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十万部队汇集的战场之上,一个人的作用究竟能有多大?
对于一个勇士和前线指挥官而言,斩将夺旗、击溃一部敌军,改变局部战场形势,从而使胜利天平倾斜,或许已经是极致了吧?
对于一个军事战略制定者或者一军统帅而言,发现战机,作出应对,从而一锤定音,或许也是一种足以载入史册的极致吧?
话说,就在白波军主力大阵东面前突列阵的杨奉,并不是一个眼皮子浅的人,他家中虽称不上是世族,可一来,其人家产极多,势力极大,自幼见识的场面不凡;二来,河东这个地方本就属于司隶,是靠近政治中心且军事地位极重的汉家名郡,所以他对政治局势什么的也并非一无所知;三来,他也是读书识字的人;四来,天下动乱后其人实际上割据了杨县和襄陵……但是无论如何,当幽州军军营中号角齐鸣,那位名震天下的卫将军公孙珣自大营东侧从容出营以后,杨奉还是彻底刷新了自己对于‘一个人’的认知。
因为公孙珣什么都没做,只是从营中高台上起身,然后不慌不忙的骑着马走出来,就立即动摇整个战局……这简直匪夷所思!
但是,它真的就发生了。
夕阳西下,随着幽州军的号角声接连不断,原本已经相互杀红眼的高粱亭战场上却忽然硬生生的被人掐断了战斗的节奏。
刚刚完成一次苦战的幽州军步兵放弃了转身回营修整的打算,身后原本倚着栅栏防守的辅兵、战兵也纷纷放弃了营寨,反而如潮水般涌出,就在营地前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强行立阵;
而原本应该继续进攻的河东兵,也几乎全都在某种奇怪的氛围中仓惶后退收缩,并在各自首领的急促呼喊中匆匆集合结阵……然后,整个河东军的军阵都变得莫名紧张和压抑了起来!
从远处高台上的郭太到近处的杨奉,从营前的高顺到侧翼的韩当,从只有残兵的河东军前锋诸将到高粱亭大营后营中一直没动的万余辅兵,从白波军到幽州军,几乎所有人都在号角声中紧张盯住了那面缓缓移动的白马军旗!
而位于最前线位置的杨奉和其部属更是亲眼看到了那个骑在白马上的身影。
一匹普通白马,一件精钢铠甲,一件赤色罩衣,一条玄色大氅,一个立翎的头盔,看似并不过分突出,此时却让人夺目难移……因为几乎所有人都能顺着这个身影想起无数的事情!
如今天下动乱不安,几乎无处没有战乱发生,可是在那之前,偌大的汉室天下,以统兵伐乱四字压制天下的人却只有这一个!这是这位卫将军用十几年的时间,从鲜卑到乌桓,从黄巾到羌乱,从高句丽到匈奴人,拿无数胜利堆砌出来的……做不得假!
甚至这些河东人可能比一般人对此了解的更加清楚一些,因为他们中的佼佼者不知道多少次以三河骑士的身份在此人麾下作战……六年前的黄巾之乱,或许还是他们的父兄,一年前的关中大战,却无疑正是他们亲身经历。
若非家人、宗族相互缠绕,难以脱开白波军,不知道多少人早就匹马相投了。
公孙珣引着中军将佐、军吏,在韩浩的护送下骑着白马径直出了高粱亭大营东门,然后迎面骑兵大队之中自然有白马义从径直出阵相迎,但公孙珣却不止步,反而是在义从的护卫下继续沿着已经休息了一整个下午的骑兵大阵缓步勒马向前。
诸将及其各部骑兵原本立在马下休息,本该就势行礼,但公孙珣左手掏出断刃,也不出鞘,只是微微平举,上抬示意,却是让沿途全军骑兵纷纷上马便可!
就这样,其人沿着骑兵大阵自北向南一路走来,各部骑兵也随着他的到来纷纷重新上马立定,而普遍性穿着赤色和白色直裾的骑兵大队更是好像被这位卫将军一只手推着一样,在汾水平原之上翻起了一道红白相间的波浪,并旋即被跟在公孙珣身后的白马骑兵所遮蔽混杂成了一体!
