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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生春色谁为主
公子齐死的那天,眉山君正缺了个酒伴,睡在屋中闷得发霉。
正巧时常在外体察世情,素有“第三只眼”美称的小乌鸦飞回来喝水,顺道带给他这个令人震撼的消息,将他一肚子颓废糜烂的酒虫吓得死掉大半。
你说这个人,他怎么就死了呢好歹他也是个厉害的半仙,不活个几百年就赶着投胎转世,实在浪费。再说再说眉山君也真没见过有哪个人像公子齐那样热爱生命的,将有生的精力全部投注在风流倜傥、寻欢作乐上。
他怎么就舍得死了
眉山君很不冷静,换了套衣服就驾上牛车去探望故人遗体。
公子齐生前最爱排场,寻花问柳一掷千金,什么都要享受最好的,死的时候却偏偏躲在个无人的山坳里,就这么一声不响地去了,连个坟墓也没准备。
眉山君想起自己与他数十年酒友的亲密关系,一时悲从中来,下定决心替他寻个风水宝地,好生安葬才是。
谁晓得匆匆赶到山坳,尸体是没见着,那青石台子上只留了一件衣服,正渐渐化作青灰被风吹乱。
眉山君大愕之下满山转了几圈,连根毛也没找着,便不无怀疑地瞪着小乌鸦,问它“你确定他真死了”就算是半仙,死后也要丢下臭皮囊,从没听说化作青灰消失不见的。
小乌鸦的职业能力受到怀疑,流着眼泪飞走了。眉山君又找了几圈,实在一无所获,只得驾着牛车怏怏而回,日后时常抚着酒杯哀叹沉思,怎么也想不明白其中道理。
世人多以为他无所不知,但这世间总有些事连他也摸不着头脑的。
曾几何时,认识了公子齐,此人容姿才华皆为上等,虽是区区半仙之体,亦不曾刻意彰显实力,但眉山君一眼便能看出他不在世间众仙人之下。不是没有暗中调查过,甚至偷了金蛇一族珍藏的天书来看,翻烂了天书也没找着他的命数。公子齐委实是他所遇最为神秘、最为古怪的人。
他本想亲口试探,但每次一喝酒就忘事。时间长了,又觉此人大合自己脾性,索性把那些暗地里的小心思统统丢掉,就当他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有何不可
不过这样一个人也会死,眉山君真的想不通。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关了大门不见任何客人,努力思索最后几次见公子齐时,他的模样言谈。想得脑袋都发疼,也没发现什么破绽,最后只有长叹一声,对月将酒洒入窗下,权当敬这位仙去的酒友了。
匆匆十几年一晃而过,对仙人来说,十几年不过是喝杯茶的工夫。
那天眉山君又无来由地发了哀怨的酒虫心思,正捧着酒杯大叹从此世间无知己的时候,看门的灵鬼神色古怪地进来报“主子,外面有个小小少年,装了一车的美酒送来,说是您旧识。”
眉山君确认自己从未有过什么旧识是少年人,好奇之下踩着木屐去大门处看究竟。
门外紫丁香开得正盛,一辆小小马车停在桥边,车旁果然站着个少年人,身形修长,还带着一丝纤瘦,穿了件绣黑边的白长袍,长发如云,正背着双手甚是悠闲地欣赏木桥边的红花。
听见脚步声,少年缓缓回头,眉山君心里打个突,一时瞠目结舌,竟说不出话。
那眉目,那神态,宛然是早已死了十几年的公子齐只不过如今年岁尚小,颊边还有一丝稚嫩的丰盈,然而目光之冷冽老练,又岂是一个青涩少年所能有的
少年见他发呆,便浅浅一笑,声音低沉“眉山,我给你带了醉生梦死。从西边有狐一族好不容易讨来的,可不能浪费了。”
眉山君震惊得掉了下巴,指着他一个劲抖,喉咙里咯咯作响,终于拼成几个字“公子齐”
他微微一蹙眉,跟着又笑了“叫我傅九云好了。这一世的父母待我极好,不忍弃名不用,眼看着他们下葬才忍心脱身,否则早几年便来找你。”
直到将那一车醉生梦死干掉大半,眉山君才断断续续了解了一些他的事情。
