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铅华尽鸾凤
十日后,兵部尚书展慕天受封为当朝丞相,权倾朝野。
经过多日的争论与皇上的坚持,今日对我的册封圣旨与金印紫绶已经送到了昭凤宫,宫中的奴才们一见圣旨到来,皆眉开眼笑的冲进了寝宫请我出去接旨。我闻讯并没有想像中的开心,也不理睬身后已经跪了满满一大片请我接旨的奴才们,只是独倚铜镜妆台前慵自梳头。
凤菱霞披,玲珑翡翠,金凤钿簪。望着镜中致雅雍容,邪柔腻美的那张脸,猛然将手中紧握的玉梳摔在地上。身后的奴才们皆战战兢兢的伏在地上,花夕开口道,“夫人,徐公公在外等候您出去接旨。”
我用锐利的眼神扫了眼已碎成两半的玉梳,再望望伏了一地的奴才们,不禁冷笑起来。自上回祈佑带着愤怒离开了昭凤宫之后到至今已经整整十日,他未再踏入过此处,而我也未再去见他。
如今的封后圣旨与金印紫绶送到这算什么?一个责任?一个承诺?一分愧疚?我该出去接下那道圣旨的,这半年来我一直都在盼望这一天的到来,而今已经到来,我却怯蹑了。甚至觉得自己很卑鄙,觉得自己的做法竟是如此不堪,现在的我似乎与祈佑曾经对我的利用一般无二。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是由空明堂回来之后便开始后退了。
每日每夜我都在回忆着静慧师傅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每夜都无法安然入睡,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因我而受害的人。
浣薇、莫兰、心婉、邓夫人、妍贵人,没日没夜的纠缠在我的脑海之中,回想往事,我竟亲手害了这么多人。这还是馥雅吗?心狠手辣,冷血无情,被仇恨蒙蔽了自己的心,双手沾满了一条条人命,更背负了一条条血债。曾经那个馥雅公主呢?天真无邪,向往自由,心系天下,如今在我的身上似乎再也找不到了,有的只是那个追逐权利,立誓报仇的邪恶女子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在仇恨中迷失人的本性,甚至放弃了做人该有的原则。
——就算你将这半壁江山玩没了,之后呢?就为孩子报仇了吗?你就能开心吗?
——苦将仇恨时刻埋在心里,为何不试着宽恕?这样才能做回原来的自己,这样才能解脱。
——夫人却不顾亓国此时的危机,依旧为皇上制造混乱,欲将其半壁江山毁了。您知道这样会造成多大的威胁?亓国百姓何辜。夫人知道何谓大爱吗?
“夫人!”花夕又唤了一声。
我一凛,猛将垂挂在耳上的玲珑耳坠卸下,由于拉扯的太快,我的耳朵一片疼痛之感蔓延着。我却未感疼痛,又将紫金凤冠取下,顿时青丝如云散落在颈边垂至腰间。最后一把将身上那累赘的千褶凤披皇后衣脱下,掉落于脚边,唯着薄凉的轻纱白衣于身。
见此情景,花夕惊呼一声,“夫人您做什么。”
我不答,越过众奴才,走至盛满清水的盆边,舀起一掌沁凉入骨的清水泼至脸上。清水将脸上那浓厚的脂粉洗了去,刹那间我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下来。对着清水中的倒影,我露出一抹笑容,很久很久,都没有这样轻松的笑过了。
——贫尼期待夫人有空再来空明堂小坐,贫尼想为您解开心魔。
我想,我该去见见静慧师傅了,我需要她为我解开心魔。我已经无力再承受每夜被梦魇纠缠而一日日的消瘦,我的精神已经大不如前,很怕,若继续这样下去,我真的会精神崩溃的。
鸾凤尽铅华
我一身鹅黄素衣,未经傅粉施朱描绘秀容,任青丝披肩飞泄。没有让奴才跟着我,独自来到空明堂,堂内没多大的变化,依旧是那烛香弥漫满堂。白雾萦绕四周将我团团包裹,仿佛走进了仙境一般。放眼望了望空荡的内堂,静慧师傅不在里边,于是我便于堂中等待着。
目光游移在这空明的殿堂,最后停留在那樽弥勒佛身上,它似乎比曾经更加和蔼可亲了。上前几步,我提起裙摆跪在了软垫之上,双掌轻合,闭上眼帘恭谨的拜着眼的弥勒佛。三叩之后,我听见一个脚步声平稳的传来,我缓缓睁开眼睛望着静慧师傅。她揭开里堂的锦皇帘幕而踏出,右手依旧执着那串念珠,眸中带着让我安逸的笑。
“夫人来了。”她礼貌性的朝我行了个微礼,那表情似乎料定我会来。
“静慧师傅,我想,我需要你为我解开心魔。”我依旧跪在软垫之上,眸子深深的凝聚在她的身上,诚恳的请求。
她与我同跪软垫之上,仰头望弥勒佛,现恭谨的磕了三个头,才稳住身子,娓娓而述,“既然要解开心魔,必须现解开心结,能告诉贫尼,此刻您正在想些什么?”