俄而,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又从何人开始,幽州军骑兵大阵突然欢呼声动,到最后竟然齐呼万岁!
万岁!
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天子专属称呼,在军中更普遍性的作用乃是胜利后的欢呼……换言之,明明天色还没有黯淡下来,明明还没有到达可以一击致命的最佳时刻,但当公孙珣亲自来到军中参与列阵以后,这支军队就已经开始欢呼胜利了!
作为很可能是第一个遭遇这支骑兵大队的部队首领,杨奉本能的便想让自己的部队提高警惕!
但是转头一看,这个河东数一数二的大豪却是整个人呆若木鸡起来……原来,之前被公孙珣带动的何止是幽州兵马,便是他杨奉的下属军阵居然也在不知不觉中随着公孙珣的一次阵前巡视整个转向!
带着一丝惊恐,杨奉复又回头看向了身后的白波军主力军阵,而和他想象的一样,整个白波军居然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公孙珣整个牵动着转过了头来!
作为第一个醒悟过来的人,杨奉几乎恨不能立即去揪住身后程银、李乐、胡才那些人胡子,让他们继续去攻击幽州军大营,而不是如同一条下雨前黄河中的鲤鱼一般张大嘴仰着头去看着那个白马旗不放!
但是,转念一想,连他自己刚才都心神为之动摇,何况是苦战了一下午的这些人呢?何况是自己属下的这些士卒呢?
说到底,大概除了一个黄巾余孽郭太外,所有的这些人从骨子里就没敢把公孙珣视为什么对手,这些人虽然拥兵极重,却是没有什么所谓政治纲领的……整场战斗的本质,无外乎是他们想在公孙珣身前继续保有割据一方做土皇帝的事实,但公孙珣却注定不可能同意罢了!
实际上,之前公孙珣在太原停驻了那么久,这些人却始终难以下定决心。既没有主动涌到太原、河东交界处的灵石口,也就是俗称的鼠雀谷这个天险去阻挡,也没有一开始就下定决心展开大决战,最后一直等到公孙珣连番攻连克县邑弄的他们肉疼以后才匆忙来决战……这本身就代表了他们对公孙珣畏惧加抵触的矛盾心理。
所以,当对他们而言超出想象高度的公孙珣,以最决绝的姿态出营列阵以后,也就难怪这足足七八万河东白波军竟然会全军动摇了……从政治到军事,这些人真的从没有把自己放在与卫将军齐平的地位上。
当然,这应该本就是这位卫将军的目的之一,经此一挫,河东军错失了最后一次攻击大营夺取立足点的机会。
杨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却依旧是无可奈何……因为公孙珣已经开始动员起那支致命的骑兵大阵了!立足点的事情来不及多说,现在是要保命!
但保命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连绵不断的军号声停了下来,而公孙珣也来到自己的骑兵大阵正中,只是缓缓抬手,然后其人身后的骑兵大阵便居然渐渐整肃起来……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其中代表的个人威望和军队纪律,几乎让对面那些知兵的河东大豪们彻骨冰寒。
他们几乎可以肯定,不用等到落日,就是现在,这两万骑兵奋力一冲,七八万白波军就要兵败如山倒了!
前方幽州骑兵整肃列队,首当其冲的杨奉则头皮发麻……他对自己这五六千人阻挡的作用感到无力,对身前的数百步外的那个人和他的部队感到畏惧,但偏偏又不敢召唤援军!因为他心知肚明,这个时候如果大阵擅动的话,很可能会因为散乱的阵型反过来给对面的骑兵形成真正的突击机会,从而让大崩溃来到更快!
