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迟敲响登闻鼓,正是百官准备上朝的时刻
消息迅速传遍大大小小的官员,不知道多少人心惊,腿被吓软。
敢于暗害三司使,并且可能有利益关系的,满朝也屈指可数,指向十分的明显
太多人惶恐的预感到,今天的朝会,可能要发生大事件
吕大防听到这个消息,正在婢女的服侍下,有些困难的穿着衣服。
吕宏宥站在他身前,神情凝重。
吕大防没有说话,穿好衣服,就径直向外面走去,踏出门后,他顿住脚步,默默一阵,道“做好你的事情。”
吕宏宥见着,连忙上前,道“爹,这件事”
不等他说完,吕大防就已经迈开脚步。
吕宏宥张着嘴,只能默送他父亲离开府邸,去上朝。
与此同时,苏颂,范百禄等人相继出了府邸,他们神情凝重,都知道,今天,真的会出大事情
登闻鼓的声音已经消失了,按照他们的预估,此刻苏迟应该已经在福宁殿了。
也确实如他们所料。
赵煦的书房里,苏迟跪在地上,满脸的悲愤。
赵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道“苏辙的事已经过去好些天了,为什么这个时候才来”
这一句话令苏迟脸色微变,二十多岁的他,还没有多少城府,极力保持平静,依旧难掩慌乱。
眼见赵煦问,他索性就直接道“是有人投书到苏家,这才让微臣知道家父之死,另有蹊跷。”
“什么人”赵煦道。
陈皮看向苏迟,也在好奇。这件事,明摆着有人在背后推动,时间太短,他还查不到是什么人。
苏迟犹豫了下,道“蔡京蔡学士。”
陈皮微怔,有些不相信的看着苏迟,又转向赵煦。
赵煦只是稍稍一想,就笑着摇头,道“这位蔡学士还真是用心良苦,投书还让你知道,这是故意的向朕邀功来了。”
苏迟是聪明人,登时明白,他被蔡京利用了。却暗暗咬牙,即便被利用,他也要给他父亲讨回个公道
赵煦思索片刻,看向陈皮道“过来。”
陈皮会意,走到赵煦身前,伸过头。
赵煦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道“去吧。”
陈皮则双眼大睁,满脸惊容。
赵煦神色平静的拿起茶杯,看向苏迟,道“待会儿朕给你进入紫宸殿的机会,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你再说一遍,记住你刚才说过的话”
苏迟猛的一磕头,道“微臣谢陛下”
陈皮脖子发冷,忍不住的缩了下,目光却是看向慈宁殿方向。
赵煦也抬头看了眼,抱着茶杯,心里不断的转着念头。
收拾吕大防,对现在的他来说,其实很简单,最为关键的是,要找到合适,充足的理由,请高太后撤帘,她一日不撤帘,赵煦就无法真正的亲政。
到了这个关头,赵煦必须请她撤帘
也不知道,这个办法够不够
赵煦心里轻语,说的是刚才告诉陈皮的话。
宫内宫外的人,此刻都不知道是什么心情,天色还是黑的,开封城不知道多少地方亮起了灯,声音逐渐沸腾。
随着时间的推移,百官聚集,开始进宫,一些声音终究是压不住,三三两两的在窃窃私语,不知多少目光在吕大防等人身上徘徊。
吕大防无动于衷,只是眉头一直蹙在一起。
苏颂,范百禄几人神情漠然,内心忧虑丛丛。
吕大防等人虎视眈眈,想要逼迫官家放弃变法,官家反手一击,就要将吕大防置于死地
双方俨然不可调和,这场朝会,不止决定大宋朝廷未来施政路线,还有权力格局
他们,该是,待会儿该是什么立场
官家,会趁机逼迫太皇太后撤帘吗
这是百官心头最大的不安。
