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口所谓风寒,李隆基一直到杜士仪和突厥两方使臣到长安后第三天,这才先行召见了杜士仪。
他并没有在兴庆宫中那些殿阁楼台召见,而是命杜士仪登勤政务本楼入见。他站在高高的楼上隔帘下望,就只见杜士仪跟着引路的内侍不慌不忙缓步行来,目不斜视,心无旁骛,那种从容不迫的风仪体态,是众多常常出入宫中的高官大臣都不能企及的。以至于他突然命人拉上其中一面帘子,就这么径直迈步来到了勤政务本楼的凭栏之前。说来也巧,杜士仪恰是在这时候抬头,和他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换成别人,无意中直视天子,却也是非同小可的失仪之罪,而杜士仪只是在楼前略一驻足长揖行礼,继而就不慌不忙地唤了两个内侍前行引路带他上楼。直到人已经消失在了那重重阶梯之后,李隆基方才收回了目光,坐回宝座之后,便轻叹一声道:“自从张九龄去世,宰相但凡荐人,朕常常会问的一句话,便是风仪可如张子寿?可终究大多数人只学得了张九龄的皮毛,学不到他的才具和风华,之前卢绚也不过有些形似,今见杜君礼,真神似也!”
牛仙童之后,杜士仪除却依旧结交高力士杨思勖之外,密令赤毕在宫中其他内侍身上也加重了投入,而且还特意加了一句,那就是绝对不能比李林甫送得少!故而大多数中官也许不会在李林甫和杜士仪相争时呈现出某种偏向,可同样不至于在背后有事没事说坏话。此时此刻李隆基这一声赞叹,当即便有人凑趣地说道:“杜大帅昔日关宴紫云楼时,便是丰神俊朗,风仪宛然,如今官至一镇节度,手握兵权,自然神似当年仅在一人之下的张相国。”
这话听着仿佛像是赞美,但李隆基却不动声色地抬头看了那个内侍一眼,见其有些不安地躬了躬身,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不多时,杜士仪就已经到了,宣进行礼之后,他端详了对方良久,突然开口问道:“记得君礼今年意过四十大寿了吧?”
听到大寿两个字,杜士仪只觉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他这个年纪的男人正逐渐进入事业顶峰期,所以骤然听到大寿两个字,他着实有些难以习惯。可李隆基既然问了,他就欠了欠身道:“没想到陛下日理万机,竟然还记得臣的年纪。”
“朕怎么会不记得?想当初你高中进士的时候,可是还不过十七岁出头!”李隆基哂然一笑,等吩咐内侍赐座之后,他先是大略问了问此前杜士仪亲率大军前往阎洪达井,趁着两边对峙招降的经过,尤其是其中一些在奏疏上没有的细节,最后方才满意地颔首说道,“当初乙李啜拔北归之后,重振仆固部,却无半点降附之意,朝中对此颇有微词,只有你一味坚持己见,如今乙李啜拔随你入朝,旁人方才无话可说了。”
“也多亏陛下圣明,否则臣就算固执己见,也未见得有今天突厥纳降的结果。”
杜士仪态度极其自然地给天子戴上了一顶高帽子,紧跟着就直截了当地说道:“臣此次引领东面西面两位可汗的使臣前来长安,这才刚到两日,就听得外间传出种种流言,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地声称,臣必当顶替牛相国拜相。”
果然,他主动揭开这个话题,不但李隆基,就连其左右的宦官内侍也全都大为意外。见这些人面色各异,他就诚恳地说:“臣在陇右时,曾经和牛相国打过数次交道,素来敬服其为宽厚长者,治政有方,后来牛相国拜相,臣更以为陛下慧眼如炬,识常人所不能识之才俊。如今牛相国没病没灾的,不过年纪稍长,便有人在背后诋毁,甚至无缘无故牵扯到了臣头上,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杜君礼两任节度,若是把河东代州也算上,已经三任了,功勋资历无不足够,怎么滑稽了?”
李隆基这话虽是夸奖,可杜士仪听在耳中,却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倘若不是他自己主动揭开这话茬,恐怕天子突然捅破这件事的时候,口气绝不会这样轻松随意。于是,他郑重其事地说道:“别人觉得,突厥就此分裂成东西两面之后,朔方就会再无威胁,漠北就会一片安定,可陛下乃圣明之主,当然不会如寻常浅薄之人这般笃定。如今漠北如此局面,要让其如同当年贞观那样,再次化为当年那一个个羁縻都督府臣服于我大唐,就还需要花费很多功夫!”