“今日,册封皇后的圣旨来了,那是我期待已久的圣旨,但是我却不开心。那一瞬间,我想到的是静慧师傅您的话,更有那莫名的哀伤。”
“哀伤什么。”
“我不知。似乎在心痛,曾经我愿为之付出一切的爱情到如今似乎仅剩下了淡漠。他对我再也没有爱,仅有的是最后一份亏欠内疚。我一直暗暗告诫自己必须坚定的自己的步伐,应该朝前走永远不要回头。可是今日我却发现自己退却了,竟迟迟不敢朝前走。在矛盾之中,我想到了静慧师傅,我希望您能为我解开心结。”声音中无不带着迷惘,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或许当初我就不该踏入这空明堂,不该与她畅聊了那么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
“贫尼可以为夫人解开心结,但是,结果如何,夫人必须勇敢的去承受。”她的语气由最初的淡然转变为认真而严肃。
听她话里有话,我略微有些迟疑,最终还是颔首而应,“我会承受的。”
良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娓娓道来。
“记得您初来时自称雅夫人,贫尼有些讶异,您问贫尼为何会知道你。其实,每月皇上都会来空明堂一次,除了他的江山朝政,他谈的最多的还是一名女子,叫馥雅。所以贫尼对您早已经是如雷贯耳了。
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贫尼就说起了夫人,他说,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天下百姓的安定,他必须牺牲自己心爱的女人来完成大爱。而这个大爱就是天下苍生百姓。要统一天下,首先要做的便是稳定朝纲,但是朝纲上杜丞相只手遮天。那时的皇上初登大宝很被动,手中的兵权并没有完全巩固,他根本没有实力将杜丞相一家铲除,所以他必须安心谋划,他需要的是时间。没有办法,他只能找逐个击破,他首先要对付的便是杜皇后,于是他狠下了心利用了夫人你。
说完了这些,他为此流下了几行热泪,并在佛祖面前跪了七日七夜,一直在忏悔他对你所做的一切。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伟大帝王如此脆弱,贫尼感动了,所以会选择进宫住入空明堂,皆因为想将他的心魔除去。他置身于权利之中,故而迷失了本性,做出了许多残忍更令人发指的事。但是,这便是帝王呀,那份无奈与挣扎是常人所不能体会的。
我的心有震撼,为那在佛祖面前跪七日七夜而震撼,没有人对我说起过这件事,我更加不知道。原本无力的全身渐渐紧绷起来,怔然的想着那场面,常规七日七夜忏悔吗?
静慧师傅平静的瞥了我一眼,给了我许久缓神的时间,才继续接道。
“这三年间,每月贫尼都会为他讲佛经,让他摈去那残忍的本性,学会宽恕。因为一个皇帝若是连那仅有的包容之心都没有的话,就不配登上帝王之位。他悟性很高,很快就学懂了,所以他去找回了自己的亲哥哥,这是他懂得的包容之心。
约一年前,他在贫尼面前方寸大乱,皆因他亲手将夫人的孩子害死了。那夜,他的眼底满布血丝,不断的对贫尼说,他不是故意的。他是真心实意想要将你腹中之子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他没想到你拽着他胳膊的手会那样用力,更没想到他一时未控制自己的力道将你推倒在地。
我想,能让这位帝王如此失去方寸的人,只有夫人你一个。”
我的手不断的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她的话。我知道他对我的愧疚,也正因为知道他对我的愧疚,所以我才利用了这份愧疚在后宫中我行我素,才得到了祈佑对我如此的包容不是吗?如今的我与当年的祈佑有什么区别呢?