从法理,情理,礼法上来说,只要高太后不愿意,不点头,谁都不能把她怎么样只要她不松口,她就一直是受先帝临终托孤,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没有她的玺印,皇帝的圣旨就是不合法理
宫里沉闷的钟声接二连三的响起,百官不断的向着紫宸殿进发。
随着越来越靠近,气氛是越来越压抑。对于走了不知道多少遍的路,多少次进入的紫宸殿,这会儿变得十分的陌生,如同沉默的怪兽。
福宁殿里的赵煦,慈宁殿的高太后,以及朱太妃,孟美人都按照钟声出了院子,开始亦步亦趋的向着紫宸殿走去。
此时,蔡京没能在府里待住,而是到了离皇宫最近的樊楼。
他儿子蔡攸穿着黑靴,头戴紫帽,手握佩刀,带着数十人,站立在紫宸殿门外。
辰时过去了一阵,赵煦等人来到后殿,高太后则也在偏殿歇脚,等候时间。
“小娘,别紧张,你就坐着看着,什么话也不用说。”赵煦拉着朱太妃的手,笑着安抚她。
朱太妃勉强一笑,她极少出现在重大的活动中,偶尔出现,也面临着高太后的训斥,所以很怕。
倒是孟美人颇为镇定,一只手拉着朱太妃,不时低声交谈几句。
不远处,陈皮,刘横以及苏迟站着。
赵煦环顾一圈,目光看向前面,心里依旧在斟酌。
待会儿,他需要控制朝议方向以及节奏,不能失控,否则不但达不到目的,还可能被反噬
不知道过了多久,钟声再次响起,这时辰时过半,正式开朝的钟声。
“没事的。”
赵煦笑着拍了拍朱太妃的手,拉着她一起走。
朱太妃还是很不安,但似乎害怕给赵煦丢脸,强撑着一笑,连忙又整理了一下衣服,这才跟紧赵煦。
赵煦走到侧门的时候,就看到高太后恰好出现在对面侧门。
余光一扫,百官林立,举着板笏没有动作,静等着他们入殿。
赵煦暗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在陈皮掀开帘子后,迈步走进去。
高太后在帘后坐下,赵煦上前行礼,道“见过祖母。”
朱太妃,孟美人跟着见礼“臣妾见过太皇太后。”
不等高太后反应,殿中忽然有人出列,大声道“陛下,后宫太妃,美人临朝于礼法不合,请陛下撤去,并保证守礼重法,日后不再犯。”
不少朝臣心惊,忍不住回头看去,见是中书省右正言谭历,又纷纷转向吕大防。
更多的人是悄悄低头,神情紧绷,内心忐忑。
他们没想到,吕大防的人会这么的等不及
吕大防率先发难,这是要控制朝局走向,牵着官家走吗
不大的紫宸殿,没人说话,静的可怕。
这个开场,超过了所有人的预料,措手不及
高太后坐在帘子后,看不到表情,没有言语。
朱太妃紧张的手心都是汗,不敢乱动,悄悄看向前面的赵煦。
赵煦刚刚拜下去,眼见吕大防的人突然发难,双眼微微眯起,转过身,微笑着道“谭卿家为什么觉得是朕请太妃,孟美人临朝的你这是对朕有什么偏见吗”
谭历一怔,连忙又道“太皇太后恪守祖法,不会做出这样违背礼法的事情。”
赵煦唔了一声,余光扫过前面的吕大防,苏颂,范纯仁等人,又看向他,笑着道“谭卿家问都没问一句,就做出这样的推断了朕听说,外面盛传太皇太后要行废立之事,谭卿家,你来推断一下”
谭历脸色微变,不等赵煦说完就急声道“此事是谣言,还请官家慎言”
赵煦打量着谭历,淡淡道“朕要问的是,卿家推断一下,这散播谣言的幕后之人是谁,怎么就要朕慎言了谭卿家,你这是,真的对朕有偏见啊。”
谭历似乎想起了什么,头上渗出丝丝冷汗,悄悄瞥了眼前面的吕大防,抬着手,语气明显弱了,道“臣不敢。”
赵煦冷哼一声,道“你敢不敢话都说了,事都做了,将朕挂在一个不守礼法的位置上,让朝臣,天下人看朕的笑话,这就是你为臣子的本分这就是你们言官风闻奏事的权力吗谁给你的胆子来人”