上古神鬼有大战,妖魂鬼魅肆虐人间,杀之不尽。阴山有神龙,口衔魂灯而出,以不得轮回,永生永世受尽苦楚为代价,招来四缕凡人魂魄,开启魂灯无上神力,恢复了人间清明。
数千年后,魂灯为异人所灭,就此遗失凡间,也不见有天神索回,渐渐地竟生出一只鬼来。那鬼初时无形无体,无思无识,每日只有徘徊在魂灯上,时常沉睡。再过数千年,便有了自己的意识和智慧,不可继续逗留凡间,从此开始了不停地经历转世投胎为人这一漫长历程。
凡人死后魂魄过奈何桥,进入轮回前都要饮用忘川水,洗涤一切前世因果情仇。他却没有喝忘川的资格,次次带着之前的记忆轮回,可谓苦不堪言。
如此这般轮回个几十次,石头做的人也要被磨烂,他便开始修行,成了仙就不会再死,也没什么轮回可以折磨他。
“只是我修行了那么久,依然空虚得很。”傅九云饮了四五坛醉生梦死,居然一丝儿酒气都没有,眉山君只得灰着脸跑出去吐了再回来继续喝,为他转世后依然彪悍的体质暗暗咬牙。
“我看你每日过得挺快活。”游荡在女人堆里,乐得没边了。
傅九云笑了笑,眼底有些忧郁“你若像我,死了和活着没什么两样,永远看不到个尽头,也会空虚的。”
眉山君默然。
仙人的寿命也是极长,可再怎么长的寿命也有到头的那天。死后入地府,饮下忘川水,便又是个崭新而未知的开始了,生命的新鲜与神秘正因为未知而有趣。像傅九云这样的,果然不是很有趣,非但无趣,反而是个酷刑。
“要不我寻个时间,替你把魂灯点上一点,叫你稍稍歇息一会儿”醉了酒,眉山君斜斜乜眼,大有出手帮忙的豪情。
“仙人私取凡人魂魄是个天大的罪过,何况如今世道和平,人妖难得处得融洽,何苦为一人之苦叫天下人都跟着受苦”
眉山君只好继续默然。
酒足饭饱,傅九云驾着小小马车走了,临走时反过来安抚他“我自有我的快活之处,你就不用多想了。”
他确实是有快活放肆的地方,没几年,南方诸国便将“傅九云”三字传了个遍。此人善音律、性风流,不知扰乱多少少女的春心,拆散多少同床异梦的夫妻。男人提起他便恨得咬牙切齿,女人提到他便是小鹿乱撞,双颊羞红。
数千年积累下来的风流手段,令他无往不利,对女人似真似假,叫她们如痴如狂。
眉山君以为他会继续这么过下去,岂料某日傅九云忽然找上门,这次却不是送酒,依稀竟有些心神恍惚,道“有个姑娘有些可怜,替我看看她的命数。”
眉山君极纳闷,随他驾着牛车去到一处战场。那里鏖战正酣,硝烟四处弥漫,血腥臭气冲天。他情不自禁皱起眉头捂住鼻子,无奈问他“这是做什么,来这种地方”
傅九云并不说话,只是指了指南边。那里有几架破旧战车,七七八八的尸体倒了一地,战车上架着大鼓,只有一个纤弱的、满身是血的少女还坚持着奋力擂鼓,高声叫嚷鼓舞士气。她几乎成了血人,还不停地有血从那单薄的甲胄里一层层渗透出来。可是擂鼓的动作还有呼喊声却一阵强过一阵,至死也不放弃。
“这些日子我待在南边的周越国,做些替人作小像赚钱的行当。这女子是周越三公主,与她无意相识。如今周越为蛮族侵略,几近灭国。你替我看看她的命数如何,还能活下去吗”
眉山君大吃一惊“你要救她万万不可这女子眉间满是黑气,顷刻间就要命赴黄泉。你救她就是逆了天道,必然遭罚”
傅九云眉头拧紧,再也没说一个字。眼睁睁看着三公主流尽体内最后一滴血,一缕香魂幽幽离体,为阴差们勾走了。
眉山君见他神色阴沉,心里微微有些了然“九云,你喜欢她”
傅九云像是惊醒了似的,犹豫了一下,摇摇头“也不是只是,有些不忍”
当日他在护城河边为女子作小像,三公主扮作男人来找他,笑靥妩媚,神态天真,实在是个很可爱的女子。她来并不是为了夜奔,不过拿着他的一幅画,很认真地问他“为什么你名字叫傅九云,可画上的印鉴却是公子齐三字”
头一次被人问这种问题,傅九云难免失笑“上古有画圣平甲子,为何他还有个名字叫姜回呢”
三公主恍然大悟,这么简单的问题,她居然还巴巴跑出来问人,丢人得很。
那天,她的脸比晚霞还要红。傅九云觉着,漫天的晚霞仿佛都被比了下去。