我悠然的笑了一声,“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够将所有的责任推卸吗?原本我可以做母亲的,我会有个孩子承欢膝下。正因为他,所以我终身不孕,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机会。”
她一怔,泰然的目光渐渐转为悲悯,“夫人是不孕之身?”
我自嘲的笑了笑,“很可悲吧。”
她悠悠长叹一声,目光若有所思的盯着帘幕,似在沉思着什么,片刻才点头,“一个女人,若是没有孩子,没有爱人,没有亲人,更没有信任的人,真的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贫尼终于能理解,为何夫人会有如此深的仇恨。”
我黯然垂首,十指紧扣,用了很大的力气。只听的静慧师傅念叨一声,“阿弥陀佛!”随后由软垫之上起身,于我身边绕了一圈,“即便是如此,贫尼也希望夫人能兼顾天下苍生,莫为一己之私而毁了天下,到时只会陷入无底自责的深渊。夫人在仇恨中,迷失了自己,贫尼相信夫人本性淳朴善良,否则,也不会得皇上如此怜惜。”
我闭目,闪入脑海中的又是那一幕幕惊扰我深夜无法入睡的画面。
父皇,母后,皇兄,云珠,祈星,弈冰,温静若,连城,心婉,浣薇,莫兰,韩冥,陆昭仪,邓夫人,韩太后,连思每个人的脸孔一遍遍的闪现,飞速转动。
我倏然睁开双目,只觉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沿着脸颊滑落,“静慧师傅,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她沉默了许久,似乎在犹豫着双目,却还是开口说道,“了却尘寰,淡看世俗。”
“静慧师傅在说什么?”我一怔,十指蓦地一颤,又问了一遍。
“唯有如此,夫人才能解脱。”她恭谨的朝我深深行了一个大礼,“有些事,夫人必须承受,不为自己,为天下。”
我直了直僵硬的身子,缓缓起身,含着悲然可笑的目光望着她,“为何,定天下,要牺牲女人。”说罢,我转身而去,没有再回头。
疾步而行,渐渐远离空明堂。徘徊过羊肠小径,望柳绿青烟,水波荡漾,残絮散落在我的发间,我伸手去接那点点柳絮。突然间我止住了步伐,静慧师傅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同我说下‘了却尘寰世俗’这句话。是祈佑,一定是他授意静慧师太这样对我说,美其名是‘为天下’,实际上还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借他人之口让我放弃一切,如今他竟也要这样对付我了吗。如果这真的是祈佑的目的,那我就更不能放手了。
狠狠丢下手中的柳絮,我转身朝空明堂而去,若我没有猜错,此时的祈佑定然在空明堂,他就曾躲在那帘幕之后听到了一切。既然他已经听到了一切,我已经再没什么还顾虑的了。有些事情,是要自己亲自去解决的。
我蹑手蹑脚的再次进入空明堂的小院,不出我所料,里边传来隐约的谈话声,我悄悄躲在空明堂外的石柱后,侧耳倾听里面的声音。我的心渐渐沉入了谷底,果然是祈佑于静慧师傅的声音。我没有想到,这又是一次预谋,纳兰祈佑,你又一次欺骗了我。
我无力的瘫靠在冰凉的石柱上,唇边再次勾勒出自嘲的笑容,其实,世上最傻的女人就是我馥雅。我还如此自负,自认为能与祈佑斗。我果然是比不上他呵。
“了却尘寰世俗,为何要对她说这些?”祈佑的声音夹杂着浓烈的愤怒之声。
“贫尼也是再三考虑才说出这番话。皇上,贫尼看见了雅夫人的心,早已经被人伤的伤痕累累,这是她唯一的退路。若非如此,她永远无法放弃心中的仇恨,将来她必为心魔所折磨,痛不欲生。”静慧师傅的声音格外诚恳,“况且,皇上听见了她对你的恨,您还放心将她留在枕边?”