安静下来的幽州军骑兵大阵前,公孙珣看了看对面早已经不再刺眼的阳光,却是忽然勒马,立即朝着正前方的杨奉部开始前进。
身后注视着自家主帅和那杆白马旗的骑步各部也是毫不犹豫,立即勒马,随着公孙珣开始缓步向前。
两万骑兵,人高马大,无边无沿,甫一启动便惊得对面七八万白波军齐齐有了畏缩之意!其中,首当其冲的杨奉本部大阵更是立即有了动摇之意,这让原本就很沮丧的杨奉瞬间绝望透顶……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恐怕幽州骑兵真的冲到跟前时,自己的部队会不战而溃,而自己也会因为这个可悲的位置,而多半死无葬身之地,甚至于被踩成一团肉泥也说不定。
但就在这时,有意思的事情却发生了,就好像刚刚只是在让自己的坐骑适应此处环境一般,公孙珣忽然又勒马停步了,两万幽州铁骑虽然不明所以,却也跟着再度驻足……这个过程,因为骑兵数量过多的缘故,看似简单,其实是一个很费时间的过程。
杨奉死里逃生,却也瞬间醒悟……对方金鼓俱全,刚刚若真是要全军突击必然要事先击鼓的。
不过死里逃生之余,这位河东大豪却又愈发觉得煎熬了,因为死不可怕,等死最可怕!更何况杨奉本就是河东诸位大豪中最懂得变通之人。
他开始思索卫将军这么做的具体缘故——毕竟,公孙珣此举固然有故作玄虚,声东击西,哄骗前方放弃攻击大营之意,但既然已经哄骗得手,让白波军错失了最后一次战机,但为何不侯天黑一击致命,或者干脆直接一击了断,反而如此作态?
公孙珣勒马在军阵前,迎着夕阳侧身而立,远远看向了对面刚刚已经出现退缩迹象的军阵,却是在心中暗自计数。
三十个数后,公孙珣第二次勒马向前。
相对应的,白波军大阵也是第二次骚动难止,甚至边缘有了离散之意,杨奉部更是事实上有了整体后退的举动。与此同时,前线的白波军还清晰的注意到了从幽州军后营涌到前面的上万堪称生力军的辅兵,虽然只是辅兵,但此时出现,却让白波军的士气愈发萎靡。
但公孙珣却第二次止步了,并且依旧侧身相对。
“我懂了……”
远远看着对面白马旗下那个被夕阳蒙上了一层金色装饰的身影,杨奉忽然醒悟,然后如遇见什么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召唤起了自己麾下最信重也是最出色的将领。“徐公明何在?!”
就在不远处替杨奉努力控制军阵的徐晃面色严肃,立即驰马而来:“将军!”
“我只能指望你了!”杨奉看着徐晃惶急而言。“卫将军在给我们机会,他不想真的杀光我们……否则刚刚就不会在亲自出阵前还忽然释放俘虏了!他是以此来向我示意,要我临阵投降!对不对?”
“道理是对的,可将军要临阵倒戈吗?”饶是徐晃向来沉稳木讷,此时也有些愕然。“此时倒戈有何意义?卫将军亲自出阵,幽州军全军振奋我军则全军震动,等对方骑兵大队直接冲来,怕是七八万人都要失控然后相互践踏,彼时我们倒戈或不倒戈又有什么区别?”
“我们可以全军投降!”杨奉盯着身前部属突如其来。
徐晃沉声摇头:“我军数十部,人心不一,匆忙之下……”
“可以杀郭太而号令全军弃械!”杨奉再度打断对方。“我军唯一高台在彼处,趁着天色未晚,当众而为,虽有混乱,却还是能成的,最起码能让卫将军和其部也能看到,届时我军自溃,卫将军就没必要再驱动骑兵践踏冲杀了……”
“郭帅无过!”徐晃脱口而出。“而且做下属的,因为局势有所背离就已经很惭愧了,如何还能杀人?天下哪有这般道理?”