可她如今香消玉殒,就在他眼前。
傅九云在眉山居逗留了很久,每日只是闷头喝酒。眉山君在这方面不甚通,既然他说不是喜欢三公主,那必然是因为见到有女人死在面前,所以心里不快活,于是不时拿话与他做排解。
后来傅九云只问了一句“她可有转世如今是投胎在何处”
眉山有小乌鸦做第三只眼窥视人间,很快便得了确切消息“如今投胎去了西方齐光国,还是做女子。不过命不大好,只怕活不过十七岁便要病死。”
于是傅九云走了,这一去又是近百年,在暗处看着她体弱多病的模样,偶尔想要出手相助,想到这是有逆天道的行为,只好把冲动压下去。
这少女不知造了什么孽,接着投胎好几次,没一次好命的。不是多病就是贫穷,要么就是被夫家虐待,早早夭折。
他觉着自己是想看到她能有一世幸福的模样,至少有一次是笑着死的,好像那样他就可以安心些。
可她就是那么惨,这一世难得嫁了个好夫君,却在回娘家的路上被山贼杀了。眉山君赶来找他的时候,正见到他坐在云端的马车里,无奈又忧郁地看着她被阴差勾魂。
“你这样成天看着别人也不是个事。”眉山君比他还无奈,“你是怎么了日子过得无聊,所以观察起旁人的轮回了”
傅九云想了想“你说,我要是方才救下她,上天会给什么责罚”
眉山君摇头“谁敢改命你别胡来,万一弄个魂飞魄散你哭都来不及这孩子连着十世受苦,接下来必然大富大贵,甚至贵不可言。你真为她好,就别管她。”
傅九云默然点头“也是,我近来糊涂了。”
他果然再也不去窥视凡人轮回,每日只是喝酒作画。又不知动了什么心思,嫌世间乐律太俗,豪情壮志地要写一曲惊世名曲,流芳百世。后来又觉着日子太过无聊,跑去香取山拜了个妖仙为师,就近守着魂灯,和一干女弟子们厮混逍遥,倒也快活得紧。
眉山君与他喝了几次酒,想到他曾一直念着那少女,便提了一下“她如今投生东方大燕国,是唯一的帝姬。这一世的命应当极好。”
不承想这句话惹出许多祸端来。
彼时傅九云倾尽所有精力,作了半阙东风桃花曲,自傲得不行,拿出去与人卖弄,寻遍天下舞姬,却无一人能跳出他要的味道。他唯有叹息着和眉山君说“此生无知己,偌大的中原,上下三千年,竟无一人能懂我音律。”
眉山君对音律一窍不通,半点兴趣也无,但见老友近来活得有滋有味,依稀不再是那个空虚无聊的模样,倒也替他欢喜,于是开玩笑“你自己不会画吗将心中的绝代佳人画在纸上,使个仙法叫她跳给你看。这也容易得很。”
他说说而已,傅九云竟真的作了画,苦思三日才想出个仙法,叫画里的人现出幻相,如在眼前。
拿去给眉山君看,看得他连连点头“不错,这些舞姬都是你接触过的果然美艳无俦。”
傅九云微微一笑“虽是群舞之曲,还需一个领舞的。只是领舞的人至今我也想不出该是谁,先放着吧。”
眉山君不知怎么的就想到那十世受苦的女孩子,于是与他提起,傅九云竟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说的是谁,可见这些日子过得的确不赖。因听见说她这一世命极好,他便有了些兴趣“哦果真如此我便要去看看了。”
此时他已是香取山山主的弟子,不好把真名示人,又重操旧名公子齐,戴上个青木面具,在东方大燕混得风生水起。
百多年来,人间皇朝秘术渐渐繁杂,更兼眉山的大师兄留在宫中教导皇族白纸通灵之术。有他坐镇,傅九云却有点不好意思破开结界硬闯皇宫,索性和往日一般,在环带河边替人作小像,或画写意山水,或描工笔花鸟,刻意下了仙法,势必要造出些声势来,引得帝姬出宫一见,看看她过得如何。
谁知帝姬如今年齿尚幼,大燕皇族素来庄重自持,不似南方周越的随意放纵。他在环带河逗留半年,没等来帝姬,却见到了调皮爱闹的二皇子。
彼时傅九云正在描一枝红梅,他有心表现,下笔更是灵动万分。最后一点朱砂染色完毕,他捞起酒壶仰头便饮,再一口将酒液喷在画纸上。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四下里飘起了细细白雪,一枝颤巍巍的红梅盛开在每个人的眼前,好似雪里一团火。
