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明静今天难得开心了一点点,因为钱朵朵特地登门来找她叙话。
两人聊了一会近况,左明静也不愿多说在何家过得如何,只捡些两人儿时的趣事说。
相比之下,钱朵朵却是开朗了许多,叽叽喳喳地说了好一会,又让丫环捧了一个盒子过来。
“明静姐你来看。”钱朵朵很有些雀跃的样子。
左明静目光看去,只见她拿了本书出来,封面上写着“石头记”三字。
翻了翻,却见只有前面十几页有字,大约有四个章回。
“这是你写的?”左明静一看字迹便知。
钱朵朵点点头,有些期待地道:“明静姐你看看如何?”
左明静其实对钱朵朵有多少笔墨颇为了解。
官场上只知钱承运是奸滑之徒,却少有人记得他当年是以榜眼名次入仕的,更难得的是他中榜后依旧读书不缀。钱家藏书之多,不亚于京中任何一家书院,钱朵朵自幼观书,这方面其实不逊于平常举子。
可惜养在闺中,胸中没什么的丘壑。
左明静一开始还以为这《石头记》与钱朵朵以往写的女儿家的文字差不多,但只看开头,她便惊在那里。
十几页翻完,左明静良久无言。
“如何?”
“这……是你写的?”左明静又问了一遍。
“明静姐能保密吗?”钱朵朵捏了捏自己的手指。
左明静点点头:“我一定不与旁人说。”
钱朵朵便颇有些神秘道:“写虽是我写的,故事却是他告诉我的,言是一位曹雪芹先生托梦给他……”
左明静自然明白她话里的‘他’是谁,便也不多问。
她拉着钱朵朵在榻上坐下,道:“你且告诉我,后面如何了?”
“明静姐你先说这《石头记》如何?”
左明静微微一滞,有些踌躇起来,低声道:“这不是我能妄加评断的……悲戚欢愉之中写的却是我们这楚朝世态……”
钱朵朵偏了偏头,有些茫然起来。
在她眼里,这写的分明便是一个风花雪月的故事啊。
左明静缓缓道:“只说你如今写好的前四回,看似小儿女之笔墨,却道尽世间沧桑。薛霸王打死了人,苦主踏破衙门,为官者却列出“护官符”徇私舞弊。这世上的权贵之家,白玉为堂金作马,珍珠如土金如铁……虽是匆匆一笔,描绘的官场形态却与我祖父所言无异。”
“第一眼看是闺房艳冶……但这其中人情事故,非经历沉浮之人能写就的。”左明静叹道:“王公子告诉了你一个好故事,只看开篇的诗句,我便知道绝非凡响。但,你要写好怕是要花费无数心力。”
钱朵朵点点头,又问道:“那明静姐觉得它能流传千古吗?”
“若写得好,应该能。”
“但我写得不好,对不对?”
钱朵朵少有这样说话直接的时候,左明静便微微有些讶然,温婉一笑,安慰道:“你慢慢写,总能写好的。”
“明静姐,我们一起写,如何?”
“嗯?”
“你的境遇,我都听说了。”钱朵朵低声道:“我思来想去,只想出这一个办法。世人说你克夫,我们便写一本流传流千古的话本打他们的脸。”
左明静想说些什么,钱朵朵却是难得有些坚决起来。
“笑郎说过,若今朝有人看到这本书,见到是一个庶女完成的,便能让天下人对庶女刮目相看。哪怕他们不愿承认也无妨,至少让别的庶女们都知道自己也是能做成一些事情的。若后世有人看到这本书,便能让后人知道,庶女也不是只会守在闺中哭。”
“这事对于明静姐也是如此,我不想别人谈起明静姐只会说什么克夫,我想让世人明白你的才情人品。因为……”
钱朵朵说着,站起身来,仿佛鼓起了莫大的勇力,缓缓道:“女子一生的定论,不该只是她丈夫如何,而应是,她自己做了什么。”
她声音很轻,却仿佛一声惊雷在左明静耳边炸开。
左明静猛然抬头,惊愕当场。
……
良久,她只是看着钱朵朵,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钱朵朵吗?
那个柔柔弱弱的闺中少女,如今竟能有这样大胆新奇的想法?