“这年月哪里有什么道理?”杨奉面色狰狞起来。“真要说道理,今日杀他一人,便能活数万乡梓,要我说,这便是天大的道理!再说了,你想想我们白波军号称是黄巾,仅此一项卫将军便不能轻饶,可你又不是不知道,军中唯一一个真黄巾便是他,不杀他,如何能降,杀了他,方能交代!而且你再想想,他为首领,此战之后,别人尚可两说,唯独他便是活下来也只会被追索不止……”
话音未落,周围再度骚动不止。
原来,就在杨、徐二人对话之际,公孙珣第三次向前逼近了数步,这一次,可能是因为日头愈发西斜的缘故,白波军的震动和退缩愈发明显。而且,大营前的幽州军步兵,居然也趁着气势,向前逼近到了已经填满的壕沟之上。
徐晃张口欲言。
杨奉却忽然冷静了下来:“公明……你也看到了,卫将军的暗示是切实的,但耐心却是有限度的……不要浪费时间了,你且往中军速去,沿途可以好好看一看想一想,是要全什么道义,还是要杀了他解救此地数万乡梓?我去派人寻其他小帅、头领,他们也一定会懂的!到了地方,要是你下定了决心,便假装汇报军情,上台直接用手斧斫了他!此处七八万人的性命,就全靠你了!”
徐晃沉默片刻,然后几乎是以一种逃跑的姿态,匆忙打马往中军郭太处而去。
其人沿途所见,上午还士气正旺,下午还杀意盎然的白波军士卒,此时多有惊惶之意!很显然,公孙珣这种留有余地的示威在打断了白波军的攻势之余,也让白波军那些军事素质出色的军官们清醒认识到了自己真实处境!并迅速将这种认识传染到了全军之中!
大难临头,人人自危。
徐晃愈发挣扎,但胯下战马不停,已然在公孙珣第四次逼近之后来到了中军处。
和其他各处一样,白波军统帅、头裹黄巾的郭太也正在与自己那些亲卫争论着什么,而其人见到徐晃到来,却居然是有些释然和轻松之意:“可是杨县徐公明?”
“正是!”徐晃在台下下马,然后俯身行礼。“拜见郭帅!”
“你来的正好。”郭太立在那匆忙堆砌的高台之上,倒扶一剑,释然而叹。“有一件事情,我想让我的侍从来做,他们却都不敢,公明是郡中出了名的勇士,又与我没什么私交,正好替我来做!”
徐晃硬着头皮抬头应声:“愿效犬马之劳!不过杨帅有……”
“我欲自戕,请你上台来斩我头,然后献首而降,以救此处数万无辜乡梓。”郭太忽然而言。
徐晃愕然失色。
“不必愕然。”郭太仰头而叹。“我一黄巾余孽,本就是不容于天下的太平道残党,七年前太平道席卷天下,我都无法在河东举兵成功,今日便是以首领之身立于此处,也照样难再兴太平道……心愿难成,而如今眼见着败局已定,更是自知必死无疑。既如此,若能以我一人之首,临阵换得数万人的性命,我又有什么不舍得呢?记住,千万不要耽搁,因为天色一暗,卫将军就不会再给机会了。”
徐晃沉默不语,周围数名郭太侍卫则纷纷跪地啜泣,发誓要将郭太救出,往吕梁山中躲避,引得郭太也是一时难舍。
但很快,随着周围军士再度仓惶退缩,而且全军都有崩溃之征兆,郭太不再犹豫,其人背对夕阳,于军中唯一高台之上提剑自戕!而徐公明却是迎着夕阳奋力一跃上得高台,然后在万众之前,拔出手斧,当众枭其首。
夕阳西下,血溅五步,中军自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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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既出营,乃引众汇骑兵两万众亲列阵于东,其军阵严整,盔甲耀眼,迎夕阳夺目,宛若天神,贼军望之悚然。太祖见贼震动,乃令全军欢呼,既停,不鼓,直引众向前,贼阵望旗帜动摇,未及十步,猝停,贼乃恍然惊疑,而阵型渐溃。如是再三,贼全军震动,左右离散。贼首郭太遥而望之,知不可为,亦明太祖仁念,乃自戕,并使亲卫匣其首以降,河东遂平。”——《旧燕书》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纪
ps:感谢书友乌有乡,第三十九萌……花了三年功夫,总算把她从姬叉那里挖来了,曾经的我鸡正宫娘娘啊!
然后抱歉,睡着了……十一点左右困意上来了……喝着咖啡都稳不住……尴尬死了……从今天开始大家恢复每天早上看更新的习惯吧!希望借此找回节奏。
总之,大家也都早点睡,因为周三一看就是搬砖的好日子,我反正是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