二皇子的眼珠子差点儿掉出来,直缠了他三四天,最后一天干脆追着马车一路小跑,就着车窗大喊“五百两一千两两千两先生好歹开个价我诚心求画”
傅九云撩起窗帘,淡笑道“公子,鄙人从不卖画。纵然是黄金万两也无用。”
二皇子只好改口“请先生留步,容我再看几眼仙画,方才还没看够。”
马车停了,傅九云下车与他去了小酒馆,没两下就把个二皇子灌得晕头转向,大约连自己姓甚名谁都要记不得,大着舌头唠叨“先生将画借我玩赏几日我我过几天必然还你你若不信,到时候只管去皇宫找我”
傅九云思索片刻,点头叹息“知己难寻,你既这样爱我的画,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这二皇子虽然稚嫩了些,脾气倒很投缘。傅九云将那红梅图与东风桃花曲的仙画交予他,有些感慨“这是东风桃花,鄙人虽只作了半阙,可叹世间竟无人能舞。”
二皇子眼睛一亮“我有个小妹,生来擅长歌舞,先生何不让她试试”
傅九云不大相信那苦命了十世的女孩子有什么跳舞的天赋,一个娇养在深宫内的帝姬,所谓雅擅歌舞,应当只是旁人的阿谀之词。
他不过付之一笑,并不答话。
二皇子一去就是好几天,再找来的时候,果然把画还给他了,顺便还替帝姬带给他一句话“请将东风桃花曲作完,你能作完,我便能跳完。”
如此狂妄,如此自信。
傅九云又好笑又好气,这女孩子连着十世都活得懦弱窝囊,想不到这一世却变得大胆了。他有心挫挫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的锐气,女孩子吗,还是要温良柔顺些才好。于是叫二皇子带回更挑衅的话“作完没问题。帝姬能跳出来,鄙人将全心作两幅最好的画相赠。只是帝姬倘若跳不出来,那不自量力的坏名声怕是要传遍大燕了。”
他有心想一探帝姬对挑衅的反应,不想眉山忽然找他饮酒,便搁下了。眉山君见他近来脸上总是笑嘻嘻的,不由打趣他“这是怎么了动了红鸾星看上的是哪家姑娘”
傅九云并不动色,淡道“红鸾星上回是谁拉着我去看辛家小姐”
话未说完,眉山君便小媳妇般捂着脸跑了,临了还狡辩“我只把她当妹妹”
傅九云只是笑,这几日干脆不去环带河,只留在眉山居,寻个静室专心致志将东风桃花曲的下阙作完。
不知帝姬对挑衅是什么反应,他那满腔的傲气却被激发了。觉着是自己耗费毕生精力出了一道世人皆答不出的题,实乃有生以来第一自傲之事,看众人败在东风桃花曲下,得意里难免失落。没想到,最后大方叫嚷要答题的人是她,他有点不甘,还有点期盼。
世间知己最为难寻。好吧,小姑娘,看看你能带给我什么
完整的东风桃花曲曲谱由二皇子带入了大燕皇宫,没过几日,这大胆又天真的帝姬却跟着她的二哥,扮作个男人偷偷来环带河边找他了。
那会儿傅九云刚从眉山居喝完酒出来,驾了马车躲在云端居高临下打量她,心里琢磨,这孩子居然没怎么变,还是穿着男装,以为旁人都是瞎子。只是连着看了她十世苦楚,忽然见她被娇生惯养得无忧无虑,柔嫩的面颊上挂着甜笑,他不由想起许多年前周越国那个三公主。
幸好,这一世她是好命。就这么笑下去吧,最好永远也不要变。
帝姬等了一天都没等到人,气呼呼地回去了。傅九云觉得她气成包子的模样怪可爱的,情不自禁驾马车悄悄跟在后面,快到皇宫的时候,却被人拦下了是眉山的大师兄,那位半仙老先生。
“公子齐先生,行到这里便够了。帝姬如今还小,吃不得你的手段。”老先生以为他要把魔爪伸向天真可爱的小帝姬,赶紧出来护犊。
傅九云最不喜被人误会,更不喜解释,当下笑得风轻云淡“倘若我一定要她吃下呢”
老先生为难地看着他“老牛吃嫩草可不是这样吃的。你这牛未免太老,她这草也未免太嫩了些。”
傅九云倒被他风趣的模样逗乐了,跳下马车诚心实意地解释“我只想看她如今过得如何,并无他想,老先生不必多虑。”