“静慧师傅,你错了,其实我一直心如明镜。”他长长的叹了一声,“早就知道如今馥雅对我的恨,自那日她狠心的用死蟮毒杀了莫兰,我就知道,她的恨一直存在着。”
听到此处,我不仅打了个寒战,他知道莫兰是我害的?他知道?我的思绪突然闪现出那日祈佑紧紧拥抱着我,焦急的说“幸好你没事,幸好你没吃鳝鱼”。
“心婉,陆昭仪,邓夫人,她做的一切,我都没有去追究,只因那是我欠她的。终身不孕,是我给她最大的伤害,一辈子都还不完。但是,我依旧要册封她为皇后,这不仅仅是对她的亏欠,更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想用爱于包容来淡化她的仇恨之心,更想将所有最好的都给她,但是,我才放心,再也不能进入她的心底。”祈佑的声音有些哽咽。
“皇上,如今正是烽烟四起之时,您不能将心思再放在儿女私情之上了。为了天下,贫尼请您放手。”静慧师傅语气中夹杂着焦虑,还有那劝慰,“您是明君,您应该兼济天下,您的责任是统一天下。百姓再也不能承受连年来的战争,天下再也不能四分五裂了。”
“我很后悔。”
“后悔什么?”
“篡位夺嫡。曾经以为那个皇位是我永远无法放下的一个梦,可事到如今,我累了。为了做这个皇位,我弑父,弑母,杀兄,利用我最想保护的女人。只为了巩固这个皇位,为了这个皇位真的牺牲了太多太多就连我心爱之人也对我怀着仇恨之心。”祈佑的声音入狂风骤雨来的那般猛烈,激动的嘶吼着,“这一切只为了这个皇位!只为了这个皇位!多少次我想丢弃这个皇位,带着馥雅远走天涯,过着神仙眷侣的日子但是我不能,因为我是皇帝,我对亓国有责任。”
“贫尼一直都知道,您是个好皇帝。”
我更是不可置信的捂着唇,他原来,一直都知道。
——不要将朕对你的容忍,变成你欺凌后宫妃嫔的资本。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所以他才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原来他一直都知道我在后宫的所作所为,而且一直都在包容。
泪水终于无法克制的由眼眶中滴落,灼烫了我的脸颊,最后滴在手背。既然他都知道,还要留我在身边,他既然知道我想危害他的江山,还是要留下我,甚至要封后。封后只因,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承诺。
——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名分,我要你做我纳兰祈佑名正言顺的妻子。
——九五之尊也是凡人,他也向往天伦之乐。
捂着唇的手悄然垂下,我迈步由石柱后走了出来,带着泪水于哽咽,我问,“这些话,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
二人蓦然侧首朝我望来,眼中皆有着惊讶。我一步一步的朝祈佑走了去,泪水滴滴滚落,朦胧的目光怔怔的盯着眼眶带着泪水的祈佑,“如果,这些话你能亲口对我说,或许现在的我就能少恨一些。可是,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从来没有。”
“馥雅”他动情的轻喃一句,溢满眼眶的泪水悄然滑落。
“阿弥陀佛。”静慧师傅紧紧握着手中的念珠,“皇上与夫人之间似乎存在着很多难以解释的误会,贫尼只想说,若一对相爱之人不能敞开心房,午夜促膝长谈,那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她叹息连连,“希望此刻,你们能放下一切,将心中所想道出。”
深深鞠了个躬,转身离堂,揭开帘幕走了进去。
空荡荡的大堂之中唯剩下我与祈佑,我们就这样静静的对视着,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水波透明碧如镜,残阳铺水玉尘塘。
