯映照出了两道清光,杨淑妃这就反应过来,谢小盈居然看哭了?!
谢小盈怀着身子,最忌忧愁多思。杨淑妃立刻也恼了,这回宫宴是她张罗的,她并不怕担责任,此刻当仁不让地起身请罪:“内教坊献舞不吉, 臣妾失察,请陛下降罪!”
淑妃这样一跪, 连带着大皇子宗琪、杜婕妤、沈宝林,纷纷起身跟着跪地, 再下一秒, 整个贞宁楼里的人居然都跟着跪了下来。
唯谢小盈惘惘地坐着,宗朔已冲到她身边, 将人半揽住, 压低声关切:“盈盈,怎么回事?你身子重了, 可不该哭。”
谢小盈一阵失语。
她虽看得心里难过,可归根究底, 这只能算是看剧泪点低、眼眶浅, 皇帝突然搞出这等阵仗,反而吓得她有些无措。
宗朔见她不吭声, 便轻轻用拇指蹭了一下谢小盈脸上的泪痕。女孩儿可见哭得不是一刻半刻, 眼泪竟顺着脖子一路流, 连谢小盈胸口的帔子都染了点湿。宗朔皱起眉头,这舞是跳得哀婉了一点,谢小盈却何至于这样伤心?
按照戏文里的演法,王昭君那是遇上了汉元帝昏聩,才被迫离乡远嫁。别说历史上压根不是如此,即便是,如今以大晋之威,何须再送女子与外虏乞和?谢小盈这是为谁而哀?
宗朔犯着嘀咕,但还是好脾性地哄着人,“盈盈,快收了泪,朕见不得你这样。这舞编得都是假的,朕回头再与你细说一二,你且宽宽心。”
“……妾知道是假的。”谢小盈见众人跪着都不动,几个花容月貌的舞姬也被常路命内宦擒了下去,吓得面色发白,浑身瑟瑟。她赶忙解释:“陛下,妾就是看得投入了一点,并不是真的想哭,陛下别责骂她们好不好?这舞跳得极好,正是妾想看的那种演法,陛下不是说要代妾赏她们吗?”
宗朔无奈叹气,“你就是一贯的好性儿!跳得再好,既惹了你的泪,朕看就是他们不知分寸,该好好罚上一回。”
谢小盈还想再“二刷”一回,哪肯让皇帝真责罚,于是连连道:“不怪她们,是妾没见识嘛。陛下,求求您了,先让大家起来,今日还是过节呢。若为着妾的糊涂,叫大家都不好过,那怎么成呢?”
她一服软,宗朔立刻就没了法子。他先把淑妃等人叫起,“不干你们的事,你们都坐。”
但他毕竟发了怒,眼下为着谢小盈三言两句就收回先前的话,那是不可能的。宗朔沉默少顷,只改口说:“既然珍婕妤为你们求情,朕今日便饶你们一回,都先下去吧。”
不赏不罚,已是最大的开恩。
诸舞姬跪地叩首,不敢多言,就这样都退了下去。
被谢小盈这样一打岔,端阳宫宴没多久就宣告结束。
宗朔自认为让淑妃管宴已是给了对方人情,因此也不找借口,直晃晃地就与谢小盈一并回了景延殿。
淑妃当然不会介意,杜婕妤与沈宝林更是不敢多话,这一日端午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完了。
好剧哪儿能只看一遍?
谢小盈隔日便向宗朔讨恩典,表示还想再看内教坊的人演一回昭君。原本宗朔对她都是有求必应,这次却显得十分犹豫,他盯着谢小盈问:“你看得又不高兴,何必反复自苦?你若喜欢,朕让她们换一出戏再跳。这个太悲戚,于你身体不益。”
“我没有不高兴,是看的喜欢才会投入,投入了就难免落泪,并不是真的难过,陛下多虑了。”谢小盈很执着,文艺作品,当然是悲剧上佳!何况把舞跳喜庆了容易,扭秧歌不就行了?这领舞的女孩不靠言辞,光靠肢体,就能把女人身处异乡的无奈与挣扎演得淋漓尽致!那必是表演之人自己先共情,才能令观众跟着共情。谢小盈既钦佩又欣赏,很想私底下对那舞姬表一表情。
宗朔狐疑地打量谢小盈,“你先与朕说一说,如何就喜欢这昭君出塞了?自咱们大晋立国以来,还从未用女人向戎狄乞和过。别说公主,就是寻常民女被胡人掳了,先帝都要派兵讨伐!你若有一二唏嘘也就罢了,怎至于哭得厉害?”