老先生释然“我曾听眉山提起过,公子齐先生看了她十世苦命。这一世她的命应当是极好的,只要先生你不插手。”
傅九云不解,老先生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先生是超脱凡人之外的存在,与他们没有交集。你看她十世,无形中已生孽缘,再要接触,这一世她的命如何,便不好说了。”
只是看着也能生孽缘这是什么道理傅九云在马车里想了很久,决定以后再也不去看她。本来也是这样,他并没有欠她什么,为何一世又一世窥视她
可下定决心不去看,又觉空虚得很,做什么都没滋味,像是舍下一件极重要的东西,十分不甘心、不情愿。
他趁夜偷偷破了大燕皇宫的结界,溜到公主的景炎宫一探芳踪。偷偷看她一眼,也没什么大不了吧他们还有个赌约呢这孩子气的借口令他心安理得,在黑暗中静静窥视她沉睡的容颜。
帝姬如今年纪还不大,脸颊上有着稚气的丰盈,安安静静地用手压着被子。那十根白玉般的指头十分玲珑可爱,傅九云轻轻拿起她一只手,翻过来放在眼前,仔细替她看手相。
这一世她的命果然不错,父慈母爱,顺顺利利到老,姻缘亦是美满幸福。
傅九云心里有一种满足,正要放开,忽觉她一动,竟是醒了。他没来得及躲藏,抑或者是从心底里不愿藏,想叫她看见自己,知道有这么个古怪的人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窥视她十世。
帝姬反应显然没这么缠绵,她吓僵了,连喊也喊不出来。
傅九云施法瞬离,留了张小笺给她卿本佳人,却扮男装,难看难看歌舞之约,勿忘勿忘。
小小挫一下她的锐气,大约会把她吓哭吧这种恶作剧令他想笑,冷不丁帝姬却大叫“公子齐我赢定啦你等着”
他差点儿从房梁上摔下去。
这次窥视令老先生很无奈,去环带河等了他好几天,他却始终避而不见。说到底,傅九云是有些心虚的,可心里又有种孩子般的快乐和期待。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和眉山君喝酒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说“也许这次东风桃花曲真能找到主人。”
眉山君很奇怪“找到主人又如何你娶她做老婆”
傅九云似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被问住了,默然喝下美酒,良久无言。
眉山君哈哈大笑,摇头晃脑得意扬扬“你娶她又有什么困难了飞到皇宫,直接抢走我来给你们做媒人”
“辛湄的小像”傅九云只说了五个字,眉山君又一次捂着脸跑了,又气又恨“你等着你等着”
眉山君的报复他没等到,却等来了朝阳台那一曲“东风桃花”。
台上有那么多人,其实他心里明白,她打赌是为了好玩,跳舞也不光是为了他,只怕有更多的缘故是为了叫龙椅上那男人笑上一笑。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问自己,那又怎么样
如今她火红的裙角拂过朝阳台的白石栏杆,台下万千繁花都不及她浅浅一笑。他出了一道世人答不出的难题,她给了一个最好的答案。是他心底最渴求的答案。在世间轮回徘徊三千年,三千年,仿佛都只为了这一刻。
遇见她,看着她。
迷雾瞬间散去,原来真的是她。
他告诉眉山君上次没能回答的问题的答案“我要她,我会带她走。”
眉山君一直以为他是在开玩笑,这次实打实被吓呆了,喃喃“喂你当真的她这一世的命是极好,但和你无关”
“我会让她更好,我替她改命,什么后果我来担。”傅九云毫不犹豫,“她是我的。”
眉山君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傅九云觉着自己从未这么稚嫩过,以往那应付女子的九转玲珑肠子此刻被拧成了一根直的。