我与他再次泛舟湖上,黄昏日暮斜晖如火,铺在我们身上,将半个身子染红。他说,一直都想再次带我来到这,想与我并肩去看那两株由我们亲手种植的梅树。我的心情有些怅惘,悲凉。脑海中闪过的是那七日的平淡生活,若要说真正的快乐,唯有那短短的七日而已。
在湖面之上,祈佑并没有动手划桨,而是静坐不动,任风将水面卷起阵阵涟漪,蔓延至远方。我们两都垂首睇望着水中的倒影,沉默了有大半个时辰,依旧相对无言。夏末的暖风徐徐而吹,我们的小舟始终徘徊在湖中四摆,始终到不了岸边。
“静慧师傅说的对,若一对相爱之人不能敞开心房,午夜促膝长谈,那是一件很悲哀的事。仔细想来,我们真的从来没有真正交过心,曾经觉得自己很失败,从来都没有真正走进你的心底。但是后来,我了解了,你的身上永远都留着那道防线,那道防线没有任何人能够逾越介入,包括我。”最先开口说话的是我,永远都是我。他从来都不会主动对我交心,除非我对他质问,否则,他永远都是那个被动的那个人。
“我以为,你都知道的。”他由水中的倒影瞧过我,直视我的眸,声音中有淡淡的苦涩。
“是的,我都知道。”好笑的点点头,他这话说的对,我一直都知道的,“但我等待的是你亲口对我说。”
我用力挥手,打破了平静的湖面,更将我们二人的倒影打碎。水花溅起,湿了我的袖,也湿了我的发,“那次我因为你的利用而逃去昱国,可没想到又被你抓了回来,你用七日的平凡生活想将我留下,可是我没有留下。不止是因我有连城的孩子,不止是因我对连城有深深的愧疚,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顿了顿,才道,“那七日,你确实对我很好很好,但是你对我的好只会将我推的更远。七日,我一直在等,等你亲口对我解释皇陵下毒之事,但你始终没有开口对我说起只字片语,说明你还是不相信我。”
他的身上也溅到许多水渍,点点落在他的脸上,他未伸手去抹擦,而是很认真的在听我说这些,然后深沉的给了我一句,“我以为,不用我解释,你能理解的。”
“是,我都知道。”我的心一窒,一股恼火之气涌上心头,狠狠的拍打了一下湖面之上的水波。刚恢复宁静的湖面再次被打破,我的全身已经溅满了残珠,激动的朝他吼着,“每次你利用完我之后,就说‘对不起,我会补偿你的’你不知道,在我眼里,这句话是对我莫大的侮辱。你以为我要的是补偿吗?不是,我想要你的解释,我想听你对我说出你的苦衷虽然那苦衷我知道,但是我想听你亲口说!”
“为什么不问?”他的脸色渐渐浮现出迷茫,殇然,不解。
“问?你要我拿什么颜面去质问那个我最爱的男人?”原本蜷曲而坐的我倏地由舟上起身,低头俯视着依旧静坐的他,“问你,为什么当初要你们狠心的对我下毒?问你,为什么口口声声说爱的男人要利用我去巩固皇权?你告诉我,情何以堪?我是个公主,请你让我给自己留下那最后一丝骄傲好吗?”酸涩的泪水袭上眼眶,一层层雾气迷蒙,我再看不清他的表情,真的好模糊。
他似乎动了动口,我黯然的打断而接下,“就像那日在长生殿发生的一场变故,我一直都知道,你是故意推开我的。而你,也明白,我早已经知道。但是你没有解释,你只是再次对我说‘对不起,我会补偿你’,对,你的补偿就是让我做皇后。那时,又一次让我感受到自己被你侮辱。我的孩子,换来的竟只是皇后之位,你知道的,皇后之位我从来不稀罕。”
泪水无声无息的滑下,泪痕蔓延,我的声音愈发的颤抖着,“而刚才,我在空明堂所听到的话正是我一直想要你亲口告诉我的话。如果,那一番话在半年前你能亲口对我说,或许我对的你恨就不会来的如此汹涌猛烈,更不会折磨的我痛不欲生,让我踏上了那条不归之路。”
祈佑缓缓站了起身,与我面对面相望,他的表情是痛苦,自责的,眼眶也是红红的,在那一瞬间似乎老了,更沧桑了。
他问,“如果现在,我再对你说,还来的及吗?”
