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朝廷只是假装关心南洋华人的生存状况,那么等着荷兰人这边告知了史世用准备迁民锡兰的计划后,史世用压住内心的激动,而是继续装作关心南洋华人的生存状况。 再度见面,这一次心里已经十拿九稳,态度上拿捏的也就更加自如。 瓦尔克尼尔解释了一下,这些华人去锡兰做什么工作。 考虑到当年阿拉伯人垄断肉桂的时候,常讲的那个鼓吹肉桂、实则有些恐怖的故事,瓦尔克尼尔还专门提了一句,这个故事是编造的。 “特使先生,你们从唐朝的时候,就和阿拉伯人有贸易往来。我想您一定听说过阿拉伯人关于肉桂的传说。” “传说肉桂,就像是你们食用的燕窝一样。是一种巨大的鹰隼用来筑巢的材料,而这种材料传说长在人不能攀爬的高山上,只有这种巨大的鹰隼才能采集筑巢。” “商人们就用大块的肉、或者羊羔、牛犊,放在巢穴的下面引诱大鹰。大鹰把这些大块的肉、或者羊羔牛犊叼走,叼到它们的巢穴里。因为这些肉太重,所以会把巢穴坠塌,商人就捡起地上落下的肉桂。” “也所以,肉桂的价格,堪比黄金,因为摩尔人的故事里,每一截肉桂,可能都需要一头羊羔、牛犊的献祭。” “当然,一些别有用心的坏人,就说,东印度公司的肉桂,都是用当地小孩子作为诱饵的。每一截肉桂,都会让老鹰吃掉一个小孩子、或者肢解成年人的大腿。” “但事实并非如此,肉桂只是采集的。” 这个传说,虽然欧洲人认为这是阿拉伯人编造的,但从老鹰、割肉之类的要素来看,多半这个故事的原产地是印度。 阿拉伯人编造的故事,一般不会和老鹰、割肉什么的联系在一起。印度倒是挺喜欢割肉、老鹰的。 之所以要强调这个故事是编的,因为确实有传闻,采肉桂要用小孩当诱饵、或者直接用人肉,这样省钱。 再加上“走到半途就把华人全都扔海里淹死”之类的半真半假的故事,要是不说清楚,瓦尔克尼尔着实担心有人借机在人群里传播这些负面的消息。 这种类似的传闻,在华人内部尤其容易传播。虽说半途把人扔海里这事确实是有,但拿小孩当诱饵去钓肉桂的事儿,真没有。 只是,瓦尔克尼尔没想到,史世用做贼心虚,听到肉桂的故事,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 因为……在他来之前,皇帝也和他讲过肉桂的故事,故事的版本也是阿拉伯人编造的那个版本。 只是,皇帝不是商人,不需要炒作价格;而中国历来都有“故事蕴哲理”的传统习惯。 所以这个被刘钰鼓吹夺取锡兰、一年至少50万英镑利润、至少顶70个中等县田亩税的故事,经皇帝的嘴复讲出来后,中心思想不是“所以肉桂才这么贵”;也不是“打下锡兰大有赚头”。 而是“那些补缴的人头税,就像是做诱饵的肉;而锡兰,就是大顺想要的肉桂。让荷兰人叼走这块肉,把窝给坠下来”。 本就内心有鬼,做贼心虚,史世用听到瓦尔克尼尔讲这个故事时的心态,可想而知。 好在同一个故事、不同的结论,听到瓦尔克尼尔只是在说清楚,去采摘肉桂并不是拿人去献祭后,心虚的史世用呵呵地干笑了两声。 这两声心虚后的干笑,反倒让瓦尔克尼尔心虚起来。 以为这两声呵呵的干笑,是在嘲讽荷兰的肉桂工厂的残酷压迫和高强度劳动。 两边都心虚,都不安,呵呵之后便是一阵漫长的冷场。 好在史世用呵呵之后,也没有继续揪着肉桂的问题,而是说道:“此事我看多半可行。但朝廷肯定会派人监督的。这一次天朝做保人,南洋的唐人信的是天朝,这才同意迁徙。” “人无信而不立。天朝古时有个贤人,老婆为了哄孩子不哭,就说不哭不哭回家杀猪吃。贤人明知道是哄孩子,就把猪杀了。” “作为朝廷,若无信誉,更是不行。既然你们说干几年后可以分到土地,那么这件事朝廷必须要派人监督执行。当然,具体的细节,需要双方共商。我只是特使,并非真正的钦差大臣,过些日子朝廷会派钦差大臣前来的,这些细节就需要总督和钦差大人谈了。” 瓦尔克尼尔对此,倒是没有什么异议。 大顺拿着几十万银币投进来,要求监督,就像是股东要看看东印度公司的账目一样,很合理。 不能说拿着几十万银币当凯子,钱给了、人没了,到时候不只是损失了钱,朝廷的信誉也没了。 这都是可以预料的情况,这个情况其实也好应对。 只要把具体的实施细则都明确地写在纸面上,按照规定执行便是。 而且依照公司分而治之的政策,到了锡兰那边,也还是得各族自治,华人又向来排外,和信绿教的、天主的、归正宗、印度教的,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锡兰的佛教和大顺这边信的佛教,也不是一回事,估计也尿不到一起。 也只能继续在那边找甲必丹、雷珍兰们管辖这些华人。 只要安抚一下大顺派去的监督官员,实在不行给点贿赂,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大老远地来这种炎热之地,瓦尔克尼尔就不信,大顺的官员不贪财? 而且这事操作的好,公司总部怎么不得给了一万银币的行贿报销额度?到时候稍微弄一弄,到手也能有个千把个银币。 “特使先生,我们可以接受这个条件。既然贵国的钦差大臣会全权负责,级别也应该足够高才是。” 