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离开已经很久。
宽敞亮堂的书房中。
当代淮国公正在奋笔疾书。
待处理的公文堆了高高一摞似乎不会有减少的时候……
他好像总有处理不完的事情。
子又战死长孙又战死。
这一切并没有让他的脊背弯曲半分。
他只是平静地工作着一如过往的很多岁月。
奋笔疾书写了一阵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略顿了顿笔。
“给陆霜河递个话。”
“如果他管不好自己的人那就不用管了。”
很随意地说完这一句又低头写了起来。
房间里并没有声音应答。
但大楚淮国公的这份意志毫无疑问会在楚国……乃至于整个南域贯彻。
……
……
越国境内有一山山无名。
山上有一座书院书院亦无名。
但因为这里隐居着越国致仕名相高政而广为越国高层人士所知。
时人或曰:隐相峰。
不过山门常年闭锁山径少有人行。
此地并不接待访客。
幽幽多年唯有明月山风。
高冠儒服的革蜚走在山道上他那并不好看的脸也如山道一般崎岖。
其实革蜚也不是生来就难看只是小时候养虫子为毒虫所蜇以至于面目全非。毒性虽去面形却是改变了。现在这般已经是将养多年的结果。
不过以他的家世他的力量也不会为容貌困扰就是了。
身后跟着两名腾龙境的护卫……
说是护卫大约奴仆这个词语更合适一些。毕竟腾龙境的修为实在护卫不了他革蜚。
一者抱琴一者捧剑。
恭谨地跟在他身后是一种排场。
琴极好剑也极好。
山海境的失败并未叫革蜚地位下降。
革氏这一代没谁能与他争。
便是放眼整个越国年轻一辈也就一个白玉瑕可称天才能与他相较一二。上溯百年乃至如今大约也只有高政年轻的时候能说压他一头罢了。
越国这地方终究是池子太浅难养蛟龙。他革蜚这样一个放到楚国都不算弱的天才人物实在不必担心在越国的同龄人。
只是斗争从来不会以年龄来划分区层。他要面对的压力有时候是整个革氏的压力。
在这样的时候他拾阶而上迎着山风儒服漫卷脚步悠悠意态从容。
世人皆知他是退隐国相高政的弟子。
回国已经好些天这还是第一次过来看老师……再不来实在不像话。
革蜚不是个不像话的人所以他来了。
“公子。”
捧剑的护卫往前追了几步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千里传声匣恭敬地说道:“山下传来消息说是南斗殿的易胜锋要来拜访您。”
革蜚大袖一甩:“不见。”
护卫立即传话道:“公子说不见!”
只过了一会儿。
千里传声匣里就响起一个慌乱的声音:“他闯上山了!”
“这人有病吧?”革蜚眉头皱到一起挥手道:“去去去都去拦住他就说我不在!拜访还有强闯的什么人啊这是!?”
捧剑和捧琴的护卫对视一眼正要转身。
有一道声音洞破空间自山脚极速穿来山腰——
“大名鼎鼎的革氏之蜚为何不敢见我易胜锋?”
此声如金铁鸣有一种迫人的凌厉。
敢在越国的地界上强闯隐相峰凌压革氏嫡传这本身就是一种足堪伤人的锋锐。
其声已至其人追声而近。
眼见已是避不得了。
革蜚停下步子眯起眼睛回眸望去。
但见漫漫山道蜿蜒至远处。崎岖的山道上有一人大步而来。
束玉冠佩长剑。
面容冷峻眉挑有锋。
他的眼睛如平湖。
无穷无尽的杀气在湖底暗涌。
整个人像一柄藏在鞘中多年但已经快要藏不住的剑!
革蜚以一个世家子弟的姿态张嘴便呵斥:“南斗殿尽是些不通礼数的人么?你就是……”
这个满身杀气、追声而来的人却是二话不说便化作剑光一跃须臾已远!
如此锋芒的人物。
竟是一见革蜚而走!
山道一时寂然只有风动长衫。
革蜚沉默了半晌。
忽然轻声笑道:“呵呵呵见到我就走。”
他看向旁边的护卫:“怎么了我看起来很吓人么?”