他恳切的表情让我一怔,这个表情是信任,不悔,与当年的汉成王一般无二。他由窗口攀爬而入,他对我说“所有计划,停止”,是的,那是久违了的表情。自他登上皇位之后,再没对我露出过此等表情,如今再见,我的内心汹涌澎湃无法止住。
我用力咬着下唇,沾了水渍未干的手紧紧握拳,盯着眼前这个他许久都不说话。直到舌尖感受到那浓浓的血腥味,我才松开了紧咬着的唇,仰望苍穹,大雁划过。我悠悠开口吟道:
而今才道当时错,心绪凄迷。
红泪偷垂,满眼春风百事非。
情知此后来无计,强说欢期。
一别如斯,落尽梨花月又西。
娓娓念罢,四周只剩下微波荡漾,潺潺水声。天色渐晚,风势更大,这才将我们的小舟吹至岸边。他率先上岸,后朝我伸出手厚实纤长的手欲拉我上岸。我盯着他的手半晌,终于选择将手交到他手心之中。我们的手都很凉,交握在一起却更显冰寒透骨。
踩着浓浓的野草,清晰的泥草味闯入我的鼻间,我的心情由最初的紧绷而逐渐放开,僵硬的步伐渐渐放开,随他一步一步的朝那曾经有着属于我们七日回忆的小竹屋。夜风拍打在我们身上,将衣袂卷起,衣角飞扬,他伴着我的步伐,缓缓而行。他遥遥望着初露头角的明月被乌云遮盖着,乌黑散落在颈项的发丝随风微微摆动,他握着我的手紧了紧,“而今才道当时错,会晚吗?”
他见我没说话,便苦涩一笑。看在我眼里竟有那丝丝的疼痛,以及莫名的伤感,动了动嘴角沙哑的说道,“不晚。”
闻我此言,他淡淡的勾起了一笑,终于将沉着的脸松弛而下,不疾不徐的对我娓娓道来,“就从那日云珠死后说起吧”
“将云珠推出去顶罪我也于心不忍,但是没有办法,祈星知道的太多。直到那日我查到,祈星一直在民间四处寻访那位帮你易容的神医,想用这件事与包藏沈家之女的罪名来对付我。你知道,祈星已经不得不除,所以我利用你到天牢,将他逼死。
其后杜家在朝廷为祸,后宫由杜莞把持,朝廷由杜文林掌控,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我知道,要打压杜家必须从杜莞身上下手,逐个击破。原本我打算利用静夫人来对付杜莞,可是当我发现她与弈冰竟私下有染,还怀了一个孽子,我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事到如今,我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再去找寻一个对皇后如此仇视,又有足够的智慧与杜莞斗的女子,不得以,我选择了你。因为云珠的死,你早对杜莞有恨,所以我顺水推舟,用皇陵下毒之事将你的仇恨更加点燃。更为了名正言顺的给你宠爱,我选择由你来揭发静夫人与弈冰的奸情,可是我没有想到,你对他们手下留情了,那一刻我就知道馥雅始终是馥雅,你的心不够狠。正好,那日你为我推荐了一个女子叫尹晶,她的气质高傲脱俗,头脑聪慧,更重要的是,她有一颗阴狠无比的心,所以我选择了她。而我更不想再利用你,所以我将你冷落,再也不见你。
在长生殿,我看见大皇子的惨死,又见苏贵人一口咬定是你害死了孩子,我就知道,这又是一个圈套。当你要对我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之时,我必须阻止你说,否则我在连思身上下的功夫就全毁了。所以我佯装愤怒将你推开,但是没有想到,你会因此而流产。那一刻我就知道,与你之间好像再也无法挽回了。
从莫兰之死开始,我就知道你对我的恨,你对这后宫的恨,我每日每夜的自责愧疚,回想多年来我对你所做的一切,竟是如此卑鄙,一次又一次利用了我最想保护的女人,将她伤的体无完肤。你恨我是理所应当,为了补偿你,我对你所作所为置若罔闻,因为这些都是我欠你的。你就算真的想要毁掉我的江山,我也不会怪你。
这半年来,每每午夜梦回由噩梦中惊醒,我都会不禁回首多少年来我做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保住这个皇位,稳定朝纲。这个皇位就是一个恶源,它让我做了太多太多无法挽回的错事,想就此丢弃,但是理智告诉我,不能。我既然用这么多人的血稳固了这个皇位,若就此丢弃,那便是一个昏君,天下百姓将如何看待我?我对亓国有责任,所以我不能自私。”
听他将那几件事清楚明了的叙述,我的心结也已经慢慢打开,这些话我等了太久太久,今日能听见他亲口对我的解释,所有的怨恨似乎消散了不少,“这些解释正是我想听的,但是你从来都不与我提及。所以我恨你,带着那份恨,我也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你还恨我吗?”
