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道清说,要给一个名份,一个国之名份。
那么,什么是国之名份呢?
说白了,就是正统传承。
华夏民族之所以延续数千年,有一个十分重要的原因就是传承有序。
这一点十分重要,即使是改朝换代,这其中的法统传续也是来不得半点马虎的。
举个例子。
表面上看,大宋得国不正,赵大欺负后周的孤儿寡母,夺了人家的江山。
可是,在法统上,也就是百姓视角看到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百姓们看到的是什么?
是后周恭帝柴宗训将帝位禅让给赵匡胤,完全合理合法。
百姓自然而然的就要拥护新朝。
同理,魏代汉、晋代魏、刘宋代东晋,隋朝代北周、唐代隋,朱温篡唐,包括忽必烈代宋恭帝赵显执掌天下,每一次朝代更迭,本质上都是征服,是新人换旧人。
其中的血腥肮脏不为人知,但法统上却是代代相传,合情合理。
这是华夏民族骨子里的东西,也是百姓所有认知的唯一道理。
反观宋元,忽必烈之所以能得到相当一部分南北汉臣的拥戴,根源就在这里。
是宋恭帝禅让帝位给我,我是合法的,天下人自没有理由反对我。
而南宋在法理上灭亡的时间是1276年,也就是恭帝赵显投降的时间,而不是1279年的崖山。
甚至陆秀夫、赵昺所代表的宋廷,后世只能叫“南宋小朝廷”,正统传承的原因也在这儿。
恭帝已经把皇位禅让给了元世祖,那赵昺就失去了合法性。
即使你是直系的赵氏血脉,即使那么多的忠臣义士拥戴你,但在史书上,你就不是正统,百姓心中更有猜疑。
那么问题来了,谢道清说给国一个名份,这个名份怎么给呢?
别忘了,小赵显已经把帝位禅让给了忽必烈,他现在是大元的赢国公。
他就算想给身在北美的赵昺一个合理名份,也是不可能的。
皇位只能禅让一次,禅让两次算什么正统?
甚至当下,赵与芮念出的那份东西,连“旨意”都算不上,因为赵显已经不是合法皇帝了。
不得不说,这就是谢道清老谋深算的地方了。
从当年临安城破,她自己带着赵显降元,却让陆秀夫、文天祥带两个小孩子出走就能看出来,老太太是留了后路的。
而这份旨意,准确地说是两道旨意,正是赵维怎么努力都比不了万一的。
言归正传,赵与芮于此危机之时,不惜延误生机,高声宣旨。
众人细听。
第一道旨,乃是宣布:
先帝赵显,仰望旧国,自醒亡国之罪,被俘之辱,痛改前非,励精图治,于大宋祥兴五年十月二十,昭告天下,复辟赵氏之宋,恢复帝号,改元复昌。
宗氏子:福王赵与芮、世子赵孟禧、宁王赵维三人为佑证。
文天祥、王应麟、谢枋得、张珏等臣子为察。
大概意思就是:
亡国被俘都是我错的,我知道错了,决定改正,现在有宗室子孙和大宋臣子做见证,从今日起恢复赵宋国号。
赵显复辟宋朝,再不是元之赢国公,而是宋之君王。
......
第二道旨,这就是真正的旨意了,合理合法。
忽必烈来了都无话可说,顶多骂赵显出尔反尔,禅让还带反悔的。
“朕自知无能,苦民情于天下,愧对先皇圣祖,理当罪诏天下!遂,传位赵昺,自享太上。”
意思是:我无能,苦了天下百姓,愧对祖宗,应该自罪,所以把皇位让给兄弟赵昺,我当太上皇去。
这两道旨意一下,大宋小朝廷就再也不是小朝廷,而是正统传承,天王老子来了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天下百姓是要认的。
那些降元的汉臣没了最后一块遮羞布,皆成了乱臣贼子。
其威力之大,影响之深远,是赵维折腾的死去活来可以比的吗?
“还能这么玩的吗?”
赵维暗自咋舌,甚至有点自卑。
只能说,华夏文化要学的东西太多了,他这么一个愣头青和古代的这些人精比起来,差的远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赵维并没意识到,他确实没有张珏,没有谢道清的城府和见识,但他身上有的东西也是无可替代的。
正是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一身恶胆,才换来了今天的这个局面。换了别人,谁敢说出来大都救文天祥这种疯话?
也正因为赵维的举动,张珏才有机会再次挥兵砺马,文天祥才不至于枉死重见天日。背了千年骂名的谢道清,才能集齐这么多见证之臣,给赵宋一个名份。
而且,赵维并不知道,也正是他这份掺杂着人情的浑劲儿,使得这雪夜里的很多人都免于一死。
是的,神经大条的赵维到现在还没意识到,这院落之中相当一部分人注定离不开大都这座围城。
“走了!走了!!”