捧剑的护卫只记得摇头拼命摇头。
捧琴的护卫则陷入一种难言的惊恐中:“没……没有。”
革蜚随意地走了几步便走到捧剑的护卫面前。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倏然间拔出长剑如电光经天!
寒芒已散尽了。
砰砰!
两具尸体倒地。
革蜚半蹲下来将捧剑护卫已经收进怀里的千里传声匣取出来轻轻按了一下输入道元开启通话法阵然后对着传声匣另一边的人说道:“易胜锋强闯隐相峰扰我师清修杀我护卫拿我的名刺去传令我要全国通缉他。”
说罢也不管对面如何回应便将手里的传声匣随手一扔。
站起来的同时已经一剑将其斩断。
他顿了一下眼中的怒意似是仍旧难以纾解又反手一剑将摔在地上仍旧完好的那架弦琴斩开。
咚!
琴弦断琴身裂。
再随手将刚杀了两人的长剑扔掉。
哐啷啷!
沾血的长剑在山道上滚落。
革蜚呲了呲牙。
“有点太倒霉了啊。”
他仰头望天静默着想了一阵。
然后迈步继续往山顶走。
一开始脚步有些漂浮好像在犹豫在思考但越走越是坚定。
哒哒哒。
靴子踏着上山的石阶终于是走到了山顶。
山顶这座建筑说书院实在有些牵强因为里面并无几个书生。甚至于书也不多。
从形制上来看倒更像道观一些。
可惜这里也并不奉道。
无神鬼无人气无牵扯。
大门紧闭兽首铁环横拦已是生了锈了门上的红漆也早就剥落。
高政当年突然致仕原因至今仍是一个谜。而困锁在这无名之山上的时间始终没有给出谜底。
也许今生都不会有。
革蜚走到侧门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板在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里踏进院内。
高大的抱节树缄默无言。
院中又积满了落叶。
这里并不允许其他人拜访也从来没有仆人侍奉。
高政无妻无子致仕后也绝友绝邻。
在这十七年里只有革蜚来此。
因而这满院的落叶在往常的日子里都是革蜚过来时顺便打扫。
一把竹枝编成的大扫帚就靠在墙边有枯败的颜色。
但革蜚只是走过了。
他踩着落叶往里走在沙沙的声音里走过这空旷无人的前院。
叶子在风中打着旋。
他隐约感受到一种不安。
从何而来呢?
“呼……”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身上的气息很是平稳。
但他的眼睛一会儿是黑色一会儿是白色。
如此反复变幻了一阵最后恢复成平常的样子——略微有些往上吊且不是很有神气是与这张脸较为匹配的眼睛。
他跨过中门踏上一条细碎石径弯弯曲曲地走了一阵便来到后院。
后院同样是冷冷清清的墙角都结了蛛网。
他走了几步略看了看便已经找到后院的小门走过去轻轻将这扇木门拉开。
于是就看到了后山。
一扇木门打开了山崖。
如画的一切混同在时光里映入眼眸中——
一方光滑的白石棋枰一个坐在棋枰前拧眉沉思的老人。
他的眉头皱得这样紧仿佛被人用无形的线缝在了一起仿佛藏着无尽的忧愁。
他孤峭、冷峻如石雕一般。
在他和棋枰之后便是高崖和云雾。
他临崖而弈但棋枰之上纵横十九道却并没有一颗棋子。
此情此景此人。
一种无言的孤独一种永恒的寂寞。
他在与谁对弈?又用什么落子?
革蜚往前走。
“坐。”高政忽然说。
虽然他额上的细纹已经有些明显但他那如雕刻般的面部轮廓仍能看得出来一些年轻时候的风姿。
当年必然是一个美男子。
当然也像天下所有美好的事物那样被时光消磨。
他虽然说了一句话说了一个字。
但这句话好像全然与他无关。
他的眼睛仍然看着棋枰脸上满是忧思。也不知是在为什么而忧虑。
革蜚想了想便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高政面对空白棋枰的长考持续了很有一段时间。
就在革蜚开始生出不耐烦的情绪时这位越国名相开口了。
“在过去的十七年革蜚只能站在旁边看不能坐上棋凳。”
“我希望他能够看懂又不希望他能够看懂。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矛盾呢?”