门外的蔡攸时刻在准备着,赵煦话语一落,当即带人冲了进来。
朝臣们脸色剧变,很多人身体忍不住的一颤,继而就仿佛有声音在紫宸殿上空回荡,那是刘世安的死亡惨叫声
满殿的人不敢说,谭历更是双腿打颤,抱着板笏,头上冷汗更多,目光焦急的看向前面的吕大防。
苏颂,范百禄等人沉着脸,没有说话,抬着眼皮,看向帘子后的高太后。
现在的官家,也只有太皇太后能钳制一二了。
蔡攸已经冲进来,将谭历给围住,就等赵煦下令如何处置了。紫宸殿外的大棒,刑具他准备的妥妥当当。
高太后看着下面群臣的畏畏缩缩,脸色不满,却不能真的让赵煦将谭历像刘世安一样打死在她面前,否则今天什么都不用干了,赵煦说什么是什么
“官家,谭卿家确实言语失当,交由政事堂处置吧,莫要失了风度。”高太后不得不开口了。
赵煦瞥见高太后这么容易就下场了,眼神笑意一闪,看着谭历,道“看在祖母为你求情的份上,去,到偏殿反思,写一份请罪书给朕看,当众念给朕听。”
谭历脸色顿时惨白,这要是在朝堂上读认罪书,他还有什么脸继续在朝廷立足
其他朝臣低着头,不敢求情,生怕被一波带走。
吕大防依旧无动于衷,这一次的沉默不似以往那种智珠在握,反而像是在酝酿着什么。
高太后则皱眉,因为赵煦用了求情二字
赵煦见谭历不动,顿时冷哼一声,道“祖母为你求情居然还不为所动,果然是无君无父,冥顽不灵来人,拉出去,杖责六十,发大理寺治罪”
谭历猛的惊醒,噗通一声跪地,道“臣知罪”
蔡攸可不管他知不知,赵煦不说话,蔡攸就要将谭历径直拖了下去。
高太后自然不能允许,否则她就真的成了陪衬,威严开口道“杖责就免了吧。官家,今天是要议事的,不要为了这点小事生气。吕卿家,开始吧。”
高太后话语未落就有人出列,抬手沉声道“启奏陛下,臣弹劾元丰党人蔡卞,曾布,章惇等一十八人,二十八条罪状,请陛下严惩”
来了
这是朝臣们的共同心声,惴惴不安的同时,悄悄抬眼向站在丹陛上的赵煦,又转向帘后的高太后,然后是殿中最前面的吕大防,不少人心神颤栗,恨不得隐身。
赵煦余光瞥了眼帘子后的高太后,对朱太妃,孟美人按了按手,示意她们坐下,等两人坐下后,赵煦慢慢落座,微笑着道“元丰党人这已经过去七年了,卿家是才发现的”
这个人抬着板笏,一脸决然,道“启禀陛下,这些人善于伪装,太皇太后仁慈,宽宥,屡次给予机会,不曾想这些人毫不知收敛,肆意妄为,已到了不得不惩治的地步,请陛下明鉴。”
“请陛下明鉴”
继二连三,出来了有七八个人,在不大的紫宸殿里,很是扎眼
苏颂回头看了眼,老脸不动。
二范抱着板笏,没有立刻下场。。
梁焘,曹政,沈琦等人对视,沈琦本来要出列,被梁焘摇头给阻止了。
马严,黄鄯,韩宗道等人更不敢乱开口,余光四处瞄着,悄悄擦着头上的冷汗,紧张的呼吸都快忘记了。
朱太妃是第一次临朝,睁大眼看着,听着,神情逐渐不安,她即便再不懂朝局也看出来了,这些人在欺负官家
孟美人悄悄握着她的手,抿了抿嘴角。
赵煦端坐不动,直面朝臣,看着殿中的人生百态,不动声色的道“卿家说说都有什么罪状。”
第一个说话的人,当即再次举起板笏,朗声道“第一,结党营私,蒙蔽圣听。第二,闭塞言路,身干物议。第三,培植私人,任用奸党。第三,行事于秘阁,无视朝廷规制。第四,倚恃党恶、紊乱国政。第五,贪揽事权、延挨不请辞政。第六,不尊太皇太后上违君父重托,下则残害生民。逆恶种种、所犯重大。应将其党羽革职、立斩,籍没全族,革除一应供奉”
赵煦一直静静听着,神情却不由自主的古怪起来。