谢小盈抿住唇峰。
这她怎么解释呢?总不能说她难过的不是汉朝的攘夷之计,而是自己与昭君一样,被迫去国离乡,永无归宁吧?
嗫嚅半晌,谢小盈编了个借口,含糊地表示:“……我也想家了。”
宗朔怔愣片刻,旋即接受了这个解释。他先是一叹,转瞬又笑了,“好吧,朕知道了。你既喜欢,朕就让内教坊的舞姬与奏乐班留在素烟宫,你想看就传她们再来。只看便看了,不许再哭。哀极伤身,你如今须懂得克制。”
既已达成了目的,谢小盈点头答应,“陛下放心,妾会关照好自己的。”
没过几日,谢小盈便传了内教坊再来表演,她点了其中最喜欢的昭君思乡那一幕,专让领舞的女孩再跳了一回。
宗朔得知后,立刻八百里下敕,催促豫王进京车马,不得再做耽搁。
豫王此行是与王妃一同返京,因王妃家里同样是延京城的世家,既得诏回京,他便带上了王妃一起,一则是让王妃能有机缘回去与母家团聚走动,再则也是豫王同行还有谢氏家眷,毕竟男女有别,有王妃关照应酬,总还方便些。
五月十三日一早,豫王抵京。他让王妃带谢夫人先回京中藩邸安顿洗尘,自己则单骑赶往素烟宫,好向皇帝请旨,看怎么安排谢夫人。毕竟谢夫人进离宫还要打着他王妃的名义,把谢夫人当个寻常仆妇领进来,免得惹朝臣眼目。
谢小盈那日的眼泪搞得宗朔这几日实在焦躁,女孩儿拢共在他面前哭过两次,一次是被他吓的,另一次就是为着思乡,这思乡哭得比赶上他龙颜震怒还厉害,宗朔如何能不对此上心?
猛然间听常路道豫王求见,宗朔立刻大喜,“快传!”
豫王风尘仆仆,入殿即拜,“臣,宗弛,叩见陛下!”
宗朔忙上前亲自扶起,哥俩一打照面,宗弛咧嘴笑起来,立刻亲昵地喊:“阿兄。”
宗朔也笑,欢喜地攥着弟弟小臂,急迫问:“谢夫人可到了?”
宗弛的笑容僵了一瞬,挂了脸,“阿兄拿我当什么?我千里迢迢回京一趟,你不问我累不累苦不苦,倒先问起商人妇??我与阿兄分别这才一年半,堂堂嫡亲弟弟,还比不过一个商人老妇了?”
“……”宗朔被数落得尴尬,忙解释,“朕不是那个意思……”
豫王好大不高兴,他骑马磨得屁股疼,一身锦袍都脏了,冠也歪了,头发还乱了。谁知他这个皇帝阿兄变成了色鬼,为着两年前还看不上眼的粗鄙民女,丝毫不顾兄弟情谊!
宗弛斜眼看皇帝,嘲弄道:“陛下先不是还看不上谢家?若非有臣保荐,那谢氏女如今不知嫁给哪个农夫呢。陛下不好生感激臣的毒辣眼光,倒把臣当你内侍省的花鸟使,专管服侍采女不成?”
宗朔被弟弟一通臊,脸都快红了。他背着手,只能拿帝王气魄来压人,“大胆!你怎么与朕说话呢?”