旨意念完,赵维却是一刻都等不及了,没见王立已经亲自来催促了。
现在是几百个兵卒顶着北兵马司的追兵,还有全城逐渐聚拢而来的元军。再不走,就都白忙活了。
可是,一顿呼喝,院中应者甚少。
只见文天祥已经走到谢叠山面前,满眼不舍。
赵孟禧和赵与芮,父子相对,泪眼滂沱。
王立跪倒着张珏面前,亦是决然。
连谢老太太都是满眼的不舍,无声地望着赵维。
赵维:“......”
赵维有点发懵。
只见文天祥向谢叠山长施一礼,“叠山所为,天地可鉴,后人会为先生正名,何必执拗?”
叠山先生,“我自来大都那一刻起,便已经将功名抛之身外。为国自辱乃我心所向,不重要了,也不会走了。”
......
赵孟禧笑着流泪:“爹,出去之后,帮孩儿个忙,要是有人骂我,记得帮我争辩一二,孩儿....是个好儿郎!”
赵与芮则是抽泣不止,已经说不出话来。
......
王立亦是激动到颤动,“张帅明鉴,我王立并非贪生之辈,可救了合川十几万百姓,却害了守城的一众袍泽!”
“立,万死莫赎,就让我留下吧!也好与兄弟们团聚,来世再报张帅知遇之恩!”
......
赵维:“啥玩意!?啥就乱遭的?”
几步冲到谢叠山面前,拽起先生就走。
“走!”
谢叠山不依,“孩子,莫要使性!你知道...我走不了的!”
赵维眼珠子都红了,“我把你带进来的,就要把你带出去。”
叠山先生也急了,一把甩开赵维的纠缠,“莫要任性!”
先生瞪眼大吼,“我谢枋得给元帝写了告民书,我谢枋得替元人出使了东瀛,我谢枋得还做了元朝的翰林承旨,你让我如何回头!?出了大都,我谢枋得如何面对天下人!?”
红着眼眶,“我...走不了了,唯有一死保忠,保节,保义!”
谢叠山心里的苦,是赵维无法理解的。他是读书人,是把名节看的比命来重要的君子儒士。
走到今天这一步,忠了大宋,却失了君子之德,也愧对了忽必烈的重用。
其实,从福建出来,叠山先生就已经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所以他根本就没给自己留后路。
或者说,从他给忽必烈上告民书的那一刻开始,后路就已经封死了。
他带着那一众福建学子,不是好为人师,而是让他们见证这最后一段路程。将来告诉后人,他谢枋得愧于君子,可称小人,却无愧家国!
但是,你跟赵维说一套什么君子不君子的,他懂个屁?
他就认一个理,叠山先生要是不走,他心里会难受一辈子。
直勾勾地看了谢叠山半天,猛的膝盖一软,给叠山先生跪下了。
哐哐哐!!连磕三个响头,“师父在上,受弟子一拜!”
这个举动,把全院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不知赵维这是干什么。
谢叠山也怔住,一直忍着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好...好...好啊!我等这一声师父,等的好苦。”
他早有收赵维的心思,可是知道赵维有师父,不好夺人所爱。
没想到,临近最后,赵维却让他达成心愿,人生无憾了。
但是,赵维哪是让谢叠山临死前宽宽心那么简单?
磕完头,腾的蹿起来,“我有两个师父,一个在扶桑,是张简之!”
大伙儿一听,“张简之!?”连文天祥都翻了个白眼,看赵维的眼神都不对了。
赵维还没说完,“第二个师父,便是先生了。”
“所以,张师父教了四个徒弟,一个贾似道、一个留梦炎、一个是吕文焕,还有一个就是我了。”
“三个大奸,加我,也好不到哪去!你认我这个弟子,就等于掉臭粪坑了,还要个屁的名节!?”
谢叠山:“......”
“师父别说话!”赵维不让谢叠山张嘴,继续道,“我知道这一点说不服老师,我还有一句话,等我说完。”
环视同全场,“我赵维,舍了命来大都,是来救人的,不是来看谁谁谁慷慨赴死的!”
“大宋那些忠义之民,派我赵维来,是来救国的,不是来看你们当、的!”
“老子两世为人,蹦到这个地方,为的就是少死人,少来点掉眼泪的壮烈!”
“所以,先生要是死在这儿,我赵维对不起自己,更对不起大宋!”
“我!!”指着自己的鼻子,贴到谢叠山面前,“要是连自己的老师都救不出来,我特么活着还有什么劲!?”
叠山先生......
叠山先生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全是赵维的亢奋之言。
“走!!”赵维瞪眼怒喝,“今天你不走,我也不走,咱师徒就在这耗着!”
好吧,赵维那表情一点都不像开玩笑,浑人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噗...一旁的文天祥笑了,对赵维的认识又近了一步。
在叠山先生身后,对赵维暗暗点头。
上前一步,搀着谢叠山,“走吧,文山与叠山携手出敌城,才是人间佳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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