新党几乎都被发配去了岭南,这些罪名,怎么听着都不像是新党,反而像眼前这些旧党的。
眼见这位大义凛然,毫无所觉的说完,赵煦都替他觉得尴尬,咳嗽一声,道“卿家,说的都是你嘴里所谓的元丰党人所为你觉得,现在的殿里,有没有元丰党人,亦或者,元祐党人”
或许是赵煦的这一声咳嗽,唤起了还举着板笏躬着身的这位的一丝羞愧,令他没法接话。
殿中沉默了片刻,又一个出列道“启奏陛下,这些人所为恶行基本都在元丰年间,遗祸至今,请陛下严惩不贷,拨乱反正,以正天下视听,安万千黎民之愤”
“臣附议。”
“臣附议。”
“臣附议。”
又是十多个人,接二连三的附议,声浪极高。
这时,范纯粹出列,举着一道奏本,朗声道“陛下,此是二百多位朝野官吏,王公勋贵的联合奏本,请陛下御览。”
现在朝野没人不知道这东西,赵煦神色不动,微微点头。
陈皮立刻上前,接过来,递给赵煦。
赵煦又看了眼范纯粹,翻开看起来。
下面的范纯仁拧眉,范纯粹是他四弟,吕大防拉上范纯粹,将他也绑了过去
范百禄则看向还在被皇城司压着的惶惶不安的谭历,这是他的门生
苏颂默默无语,现在局势是一面倒,即便官家找到借口将吕大防等人下狱,又怎么能安抚朝野上下人心在天下人皆反对变法的大势下,即便是官家也不能硬来。
那是螳臂当车
赵煦没有看这道奏本的内容,直接看前面的署名。
他看到很多熟悉的名字,有他叔伯,甚至爷爷辈分的王爷,有开国公国柱国的后代,有众多头衔是公伯的人,有当朝文臣武将,几乎都是五品以上,还有不少封疆大吏,以及手握重兵的边帅
哪怕有些署名未必是真的,但吕大防敢添在上面,就足以说明了这些人的想法
赵煦神色极力保持不变,心里却异常的凝肃。
哪怕他早有预料,但这些保守派的势力,还是超乎他的想象,这些,还只是吕大防仓促之下准备的,真正的数量,怕是十倍百倍
果然,改革终究是少数的事情
赵煦心里轻语,但眼神却十分坚定,从未动摇
宋朝到了这种时候,从上到下处处是问题,必须要改,要大改
赵煦暗吸一口气,余光瞥向吕大防,心里飞速计较。
他这个时候抛出蔡京,杨畏的奏本,或者直接拉出苏迟都显得故意针对臣子,有失作为皇帝的体面,还得另寻办法。
帘子后的高太后见赵煦沉默,神情微冷,眼神带着一丝笑意。
吕大防垂着眼帘,好像还没睡醒。
苏颂,范百禄等人作沉思状,仿佛在等着什么。
梁焘想着之前陈皮的传话,心里有些急,吕大防等人出手太快,令他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出列支援官家。
马严,黄鄯等人口干舌燥,站立难安。他们太久没有这样紧张过了,即便是神宗年间也没有发生这般严重的对峙
还有一些人在惴惴的祈祷,祈祷赵煦能后退一点,学学神宗皇帝,该退的时候,得退啊
朱太妃看着赵煦,急的六神无主,很想说话,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看向身旁的孟美人求助。
孟美人紧抿着嘴,再次用力握住她的双手,安抚着她。
赵煦看着手里这道联名奏本,心里轻叹重于千斤啊。
但旋即,他双眼锐利,直接将这道奏本扔于脚下,端坐,神色威严,沉声道“今天,在紫宸殿,当着所有人的面,朕今天不讳言说几件事。第一朕要变法,我大宋面临很多问题,这些问题病入骨髓,不可不改,唯一的路,就是改变这一点,朕坚定不移不可变,不可改,绝无退缩第二,朕,厌烦党争朕用人,不问出身,只要肯做事,能做事,做成事第三,这天下是我赵家,也是天下万民的,朕要你们拿出担当来,抛弃门户之见,个人恩怨以及心底那些见不得人的算盘,与朕一起,君臣同心,一起为我大宋扫除弊政,中兴大宋,为我大宋江山万年,亿万黎民福祉勇于向前”