“哼。”宗弛和宗朔是一处长大的兄弟,他二人年纪近,同是懿德皇后所出,且先前懿德皇后膝下还有一位长子,被立过一回太子,只可惜后来殁了。所以宗朔宗弛最小的时候,还没分出这些身份上的尊卑,是亲近惯了。
眼下宗弛故意与宗朔闹别扭,宗朔理亏,竟也没什么办法,只好赔了个不是,“朕并非不关心你,你也别拿那些污糟话说珍婕妤。她有孕了,怀着朕的孩子,朕子嗣单薄,看重她一些,难道不是人之常情?”
豫王聘王妃至今已大婚六年,膝下有两个嫡子,一个嫡女,另有侧妃所出子女不提。
兄弟两个这样比起来,倒确实显得宗朔子息不大行。
宗弛只好收了折腾,“好吧好吧,为着臣的小皇侄儿,臣就不与陛下计较了。”
“这么大年纪,惯爱出洋相。”宗朔拿弟弟没办法,还是忍不住教训两句,接着宗弛就老实说了王妃领谢夫人回藩邸休整,随时都可进宫的情况。皇帝满意颔首,“那便安排在明天吧,劳累你与王妃了,朕明日赐宴为你们接风,你们夫妻也来素烟宫住就是了,朕令常路为你们安排。”
宗朔最关心的事既定了,兄弟两个还是把话题又拐到了国事上。这回豫王主持水坝兴修极为成功,去年汛期安然无虞不必提,今年的春汛已过去,豫王的通渠项目也做得好,春灌大顺,夏汛无忧,宗朔极为满意。
两人聊了一整个下午,宗朔见豫王面露疲色,这才松口,放人回府休息,明日再来离宫。
既得知谢夫人入了京,这份大“惊喜”可算能告诉谢小盈了。
宗朔一刻也按不住,扭头就去了景延殿。
他才踏入大殿,便听到内室胡琴声响,谢小盈果然又传了内教坊的舞姬!
宗朔这次没什么心理包袱了,他笑意盎然地从屏风绕了进来,打断了舞姬的表演。
那舞姬是第二回来给谢小盈献这段舞了。
原先她猜测珍婕妤是想拿她献给皇帝固宠,却不想端阳节宴赶上皇帝发怒,这心思便已然淡了。
没想到珍婕妤又传了她们两回,且每一回都只点她出来跳。息了的念头又鼓噪起来,演昭君的舞姬便忍不住想,珍婕妤还是想荐她的,只是需要时机罢了。
冷不丁听闻宫人传报陛下至,那舞姬的心跳顿时加快起来。她折身跪于地案,虽垂眉顺目,却姿态柔婉。习舞的女子最妙的便是身条儿,她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是最诱人的,自然摆出了顶柔顺漂亮的身段。
只皇帝眼神压根没落在她身上,直冲着谢小盈过去。
没等谢小盈行礼,他便上前抓住了对方的手,“盈盈,朕有个好消息要说给你!”
谢小盈正抱着肚子搞胎教,想给腹中孩子予以艺术的熏陶,沉浸在:“陛下,先让妾把这一段舞赏完可好?”
那舞姬闻言有些激动,果然,珍婕妤这是在为她铺路。
宗朔这才扫了眼跪在下首的舞姬,他想着左不过是哄谢小盈高兴,喜上加喜也没什么,便由着谢小盈的意,令那舞姬继续表演了。
谢小盈一边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一边心满意足地将最后那段舞看完。虽然已是第三遍看,但这段思乡愁绪的舞确实编排得精妙,每每都能牵动起她的情绪,令人心神激荡,值得n刷!
舞姬跳完,再度欠身行礼。
谢小盈很给面子地鼓了鼓掌,还扭头与皇帝说:“陛下,是不是很好?”
只宗朔看着那舞姬面红眼媚,一个劲儿地悄悄拿视线偷偷勾他,感到十分不舒服。
虽说内教坊的歌舞姬都是默许给皇帝选的女人,端看他能不能入眼……可这舞姬竟敢大胆地在谢小盈面前作此姿态,莫不是活腻了??
正转念间,宗朔又听谢小盈竟为这舞姬说话,便愈发觉得不对劲了。
他改为望向谢小盈,沉默地打量起人来。
难道……这舞姬是得谢小盈的授意才如此为之?【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