她声音虽然还是很小声,语气也还是轻轻柔柔,但她竟能变得如此坚韧……
“明静姐,和我一起写。”钱朵朵又说了一遍,眼中有些明亮的光。
左明静看着她的眼睛,忽然有些想哭。
这些日子以来,困于牢笼,流言诋毁,尔虞我诈……终究,还是看到了关切与希望。
“可是,这故事是王公子给你的。”左明静犹豫道。
钱朵朵道:“我求笑郎帮你出出主意,他便让我写这个故事,虽未明言,我却知道笑郎也是这个意思。”
左明静忽然有些失神。
记忆中,未嫁之前,那人送自己的那首词在脑中浮现出来。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彼人多情善悟,知世间惆怅。
……
钱朵朵拉了拉左明静的衣袖,撒娇道:“好不好?明静姐。”
“那……你先将后面的故事说与我听听吧。”
乾清宫。
何良远并不敢在御赐的小扎凳上坐下。
他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直接将心里藏着的那点事说了出来:
“陛下,前夜叛乱之时,老臣本已带了家丁要来护驾。但却被巡捕营的人给拦下了!他们将老臣的府邸围得水泄不通,美其名曰保护老臣。其实分明就是……”
分明就是王笑在给老臣上眼药,无耻、卑鄙!
延光帝微微有些讶然。
目光看去,只见何良远一幅委屈巴巴的样子,似乎不能来护驾很是遗憾。
老东西如今已经是阁臣了,难得还能这样直来直去的说话。
“巡捕营维护京中治安,守护股肱重臣也是份内之职,何爱卿不必介怀。坐吧。”延光帝道:“你的忠心,朕明白。”
何良远方才在小扎凳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
延光帝道:“今日召爱卿来无甚大事。你马上要入内阁,要为国勉力任事。”
何良远拱手应诺。
今日只是温勉,谈话便轻松了些,君臣便说起京城中的一些趣事。
比如,何良远便谈道:“听说,钱侍郎有意将嫡女许配给王家。”
延光帝微微蹙眉,知他剑指何处,道:“钱承运你还不了解吗?他还指认过王笑……那个,总之朕信得过钱爱卿。”
“可是,老臣听说钱承运与驸马走得很近。”
延光帝道:“若真走得近,他如何敢光明正大地与王家议亲?你且看着,看王家敢不敢应这门亲事。”
何良远一愣,见陛下虽是在笑,眼中却已带了几分轻视之意,似乎对自己的谋略能力有所质疑。
钱承运果然滑头。
何良远不敢再捉着此事不放,便又道:“老臣还听闻,高成益亦与驸马走得很近。”
“何爱卿哪里听了这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延光帝淡淡道:“高成益,朕信得过。”
何良远有备而来,拱手道:“陛下,臣拿到证据,高成益曾带兵往京郊王家村解过围,还多次出入王家别院。”
“何爱卿在翰林院呆久了,对这些消息或许有失判断。”延光帝神色变得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忽然有些后悔点何良远入阁。
这老东西水平太次了!
何良远心中一凉,隐隐感到有些不好,却也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王笑身为驸马,结交文武大臣,有违祖训!”
“朕是在包庇他吗?”延光帝皱眉道:“你先将事情看清楚再谈!”
何良远连忙起身,跪倒在地,慌张道:“老臣……愚钝。”
“钱承运与王笑走得近?高成益也是?看你说的什么蠢话。朕告诉你,之所以重用他们,便是朕信任他们。”
“陛下。”何良远劝道:“神枢营事关重大,不可不慎。”
“知道高成益对朕说了什么吗?”延光帝起身走到何良远面前,压低声音缓缓道:“他告诉朕,王笑的兄长王珠……竟敢虐杀太子。”
何良远猛然瞪大了眼!
王笑,你真能舍得出去……为了让陛下信任高成益,竟然连自己都卖!
狗崽子!
何良远深吸一口气,知道自己再说什么也没用。
神枢营,竟是这样不到一个回合便丢了。
……
延光帝轻轻拍了拍何良远的肩。
“何爱卿,莫要让朕失望。内阁做事与翰林院不同,不是做文章那样简单,你要好好学着。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明白吗?”
何良远心中叹息了一声陛下啊,那你也再往下看一层啊!
但这话又不能说,说了就是自己在抬杠、是在骂陛下蠢。
他如哑巴吃了黄莲般有苦说不出,只好喃喃道:“老臣,领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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