朝臣们听到赵煦不避讳的宣示,一个个心神大震,无以言语
吕大防缓缓睁开眼,看着赵煦,洁白的眉毛仿佛皱到一起。
苏颂则心惊,赵煦这样简单直白,是面对吕大防等人这样的攻势也不退缩吗传出去,朝野必然震动空前,要出大乱子的
二范抱着板笏,直直盯着赵煦,脸角绷直。
马严,黄鄯等算是中立派,这会儿更是惶恐不安,低着头,紧张,恐惧,心脏急速跳动如擂鼓。
梁焘,曹政,沈琦等人此刻是兴奋又忐忑,兴奋在于赵煦毅然阐述了立场,忐忑则在于眼前的局势似乎要失控。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慢慢的转向吕大防。
从司马光,吕公著再到吕大防,都是坚定的保守派,对变法深恶痛绝,几乎为了反对变法奋不顾身一辈子,这一刻,吕大防会怎么做
吕大防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对于赵煦摆明车马也是心惊,没想到,到了这种地步,赵煦还是半点都不肯退让
吕大防缓缓抬起板笏,在众目睽睽下就要说话。
“陛下,当前法度乃是太皇太后依祖法而定,天下共尊。以孙改祖,乃是大不孝,违礼。”吕大防声音沙哑,平静,却有杀伤力十足。
世人崇孝,不孝二字,足以抹杀一切
只要这一条过不去,所谓的变法就行不通,顶着不孝的帽子,即便赵煦强行硬来,朝臣们,哪怕是那些新党也不能枉然不顾
帘子后的高太后静静看着赵煦,手里握着拐杖,只要赵煦一个解释不好,她就会出帘子,断然发难,逼赵煦当众承诺,放弃变法之念
只要赵煦一说出口,她就能再次垂帘听政,将赵煦打回原形
至于其他的事情,就得看赵煦日后的表现了。
朝臣们更是双眸睁大,一瞬不瞬的盯着赵煦。单单是这一条,就足够难住他了
陈皮站在一旁,一颗心提到嗓子眼,满脸的忐忑恐惧。
他很清楚,这个回答不上来,官家的一切努力都将白费
赵煦感觉到了所有的目光,抬头看向众人,又左右看了一眼,继而沉吟起来。
他必须要回答这个问题,改革不止是现实需要,还要有大义。表面上来说,就是要兼容法理与情理的口号。
思想通畅才能做事,顶着不孝的帽子,没人跟着你干
好一阵子,赵煦缓缓抬起头,看向吕大防,语气平静的道“朕是继承先皇遗志,以子继父,何来不孝”
苏颂神情微异,这个解释,真的是好
二范与面露惊容,似乎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位年轻的官家,居然有这样的敏捷思维。
梁焘等人心底拍案叫绝,这个回答真的是太妙了以子继父,有了这个合理合法的理由,官家推行变法,就没有任何阻碍了。
马严,韩宗道等人悄悄擦了擦头上冷汗,他们真怕赵煦回答不上来。至于赵煦回答不上来会怎么样,他们不敢想
吕大防似乎没想到赵煦能回答上来,刚要继续,赵煦却暗自冷哼,抢先开口道“吕卿家,现在轮到你回答朕的问题了。刚才那位卿家弹劾了所谓的元丰党人十八条大罪,这些,在你身上有没有”
来了
来了
众人还没有来得及平复吕大防的进攻,转瞬间又轮到官家出手了。
吕大防沉默不语,他知道苏迟进宫了,不管苏迟手里有没有什么证据,眼前的官家都能攀扯到他身上,作为臣子,他辩驳不了,所以,沉默就是最大的反抗与蔑视
赵煦见他不说话,目光扫过刚才那些弹劾的人,淡淡道“你们说说,元丰党人的事,在你们身上有没有有没有欺上瞒下,堵塞言路,有没有培植私人,结党营私有没有任用奸邪,排斥异己”