杜士仪一把当年贞观时大唐灭了突厥万邦来朝的盛况打比方,李隆基立刻收起了戏谑之色,微微点了点头。如今突厥不战而降,即便是他再好大喜功,也很满意这样不花多少钱,不死多少人而得来的战果。所以,即便杜士仪在节度使任上并没有别的节度使那样的赫赫之功,可却几乎挑不出差错。总好过盖嘉运那等在西域声威赫赫,可到了河陇任上,就直接败家子地丢了石堡城!
“君礼为人处事,素来有始有终,朕没有看错人。”
这样的反应,还没有达到杜士仪的预期,因此,他在立时起身谢过之后,这才抛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至于臣刚刚为何叹臣拜相滑稽,却并不仅仅是因为臣在朔方仍有未完之事,而是有李相国在朝中,陛下已经足可高枕无忧。臣这个人有个缺点,认定的事情就一定要竭尽全力去做,所以入仕以来,频频和人顶牛,没少得罪人。倘若不是大多数时候都为一方主司,又有陛下爱护,主司怜惜,恐怕不知道会在哪个犄角旮旯。李相国资历人望卓著,若是臣与之同列,却未必会忌惮这些,到时候频频相争还是小事,最要紧的是,臣生怕自己……”
李隆基听到杜士仪谈及旧事,想起杜士仪这二十多年仕途确实是所向披靡,倒在其手下的,既有当时官职高过其许多的高官名臣,如河南尹王怡,也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属,更有无数无足轻重却又为人当刀使的小人物,可以说,大多数时候,杜士仪走到哪里,杀鸡儆猴的刀就砍向哪里。可听到杜士仪直言不讳地说,如果入相必定要和李林甫一力相争分个高下,他只觉得这犹如是童稚少年之间的争执,忍不住就笑了。
“生怕什么?”
“臣生怕自己会公报私仇。”这一次,杜士仪就看到李隆基的脸色变了,当下就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臣和李相国有些私人恩怨。臣不想因私废公,可臣远未大度到圣人的境界,所以便只能告诫自己,最好离李相国远些。”
这种大臣之间的恩怨,有谁会拿到天子面前来说?
当此时,李隆基身后的内侍宦官中,不知道有多少人险些跌破了眼珠子。就连李隆基自己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道:“什么私人恩怨?”
李隆基记得很清楚,李林甫和杜士仪一贯似乎并没有什么冲突,故而脱口问了一句之后,见杜士仪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他就意识到恐怕并不是朝政上的冲突,而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于是,他忍不住笑骂道:“朕听说,当年宇文融在的时候,你和李林甫还常常在宇文宅中见面,如今却说什么因私人恩怨而敬而远之的话!”
“这私人恩怨,就是为了宇文融的事。”
杜士仪说到这里,李隆基立刻恍然大悟。当初他一气之下将宇文融一路贬到县尉,而后又将其流放,都是因为裴光庭在后头一再撺掇,等醒悟到财计乏人,大赦天下,打算重新任用宇文融的时候,人已经死在了半道上。那时候李林甫俨然已经是裴光庭的谋主,相较之对宇文融遗属多方照应,甚至把人的户口都全部迁往了云州,而后又收宇文审为弟子的杜士仪,自然是截然不同。尽管这些年李林甫对宇文审颇有照应,可杜士仪眼下既是摆出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姿态,他这个天子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再说,若是边镇节帅和朝中宰辅真的一团和气,他也未必就乐见其成!因为宇文融这样的缘故而心生芥蒂,就连他这个天子也不好说什么了。
所以,当杜士仪告退离去之后,李隆基便忍不住笑道:“朕素来以为杜君礼谦谦君子,没想到他还会有这样如同坊间粗汉一般斤斤计较的时候。”
天子固然这么说,可四周围的内侍就没有一个敢吭声的。今天这召见,杜士仪胆大包天,直截了当地说自己和李林甫有私怨,而一向对李林甫信之不疑的李隆基,则是把这种事当成了笑话看。可是,在宫中行走多年的内侍宦官,没有一个人敢对这种大事等闲视之。事涉宰相和节帅的明争暗斗,他们往日又是两边好处兼而有之,说什么错什么,还不如不说!
尽管此刻没人吭声,但很快,李隆基召见杜士仪的具体经过就传到了李林甫耳中。尽管当面置之一笑,可等人退下,李林甫便气恼地揉了揉眉心。
他怎么都没想到,杜士仪竟然会以力破巧,在天子面前把将相和睦的这一层幌子给撕破了!如此一来,他又不想让杜士仪入政事堂,又想让其留在长安,恐怕就有些难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