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夜闯皇宫,对她来说是一种不尊重吧
斟酌半日,最终只是留给她两幅画并一张字条儿,出来的时候已是一脑门子的汗。她是放在心海的一条小鱼儿,游来游去,一派自在,用这只饵去诱她,不知能不能上钩
傅九云在环带河边等了很久很久,渐渐地便下起雨来。他撑了一把油纸伞,蒙蒙细雨里撑伞站在河边的年轻男人是很扎眼的,大燕民风又开放,时不时有大胆的女孩子过来询问,被他心不在焉打发了。
河水潺潺,密密麻麻的小雨点在水面上落下坑坑洼洼的痕迹,像他现在七上八下的心。
雨就这么一直断断续续下着,晶莹剔透的水珠从柳树的叶子上滚下来,每滚一颗他便在心底数一个数。盼着小鱼儿上钩,不知何时咬住那只饵又有些怕她来,她年纪还小,一派天真,要怎样说才会懂
倘若她来,我会带她走,改了她的命。她要是不愿意呃,不愿意的话就敲晕了扛走吧不好不好,这样不好,须得温柔些
他在环带河边等了大半个月,帝姬再也没有来过,他便去了一趟朝阳台,见到帝姬和左紫辰相依的身影。
眉山说“幸好你今次没有鲁莽。姑娘是有仙缘的,这个左紫辰与她有天定姻缘,两人结为夫妻,日后修行成仙,补她十世受苦受难。你能帮她改个什么更好的命傅九云,你最好不要执迷不悟,今儿起我绝不会再让小乌鸦帮你看她踪迹,就此放手吧”
傅九云只觉遇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难题。
她会成仙
成仙。
成仙了会有很长的寿命,身边又有爱人相伴,果然是极好的命,果然是贵不可言。
那他呢他怎么办
眉山君叹了一口气“不就是跳了个舞吗我还真不信天下没女人能跳出来了。回头我给你找个跳得更好的,你也别念着她了。都看了十辈子,还看不够”
他是有些看不够。原来左紫辰是她的美满姻缘,他的小帝姬很天真,是个人都能看出她心里装不下的那种一心一意的恋慕。此刻再有人问她公子齐是谁,大约她也是忘了的。
她现在很幸福,很美好,是他一直期盼的。
傅九云怆然一笑,摇摇头转身走了。
没有救,他们有救了,他已经没救。那和谁跳得好是无关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们的,叫作缘分;他与她,只能叫作孽缘。他也觉得自己很疯狂,莫名其妙窥视一个女人十辈子,莫名其妙又爱上了,最后再莫名其妙离开。
在他冗长而没有尽头的轮回里,这一切大约只会成为小小的涟漪,再过几千年,可能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得。
只是,真的不甘心。
他数着水滴,数了几千几万次,最终还是没有等到她,再也等不到。
傅九云回了一趟香取山,他原想过要把魂灯带走,和帝姬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逍遥一世。不过现在他又觉得天下那么大,在哪里过好像也没区别了。
女弟子青青见他近来郁郁寡欢的模样,忍不住就要打趣“出去了那么久,竟是转性了前几日槐珊她们一帮小丫头请你喝酒你都没去,在想什么心事呢”
傅九云想了想“我在想要不要做那根打散鸳鸯的大棒。”
青青忍俊不禁“你往那边一站,不用棒打那鸳鸯自己就散了。不过,这种缺德事还是少做吧,世间毕竟难得有情人。”
傅九云又认真想了想,点头微微一笑“不错,你说得很好。”
那女孩子的幸福未必要他来给。倘若她没有爱上别人,他可以给她任何想要的,把她宠到九霄天上去。如今她爱上了别人,那么除左紫辰以外的人,于她都是地狱。留着她,是想见她笑,与其叫自己畅快了,却害她以泪洗面,不如他难受些,看她笑好了。
他是鬼,他的心比凡人坚固,不惧怕那些难以磨灭的伤痛。