这些人哪还敢说话,纷纷低头。
官家已经夺回了气势,占据主动,他们这些小虾米,只能看向前面的吕大防。
这时,高太后淡淡开口道“官家慎言,朝中皆是我大宋忠臣,没有证据,不能胡乱猜忌。”
赵煦张嘴欲说,忽然间,外面一个禁卫急匆匆进来,道“启禀陛下,章相公在宫外求见。”
朝中的大臣一怔,但转瞬就想起了章相公是谁曾经的枢密知事,章惇
殿里的人纷纷对视,神情不安。
章惇,这个时候到京了
赵煦双眼微微眯起,他倒是没想到,这个章惇来的比他预想的要快。
他看着吕大防,忽然想到了一些事情,嘴角笑意一闪,直接将蔡京,杨畏以及苏迟给抛到一边,沉声道“传。”
帘子后的高太后微微皱眉,这个章惇是她发配走的。原因就是元祐初年,新旧两党有一场关于新法的辩论,章惇言辞犀利,句句切中要害,将旧党驳的哑口无言,司马光等人恼怒,朝野接连不断的弹劾章惇,执意的将他发配去了岭南。
这样一个人,在这个时候回京,有麻烦了
即便是吕大防也皱起眉头,浮肿的双眼睁开。
苏颂,范纯仁等人对视一眼,又齐齐看向前面的吕大防。
他们已经看出了一些,今天的事情,注定难以善了
朝中的大臣们是各有心思,抱着板笏,心里剧烈不安的等候着。
没有多久,在禁卫的引领下,一个高大,面容瘦削,双眉如剑,目有严厉,身穿布衣的中年人,脚步平稳,步伐又大的来到殿中。
众人忍不住的侧目,这一位火气极大,在元祐初就敢与司马光对喷,单枪匹马将一众旧党大佬驳的哑口无言的人
要知道,司马光,吕公著等人都是当世大儒,一般人岂能说的过他们
即便是高太后,也忍不住坐直身体。
当初章惇破口大骂宰执司马光,骂他是村夫子,将朝廷里的相公们更是骂了个遍,是一个敢说敢作,无所顾忌的厉害人物。
赵煦看着章惇,眼神有些意外。
这章惇,不像一个曾经差点拜相的人,更像一个书塾里的严厉教书先生。
章惇已经有七年没有见过赵煦了,他来到近前,审视了一阵,又瞥了眼帘子后的高太后,抬手行礼,语气平静无波,道“罪臣章惇,参见官家,参见太皇太后。”
高太后神情漠然,没有说话,实则万分警惕。
朝中的气氛忽然间变得有些诡异,章惇话音落下,没有半点动静
赵煦微微歪头,打量了章惇一阵,心里计较着,道“章卿家,为什么自称罪臣”
章惇抬起手,忽然朗声道“回陛下,其一,臣反对割地求和,与朝中滚滚诸公不合。其二,臣厉行肃贪,令当朝相公们不满。其三,环庆路多有败事,臣是罪魁祸首。请陛下下旨斩臣头颅,以安朝中百官之心。”
章惇话音一出,朝中不知道多少人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这位还真敢说啊
同时,很多人又想到,章惇这么说,是掌握了什么吗
不知道多少人在悄悄对视,大家同朝为官,谁不知道谁,真要是抖搂出来,按着法度,这紫宸殿里,有一半人得斩立决
不等赵煦说话,章惇直接转向吕大防,冷声道“吕相公,三司衙门亏空三百万,环庆路军饷三百万消失,你该当何罪”
吕大防眼皮抬起,看了他一眼,理都没理。
章惇见他还是这个德行,再次转向赵煦,道“陛下,朝中发生如此龌龊,依旧波澜不惊,可见已病入膏肓,不可救药臣请陛下将罪臣与吕大防一同削首示众,以儆效尤”
殿中有人听着不像话,刚要踏脚出列,就被人悄悄拦住,那人暗暗摇头,同时嘴唇蠕动,无声道别说话,小心被捎带上去。
要出列的人立马退了回去,低着头,再不敢乱动。
陈皮倒是第一次见到章惇,惊的是目瞪口呆,这位章相公,还是真是脾气火爆
赵煦同样面露异色,这位还真是什么都敢说。
他瞥了眼高太后的帘子,连高太后都不说话了