“我不知道。但是静慧师傅说的对,如今亓国与昱国的交战迫在眉睫,我不能执意欲毁你江山。百姓何辜。”
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有些颤抖,我不禁用了几分力气回握着他。遍踏过漫漫草丛,将萤火虫惊飞,漫天萦绕。那一瞬间的砰然心动,仿佛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一幕,我松开了他的手,伸出手心,几只萤火虫停留在我的手心。我含笑而望着对面的祈佑,有几只萤火虫停留在他的发梢之上,他的眼中印着满满的荧光,眼底深处藏着我。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喃喃吟出,我双手用力一挥,停留在我手心的萤火虫翩然而去。我在原地轻旋个一个圈,发丝舞动,“祈佑,我为你再舞一曲凤舞九天,谢谢你对我这半年来所作所为的包容。”
他的目光中含那缕缕柔情,颔首而应。我后退数步,惊起了更多的萤火虫,绿光包围着我们两人,犹如身在仙境。
翩翩若飞鸿地张开双臂悠然而转动手臂,右脚足尖为轴,身轻舞旋转,鹅黄轻纱裙如花蕊迸放吐灿,飞扬如丝。我没有着华丽的舞衣,未佩戴繁复的首饰,一切都是如此简单清平。
此舞,我一生只舞过三次,第一次在馥香宫,第二次为了仇恨而在养心殿起舞,这是唯第三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翩舞而起,带着轻巧的步伐,一连三个飞跃,宛然天成,连贯如一。几次对上他那柔情深锁的目光,我盈盈而回视,蓦然回想起多年前的一切,恍若初见那般,他对我说,“馥雅公主是吗?我们谈笔交易如何。”
人生若只如初见。
这句话不该用在我们身上,我与他的初见就是一场交易,一次利用。
带着微微的喘息声,一舞终罢。未站稳,我已经被一双手臂牢牢的锁在怀中,他用了很大的力气将我箍在胸前,暗哑之声由头顶传来,“馥雅,以后我什么都和你说,不要再恨我了,好吗?”
听他稳健有力的心跳声,我点头,“好,以后我们都不要再相互折磨了。”
“你说真的?”他压抑不住的激动脱口而出,倏地松开了我,用锐利的眼光直视我的眼底,打算从我的眼中看出真假。我用唇边的笑容,和毫无起伏的眸告诉他,我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放弃仇恨不止是因为祈佑对我的坦诚以及那包容,更是为了天下的百姓。亓国与昱国迟早是要开战的,不论谁是最后的霸主,对天下百姓都是件好事。我不该再为一人之私而惑乱朝纲,有些事我是该放下了。
那夜,他带我去看了我们种植的梅树,经过一年来阳光的拂照,露水的洗涤,它们开的很健壮。祈佑对我说,以后每年都要与我一同来此,亲眼看着梅树的成长。
深夜蝉声鸣鸣嘶啼,我们相拥而睡在竹屋之中。枕在他的臂弯中,我一夜未眠,脑海中千丝百绪的回想了好多好多。
初见,他温柔的抱我上马,我已经被他那深深柔情的眼神吸引。
他大婚那日,不顾一切冲进屋内,他告诉我,如果这个皇位要用我来交换,他宁可不要。
毁容后的再次相识,他说,生死阔契,情定三生亦不悔。
大婚那夜,他说,我爱你。
后来,我们的爱情便在大婚后惨变,他对我无情的下毒,甚至于利用我们之间仅剩的爱情。这是对爱情的背叛!我虽然可以原谅,但是这份曾经纯真的爱情早已经被岁月斑驳的痕迹所毁,变的伤痕累累,我早已无力再承受这份爱了。
多少次倚靠在祈佑的怀中,我扪心自问,我与他真的能回到从前吗?