史世用此时倒是不知道到时候来谈正事、细则的钦差已经内定是刘钰了,只是因为此时还在和俄国划界,用刘钰来威慑俄国,所以并无几人知晓刘钰要下西洋。 但他估计,朝廷肯定会派一个通晓外事、懂得变通、也知道怎么和西洋人打交道的。到时候如何把握好度,朝廷自有人选,他也不用操心。 于是道:“这你放心,级别一定足够。我只是谈个大概。” 说罢,又琢磨着现在大局已定。如今要做的,便是要求荷兰人尽快核查清楚人数,以此拖住荷兰人的精力,使得南边起事的那群人得到喘息之机。 就以中国的历史来看,造反这种事,最难的就是刚开始。一旦刚开始那段时间挺过了,就算不成事,也得照着糜烂数省、震乱数年的成色来。 “总督阁下,既然大略已经定下,这件事就要抓紧了。钦差大臣可能会在一两个月后抵达,在钦差大臣抵达之后,一定要搞清楚需要缴纳人头税的具体人数、前往锡兰之后的具体安排、以及监督执行的种种细则。” “这件事,朝廷也担心。毕竟拖而不决,如总督所言,这些人又没有谋生活计,早晚还是要出事的。再者,朝廷这一次膺惩日本,收归贸易,必有许多原本冒充天朝商人的船主,铤而走险,成为海寇。若是这里乱了,可恐一些人投奔海上贼寇……朝廷的白银都指望对外出口,南洋绝对不允许出现大规模的海盗。” 与荷兰、葡萄牙,近年内联合打击南洋海盗,这是朝廷的既定政策。 大顺垄断了对日贸易之后,很多自称天朝但实则是越南的商船,失去了贸易,海盗肯定会多起来的,这都不用想。 这个理由用在这,既是为了示好、麻痹荷兰人。也是给大顺“这么着急”,找一个冠冕堂皇、说得过去的理由。 史世用想让荷兰人把精力分散,急着赶紧统计人口。 但其实瓦尔克尼尔这边也急,甚至更急。 人不是花草树木,浇浇水晒晒太阳就能活、哪怕冬天叶子没了却也没死。 人得吃饭。 今年的蔗糖贸易已经可以预见是完蛋了。 虽然说英西开战了,互相在大西洋劫船,肯定影响贸易。然而现在大西洋上第一产糖地,是海地,法国人的。法国人既没和英国开打、也没和西班牙开战,今年怕是卖糖都能发一笔大财。 一旦到了每年惯例收糖的时候,可以预见,暂时还能干下去的这些蔗部,都要削减奴工数量。 而且,伴随着大顺朝廷插了一脚,一旦开始统计人口数量,那么各个蔗部隐藏的没有居留证的奴工,就需要全部统计出来。 可大顺又不可能给这些人教一辈子的人头税,只是缴三年的,那么作为糖厂老板、蔗部承包人,自然而然要考虑这些人身份合法化之后的用工成本问题。 总而言之,就是无利可图、倒闭破产、削减工人。 不是说种糖就惨到这个份上了,但种糖的是种糖的、东印度公司是东印度公司。 公司想盈利,就得靠着垄断,压低价格收购。 垄断之前,你可以坐地起价有议价权;垄断之后,你还可以坐地起价有议价权;那特么公司不是白垄断了吗? 再说看得清形势的华人富商,早溜了。 现在承包蔗部的,都是接盘侠。 手里其实也没几个钱,靠借城里华人甲必丹、雷珍兰的高利贷维系着,就盼着卖了糖还高利贷呢。 比如连富光,几十个蔗部、糖厂,实际上早在大大前年,基本都转手承包出去了,自己一个没留。作为高等华人有自己的信息渠道,自不会还盘在手里。 其实在处置巴达维亚蔗糖业和华人问题之前,东印度公司上层开过一次会,探讨了一下产业路线问题。 也有人提出过,公司出钱,高价收糖,公司保底,稳住巴达维亚的蔗糖业。 万一过几年,蔗糖又贵了呢? 但公司没长前后眼,他们不会想到奥王继承战争之后的七年战争会打成波及美、欧、非、亚的世界大战,会让中立的荷兰再度抢占了欧洲的蔗糖市场。 他们不想花钱赌这个毫无根据的“万一”。 所以没有先知的情况下,其实东印度公司高层做出的决断其实是正确的:削减巴达维亚的制糖业,产业转型,不可再用政策扶植,尽可能让其破产。 公司的政策一贯,从未改变。 只是原本历史上,荷兰人面对数万失业工人,选择的解决方式是把人都杀光。把人都杀光,不就没有失业工人了吗、不就没有失业工人选择武装反抗的威胁了吗? 这个时空里,是刘钰打日本杀鸡儆猴的炮舰外交,逼得荷兰不敢杀人,逼着荷兰想办法,让失业工人再就业。 如今蔗糖业在公司垄断、包税人和高利贷利息的三重压迫下,本就已经处在破产的边缘。 大顺现在来送人头税,这就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瓦尔克尼尔好说也是从商业之国荷兰出来的,很清楚现在这个消息还没传开,一旦达成了一致传开,后果是什么。 某夕阳行业,濒临破产,固然来了政策,所有用工人员每年多交2个银币的人头税,由企业主直接交给政府,不得虚报。而这个行业,又是当地的支柱产业,干活的不要说“布尔乔亚”、连“布尔格”都不是,纯粹是一群“拉查隆尼”,连回去种地都没地可种,那么下一步是发生什么? 不言而喻。 尤其是天朝的皇帝家族祖辈,还带了个“好头”:当安安饿殍死了白死;振臂一呼说不定还能谋个王侯当当。 一个想让对方急,另一个本来就着急,两边可谓是一拍即合。【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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