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问愣住了,他又打量了一遍这一位,确定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不然他形貌如此特殊,他一定不会忘。
跟许问打完招呼,十五师傅就拿着扫把,往塔底大门的方向走去,好像非常笃定许问就是要来进塔的。
“原来他会说话呀……”胡本自小声说道,“打了这么多次交道了,第一次听见。”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阵狂风掠过。
这阵风非常大,前面的风势只能掀起他们的头发衣服,而这一阵,几乎连他们的人都要吹起来了。
贯满耳朵的风声中,洪亮的钟声突然响了起来,悠然绵长,声震千里。
是鸣风钟响了。
许问抬头往上看,但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听见声音,看不见那口古老铜钟。
钟声响彻群山,传至大湖。水面起了层层波澜,也不知道是风吹动的,还是钟声震起的。
十五师傅也停了脚步,抬头向上看。片刻后,他转过头来,向着许问点了点头。
许问回过神来,快步走过去,跟在了他身后。
七劫塔塔底全由花岗岩建成,灰白的石基座向两边延伸,光滑素净,没有雕刻花纹。
正中央是一扇黑色的木门,黑漆有点斑驳,上面的铜钉明显是经常清理的,但还是免不了缝隙里的绿锈,处处透着古老的气息。
门上有道铜锁,十五师傅放下扫帚,从腰上取下两把钥匙,一左一右地插进,同时扭动。
低沉绞链和木头移动的声音从门内传来。好像这两把钥匙打开的不仅是这道锁,还同时触发了门后所有的机关一样。
大门洞开,光线从门外照进去,只能照亮里面的方寸之地,大部分区域还是黑的,在外面什么也看不清。
十五师傅转身,向许问微欠了一下,让到一边。
许问走了进去,环视四周,又抬起了头看上方。
里面还是很暗,但许问的目力远超普通人,立刻看见了墙壁和天花板上有彩绘的壁画。
“这画是后面补上的还是初建时就有的?”许问立刻走了过去,问道。
但是周围一片安静,没人回答。
他低下头转过去一看,发现十五师傅不在塔里,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显然没打算陪他们继续看。
“楼梯在那边。”胡本自向另一边指了一下,大家都知道这句话没有意义,他们的目的不是登塔,关注的是这座七劫塔本身的秘密。
萧西山一进来就直奔壁画,前面的事他没有多想,只以为十五师傅本来就是认识许问的。
他推了推眼镜,看清面前那部分壁画上的内容,惊讶地道:“这是增减劫!”
“增减劫是什么?”胡本自好奇地问。
“是佛教里劫数的种类之一,增减劫又叫中劫,共分三小劫,饥、病、刀。”萧西山数着手指头对他说。
许问仰头看着天顶,被壁画上的内容震慑了。
这壁画不知道是初建时就有的,还是重建时补绘的,总之都已经很老了,画面有些斑驳。
但它保存得比较完善,画面上的内容清晰可辨。即使过去了这么多年,画中人想要表达的那种情绪情感仍然极其直接地传达了出来,直入许问心里。
众生皆苦,遇劫尤苦。
人生之中,本就有诸多的不如意事情,遇到刀兵饥荒,又是如何的痛苦凄惨场景呢?
这壁画里画的就是这个。
它描绘的仿佛是一场大饥荒,万物生烟,不见一点绿色,百姓饱受饥荒之苦,几近绝望。
画面里,有正在挖土往嘴里吞咽,旁边有大着肚子、奄奄一息的,这是饿极了吃了观音土,不能消化要被撑死的;有正在伸手把自己的孩子递给别人,另一只手接过一个并不算大的麻袋的,旁边的妇人正在掩面哭泣,却没有阻止,这是易子而食。
有人正在挖洞,旁边倒着尸体,似乎想要把尸体埋葬,但大部分尸体,只是横七竖八地倒伏在那里,根本没人理会。
其实画面上的人很多都不痛苦,他们甚至没什么表情。他们只是麻木呆然,仿佛对眼前的一切已经习以为常,默然接受。
他们也没有改变如此生活的意图,只是接受它,等着必然到来的命运终结而已。
“好惨啊……太惨了。”胡本自抬头看画,小声说着,有点不忍直视。
许问盯着这些画面,内心受到的冲击远比他更加巨大。
胡本自生活在物资富足的现代社会,可能并不富裕,但也没怎么饿过肚子。就算饿个一顿两顿,后面也马上就能接济上。
他远不知“饥”这个字的感觉,甚至也无法真正理解。
但许问知道。
这画里画的,不是逢春人,但又何尝不是逢春人?
那沉默挖墓的,不就是他自己,所挖的,不就是二十四人墓?
许问到班门世界之后,其实总体来说过得还不错。
那边的物资相比这边当然是贫瘠得多,但是从一开始他就拜到了连天青的门下,后来一路走过来,展现了自己的能力,也被人看重,确实没怎么吃过苦。
但那也是因为江南富庶。从他开始往西漠走,经过汾河,经过五莲山,最后到达西漠,他开始看见了更多的那个世界。
众生皆苦,遇劫更苦。
眼前壁画画的其实不是逢春人,但那每一张脸、每一个表情、每一幕场景都是逢春人。
在灾祸之下,他们是那样绝望、那样无力,无法摆脱,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除了饥馑之外,壁画上还画了刀兵之祸。
刀兵,是战乱也是劫匪。
这画面同样让人默然。因为惨的不仅是遇劫的人,劫匪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
同样的衣衫褴褛,同样的骨瘦如柴,几乎看不出差别,甚至会让人觉得一个转念,这两方的角色就能互换,绝不会有任何违和感。
绝境之时,坚守之人固然更让人钦佩,但某根弦就此绷断,也是挺正常的事情。
可厚非,只是仍然会令人惋惜。
“画得太好了,画得太好了。”萧西山转到了另一边去,声音传过来,在空空荡荡的室内回响,“这大师真的不简单,我跟你们说,他肯定是亲身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不然画不出这样的感染力!”
“亲身经历这些事情,也太惨了吧?”胡本自说,“我就这么脑补一下,都感觉要受不了了……”
“走,再上去看看。我猜七层宝塔对应七劫,看看我猜得对不对!”萧西山绕了个圈,过来跟许问说,已经迫不及待要上去了。
许问一时没有应声,萧西山走到他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这才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收回了目光。
他跟在萧西山后面往上走,这楼梯是旋转式的,不能直接看到上面的情况,要转过去才行。
走到一半,胡本自说:“二楼跟这里不太一样,非常美——”
萧西山走在最前面,胡本自话音落时,他刚好走到二层的入口处。
然后,许问听见他疑惑地“唔”了一声,听上去不太高兴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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