答案却是‘不能’。
是的,爱情一旦失去了原本的纯真,就算我与他再怎么相爱,始终都会有一道屏障挡在我们之间。那道屏障正是‘欺骗’这半年来,每当与他在一起,我想到更多的不是爱,而是欺骗。总会问,他这次又会有何目的?难道又是一个阴谋的开始?每日这样的猜忌,我早已经累了。
还有一道致命的屏障,正是我那逝去的孩子与连城,我无法说服自己安心的与一个残害我孩子的男人在一起。孩子不会允许,连城更加不会允许。
静慧师傅说的对,唯有摈弃心中的杂念,放下仇恨,不要再迷惑惊慌,这样才能做回真正的自己。
既然这份爱情早已经渐渐离我远去,我与祈佑又何苦将爱强留在身边,这样的情只会拖累了两人的身心,从此更加陷入矛盾挣扎。
一阵晨露凉风由窗口划入,我打了个寒战,迷茫的望着蒙蒙亮灰沉的天色,我再次侧首望着祈佑脸上那分明的线条。他睡的很安静,脸上还挂着淡淡沐人的微笑,与他同床共枕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他睡觉时挂着如此安静的微笑。
不禁伸出自己的指尖,轻轻抚摸过他的脸,他动了动。我立刻抽回,生怕惊醒了他。很快他又安逸的沉入梦乡,看着他的样子,我的脸上划出甜蜜的笑。我真期望每日都能见到他这样安详不带面具的笑容,但是我知道不可能,我们之间的阻碍太多太多。
即使心中会有遗憾,但那却会是永远的牵挂,于我于他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想到这,我悄悄的下床穿好鞋子,轻手轻脚的走至竹门边将其拉开。尽管我用了很小的力气,依旧发出了一声细响。我回首而望,祈佑依旧安静的躺在床上,睡的很酣甜,我深深的凝望着他,低声道,“祈佑,一定要做个好皇帝。”
说罢,我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了屋子,外头下着茫茫细雨,天空格外灰暗。我的脸上发上皆弥漫着飘飘雨珠,始终没有停住步伐,踏过满是晨露的草丛,有漫身的叶草划过脸颊,带有丝丝的疼痛。
抵达岸边,我执起浆便承舟而去,泛着透寒的湖面,雾气皑皑升起,迷花了我的眼眸。乘着小舟渐渐泛入湖心,伴随着微风我回首望岸边那属于我与祈佑两人的竹屋。
以后,那两株梅,只有烦你每年去看看了,馥雅再也不能陪你了。你是个好皇帝,不论最后你能不能统一天下,你依旧是我眼里的好皇帝,一定要兼济天下,不要再被心魔控制。即使我与你一别两方,请你一定要珍重,珍重。
了却尘寰,淡看世俗。
是的,要除去我心中的仇恨与迷惑,我必须了却尘寰,淡看世俗。
“馥雅!你不要走。”
一声随风飘荡而来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我惊诧的看着在湖岸边焦虑的呼喊着我的祈佑,心中隐隐作痛。他何必追出来,他有他自己的责任,不能在枉顾儿女私情了。我更不想牵绊他的脚步,他应该去走他自己的路。曾经你能对我如此狠心,那么这次,请你再狠心一次吧。
我朝他挥了挥手,向他告别。始终保持脸上的笑容,并不想表露悲伤。随着小舟越飘越远,在岸边的他渐渐模糊在我的视线之中,我缓缓回身,更加用力的划着小舟朝对岸而去。
而声后那一声声的“馥雅”伴随着凉风冷雨打湿在我的脸上,我已分不清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滴滴滑落,透心凉。(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起点(qidian)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