闲闲在香取山过了一阵子,山主不知听谁说西方琼国皇陵中有宝物,名为同心镜。据说相爱的男女去镜前照上一照,倘若是天定姻缘的,镜中便会映出两人的模样来。若是无缘,镜子便一片空白。
山主老头素来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宝贝有浓厚的兴趣,动了想要搜刮的念头。刚巧傅九云近来颓废又无聊,索性自动请命去帮他抢宝贝,权当找个事情来做做散心。
去皇陵等了一年多,那只战鬼和辛湄却始终未归。傅九云每日看皇陵中的青山绿水,渐渐地也厌了,只留张字条给他们,一路且玩且行,打算从海底一路去到西北天原国玩赏一番。
岂知海港周边不知何时布下了重重铁骑,镇上的人都给赶跑了,每日光巡山守港便有几千人,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傅九云心中好奇,偷偷掳个小兵问究竟“这是在做什么要打仗了”
小兵被使了仙法,眼前一片漆黑,慌得一个劲哆嗦,连声道“是天原国那天命太子领了妖魔大军横扫他国琼国周边几个小国都被吞了,听说不久前还灭了东方大燕国圣上怕有天原的奸细混入琼国,所以派军马守着边境”
傅九云只听见“大燕国被灭”几个字,惊得心跳差点儿停了。
大燕被灭起码也是十年后的事情,天原那个天命太子又从哪里来的本事驱使散沙般的妖魔为之卖命
他不及多问,唤来灵禽一路横冲直撞飞去大燕。
可世上已经没有大燕国了。
左相叛国,天原太子领了妖魔大军势如破竹,放火焚烧大燕皇宫,烈焰足足燃了一个月,把那些曾经华美绝伦的殿宇烧成了灰,只余些许断壁残垣。
那东方的帝姬,也随着一场浩劫,就此香消玉殒。
傅九云只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是说这一世她的命数极好吗不是说有仙缘吗可是国破家亡,烈焰焚身,那是怎样的痛楚她竟死得比前几世还要惨
他在废墟里徘徊寻找了很久很久。被烧焦的尸体有许多,每一具他看着都会心惊肉跳,觉得像她,心里又盼着不是她。
气急败坏的眉山君寻来的时候,他仍不停地在废墟里翻找着,像是想翻出个什么奇迹来。
“我也有看错的时候”眉山君气得脸都绿了,“天原那个国师真不简单命格无双的天命之人也能被他压下去,强行逆天改命,找个妖来顶替多少人的命数都被扰乱,这次真要天下大乱了”
傅九云双眼血红,抓着他不放,声音嘶哑“帝姬呢是死是活”
眉山君摊开手“我找不到她,一定是大师兄在她身上落了咒,防着你再去窥视”
傅九云推开他,跌跌撞撞地攀上灵禽,漫无目的地四处搜索。
他不知要去哪里找,曾经他是那么高高在上窥视她的命运,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找不到她。
原来天下那么大,想要在茫茫大海中找到一粒砂,需要多少年
连她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带着最后一丝希望,他回到香取山找左紫辰,岂知他竟被人封了记忆,将大燕国发生的事情尽数忘却,连双眼也瞎了,成了个半废人。
他身边站着的少女不再是帝姬,而是另一个陌生的美貌女子,神情高傲冷漠。
“你是问帝姬”
少女名叫玄珠,是大燕诸侯国的公主,听见“帝姬”两个字就变色。
“我不知道,大约早已死了吧。”
她对帝姬依稀有着刻骨的仇恨。
傅九云去见山主,想问清楚左紫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山主正在宝库里赏玩自己的新进收藏品,其中有两幅仙画,他记得,那是自己送给帝姬的。
因见傅九云双眼发直盯着那两幅画,山主难免得意扬扬“这是公子齐的仙画,万两黄金也买不到的珍品。也难怪你看直了眼。”
傅九云遽然转身,冷冷盯着他,低声道“画是怎么来的”
山主有些尴尬,还有些恼怒“自然是别人送的你问来做甚”