难得有这么给力的臣子,赵煦自不会作壁上观,微笑着道“章相公莫要激动,亏空以及军饷,都是三司衙门的事,怎么能怪到宰辅头上呢”
章惇剑眉一翘,当即转向吕大防,喝道“敢问吕相公,三司衙门的亏空,你可知情”
章惇话音落下,赵煦就淡淡道“吕相公,知不知情,要说清楚。”
苏颂瞥了眼赵煦,又看向章惇,哪里看不出来,这两人已经一唱一和,联手向吕大防发难了。
二范对视一眼,齐齐拧眉。
三司衙门的事,到底是一件大案,不可能三言两语就推脱了。吕大防要是不解释清楚,依照今天的情势,怕绝难轻易脱身。
殿里的众臣更是清楚,目光都看向吕大防。
高太后无声坐起来,盯住吕大防。面对赵煦她已经要小心谨慎,又多了一个炮仗一样的章惇,更令她警惕与不安。
吕大防默默一阵,道“不知。”
章惇嗤笑一声,道“你倒是推脱的干净。我再问你,环庆路军饷的消失,你知不知情”
吕大防这次没沉默,直接道“不知。”
章惇就是等他这句话,猛的转向赵煦,抬着手,沉声道“陛下,三司衙门亏空三百万不知,环庆路军饷消失还是不知这是宰执吗尸位素餐到这种地步,我大宋是无人了吗臣请罢黜吕大防,交由有司审讯问罪”
赵煦心里别提多舒爽了,有这样的臣子分忧,哪还用得着他劳心劳力的步步算计。
他保持神情不动,瞥了眼蔡攸,刚要开口,高太后忽然抢先,呵斥道“放肆吕卿家劳苦功高,又无实证,岂能轻易罢黜,更不能审讯若再敢胡言,休怪老身不容情”
眼见高太后忍不住了,赵煦自然要保章惇,这样可爱的臣子,怎么也得保住啊。
赵煦咳嗽一声,刚要说话,殿中忽然有人出列。
杨畏一直在观望,眼见吕大防就要撑不住,再等下去就没机会了,十分果断出列,抬着板笏,大声道“启奏陛下,臣有吕大防与三司衙门,环庆路等串通一气,克扣,倒卖军饷的实证。”
因为章惇的突然到来,赵煦都快忘了还有杨畏在殿中,见他出列,双眼里笑意愈浓。
这个杨畏与吕大防关系极其特殊,之前吕大防遭难,杨畏挺身而出,事后吕大防知恩图报,大力提拔杨畏,不止是心腹,甚至是政治盟友。
朝中不少人看到杨畏出列,公然举告吕大防都是面色骇然,不可置信
如果杨畏指证吕大防,即便没有实证,也不会有人怀疑,他们的关系太近了
吕大防眉头皱起,缓缓转头看向杨畏,眼神厉芒跳动。
高太后不曾想会有小人反叛,当即道“哼,若无实证,便是构陷朝廷重臣,其罪不小,杨卿家想清楚了”
杨畏已经看明白局势,哪里还在意高太后的警告,直接道“臣手里有吕家与三司衙门两个副使的亲笔信,以及一些账目出入。还有,据臣所知,吕家不止在开封城有院落,大小商铺数十,在全国更有近百,家产折合,有数百万贯”
证据确凿
朝臣们忘记了呼吸,双眼大睁。满是震惊的看向前面的吕大防。
他们心底都有一个声音吕大防,完了
不等众人反应,章惇厉喝一声,道“如此大事,岂能一个吕大防就完了”
章惇这话的意思很简单,在他心里,这些旧党没一个干净的
梁焘在一旁听着,先是愣了愣,猛的福至心灵,突然出列,跪在地上,大声道“官家已成年,太皇太后不负先帝所托,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章惇脸色微变,猛的看向身后的梁焘,他心里非常想说我的话不是这个意思
梁焘这么一来,就像是章惇刚才的话,是要追究高太后的责任一样
没人管章惇这会儿想什么,曹政,沈琦等人蓦然会意,纷纷跟进,出列跪地,大声道“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这段时间,他们拉拢了些人,也有不少人识时务,纷纷跟着出列伏地“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陆陆续续,有十多人。