高政抬起头来看着棋枰对面的革蜚眼神非常平静:“混沌?烛九阴?”
革蜚脸色骤变!
他的眼睛一瞬间发生改变左眼漆黑如墨没有眼白右眼惨白如雪没有瞳仁。一股恐怖至极的气息在他的体内苏醒!蓬勃!张扬!
血液是澎湃的筋肉被力量充塞。
一时间天地似狱杀机起如狼烟。
但高政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天没有入夜也没有变得更亮堂。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或者说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无声的交锋持续了一段时间。
高崖边上的绿苔剥落了一块。
革蜚忽然一笑:“为什么不叫我革蜚呢?”
他恐怖的气息一瞬间全部收敛他的眼睛也恢复常态。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高政对面显得非常温和。
“革蜚不会坐上这张棋凳不会坐在我的对面。”高政淡淡地说。
革蜚立即站了起来站在空白棋枰旁边作出一副思考的样子。然后问:“老师学生实在看不懂您在与谁对弈?”
空白的棋枰没有答案。
高政也没有给。
这位主导了陨仙之盟、又曾经问道暮鼓书院、被称誉为越国有史以来功业第一的国相大人如今似乎也只是个独坐后山的孤寡老人。
他甚至于说话都显得很迟缓只是慢慢地说道:“革蜚见不得蛛网落叶埃尘从五岁那年开始就会帮我打扫。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扫帚高。”
他的眼神很遥远好像穿透了时光模仿着稚童跳脱的、自信的语气:“吾高不及帚矣欲扫天下!”
又收敛了眼神自己回答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而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个革蜚认真地道:“等会我记得打扫。”
高哲好像叹了一声但又好像没有。
他毕竟只是坐在那里慢慢地说道:“你太紧张了。”
“易胜锋感觉到了危险但是他并不知道你是谁也并不足够了解革蜚……”
他抬起头来问道:“革蜚为什么不能让他感觉到危险呢?”
迎着老人的眼睛革蜚笑了:“您说得对。”
“你已经在越国生活了这么多天革氏嫡传的身份可以给你足够多的便利。而你竟然没有更了解我一些贸贸然就想控制我好让我替你掩饰身份……你太傲慢。”
高政慢条斯理地强调道:“在现世你没有傲慢的资格。”
革蜚低头表示受教:“您教训得是。”
两个人完全就像是正常的师生那样。
一个认真教导一个用心学习。
“傲慢是生存的障碍紧张是失败的开始。”高政说道:“你要先解决这两个根本的问题。”
革蜚道:“还请老师指点。”
“先从做事开始。”高政很随意地道:“现在下山去不许杀人不许动用超出应有范围的实力解决你今天闯下的篓子。你杀的人你要有交代他们的后事你要处理好跟南斗殿有可能的纠纷……你要掐掉。”
“明白了。”革蜚若有所思。
“今天就到这里。”高政说着又回过头去注视他那空无一物的棋枰。
革蜚慢慢抬起头来嘴角带笑:“您真是一位良师。”
“首先我是越国人。”高政毫无波澜地说道。
革蜚直起身来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趟与他料想的太不一样但却别有收获。
大有收获!
走到那扇木门前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对了您是怎么发现我的?”
“那是下一课的知识。”高政看着他的棋头也不抬。
革蜚又道:“我好像还没有回答您我到底是混沌还是烛九阴。”
“那不重要。”高政说。
革蜚看着他独坐棋枰前的侧脸。
像是看到了一幅已经斑驳的工笔画。
他只看到一个忧愁的老人。
不知他为什么而忧心。
他紧皱的眉头像河流像山川像一幅萧瑟的秋景……只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一丁点因那个五岁孩童而起的哀思。
“吾高不及帚矣!”
那毕竟是真真切切的十七年。【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