傅九云笑了笑“别人送画给你,是求你封了左紫辰的记忆”
能将这种封印咒语加持得如此完美高超,除了山主再无第二人。他素来擅长的就是些古怪的诅咒和封印。
山主冷下脸“九云你太过无礼”
“让我猜猜。”傅九云丝毫不惧他的怒火,“左紫辰知道父亲要叛国,左相怕他将事情泄露出去,所以送了两幅仙画给你,让你将他困在香取山。我说的对不对”
山主勃然大怒,转身走进幕帘后,再也不发一言。
傅九云也没什么想要再问的,一切缘由,他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天原国师逆天改命,将自己精血养育出的凶煞之妖借皇后的肚皮生下,顶替传说中的天命之人。所以天原国有那么多的妖魔大军,横扫中原而无敌,将大燕灭国时间足足提早了十年。
此乃帝姬命数的第一件变动,亡国之劫。
而他自己当日与帝姬打赌,输了两幅画,画成为左相收买山主的宝贝。若没有公子齐的画,左相能不能打动山主的铁石心肠还很难说,毕竟天底下能让山主动心,甚至动心到对自家弟子下手的宝贝实在不多,左相未必求得了他。
此乃帝姬命数的第二件变动,爱人遭劫。
傅九云终于明白老先生说的孽缘是指什么。
一切潜移默化,在他以为已经收手的时候,才发觉什么都太迟。孽缘早在他和帝姬打赌的时候,便已经开始。
什么都挽回不了了。
傅九云了无生趣,终日逗留眉山居,有生以来从未醉得那么狼狈,醉了之后只是吐,吐得一塌糊涂,像是要死过去那样。
眉山安慰他“这事与你无关,那天原国师逆天作为,迟早要遭报应。你也不用后悔没避开她,该来的总会来。不是那两幅仙画,也还有别的宝贝,何苦自责”
他还是为了傅九云庆幸的,改命的人不是他,天罚自然也落不到他身上,这位老友还可以继续逍遥。
傅九云醉死在池边,挣扎着一个翻身,滚进了池底,只留一串泡泡在水面翻滚。他的长发在水底荡漾,像一朵铺开的黑色莲花。
自责不
他湿淋淋地浮上水面,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睫毛往下滴落。
“我只自责,没有能下定决心带她走。”
动心了,就不该反悔,不该临阵退缩,最后只有眼睁睁看她落到这个地步。
“我会等着她的下辈子,这次我再也不会将她让给任何人。”
他笑了一下,缓缓闭上眼睛。
眉山君很无语“傅九云,你不能这个样子。一来,她的事你根本不该插手,我再不会帮你看她踪迹;二来,就算我想帮你,只怕也帮不了。大师兄已经给她落了咒,轮回转世也好,生生死死我都再也看不到。世上那么多人,你到哪里找”
傅九云想了想“一个一个找,反正我命长,总能把她找出来。”
眉山君鼻头渐渐红了,咳两声别过脑袋一个劲叹气“你看看你,你让我说什么好”
傅九云哗啦啦从水里伸出手递了个空酒杯,示意他倒满酒。
眉山君叹息“依我看,那姑娘未必就死了。大师兄在那边,不会那么容易死的。如今虽找不到她的踪迹,但放在心底也是个希望。倘若她还活着,你又打算如何还这么醉醺醺的像个死人”
傅九云将喝干的酒杯轻轻放在岸边,想了很久,最后却浅浅一笑
“找到她,陪着她,逆天就逆天吧。”
他又沉入了水底。
他已经什么都不怕了,他不是圣人,让了一次便永远不会有第二次。
如果她还活着,如果还能找到她,他一定会紧紧抓着,再也不放开。让她的眼睛可以真正看到他,看着他。
倘若她能够重新笑起来,那么就算做一切他不愿做的事,给一切他不能给的东西,似乎也完全不是问题。
孽缘那又如何呢是他要去打扰她,要她过得好起来。那是他一个人的孽缘,与她无关,他自己来担。
鬼的心很坚固,不惧怕重压和等待。
他真的什么也不怕了,有生之年,誓死娇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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