殿中跪下了差不多有三分之一。
章惇见着,目光厉色扫过一些人,跟着跪下,沉声道“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不知道是章惇的眼神警告,还是见风使舵,不少人犹犹豫豫,跟着出列“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黄鄯这个时候不管马严与韩宗道了,他是刑部尚书,三司衙门。苏辙死的案子都在他手里,飞快的跟着跪下“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马严,韩宗道对视一眼,悄悄看了眼帘子以及吕大防,硬着头皮跟着跪地道“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马严是御史台御史中丞,朝廷之外的言官首脑;韩宗道是开封府知事,是储相。两人身份特别,他们一出列,就是一个风向标,更多的人跟上来。
林林总总,地上已经跪满了一半人
现在,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前面的苏颂,范纯仁,范百禄身上。
除了吕大防一系,这三人,是最后没有表态的大佬了。
赵煦微微倾身,目光淡漠,平平静静的看向苏颂。
苏颂眼见着,心里轻叹一声,不管是变法不变法,吕大防等人已经败了,高太后撤帘,也就是早晚的事情。
他缓慢出列,跪地道“官家已成年,太皇太后不负先帝所托,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苏颂这个枢密使一出,又带出了六七个人。
甚至于,吕大防的人,因为杨畏的关系,悄悄的也伏地了四五个
殿中还站着的,已经不多了。
范百禄,范纯仁面沉如水,眼神还有挣扎。
他们反对变法,可殿中一大半已经跪地,他们还能如何
独木难支。
范纯仁,范百禄对视一眼,心头沉重,只能跟着跪地“请太皇太后撤帘还政”
这二人一跪,殿中还站着的,不足七八人
这些人对视一眼,心惊胆战,抬头看着赵煦的目光,连忙低头,却硬着头皮不动。
赵煦见他们冥顽不灵,懒得理会,起身,抬手向高太后的帘子,道“请祖母斟酌。”
高太后在帘子后,早就气的脸色铁青,怒不可遏。
周和在一旁,吓的面无人色,大气不敢喘。
“好好好你们都很好很好”
好半晌,高太后才咬牙切齿的出声。
群臣依旧跪着,赵煦也抬着手。
紫宸殿里,安静的落针可闻。
高太后看到这般,气的无处发泄,猛的站起来,大怒道“好好好,真是我大宋的好臣子,是我的好孙子”
事到如今,她多说无益,撂下一句,转身就要走。
章惇听着,抬头看去,当即大声道“谢太皇太后撤帘还政,恭送太皇太后”
殿里的人迅速跟进,纷纷大喊“谢太皇太后撤帘还政,恭送太皇太后”
高太后脚步一个踉跄,顿了片刻,怒哼一声,甩开周和扶着的手,大步离去。
赵煦见着,心里长长吐了口气。
他转过身,对着不少人微微点头,最终,目光冷漠的落在木然而立的吕大防身上,沉声道“皇城司,将吕大防以及一干党羽下狱,严厉查处”
“臣遵旨”蔡攸高声应道。
门外的皇城司的人迅速冲进来,将吕大防以及还站着的几个人,全部带走【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