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大为与李贤并无太多私交。
之前见过几面,第一次是武媚娘介绍她的一帮子女。
后来则是在太子的宴请中见过一面。
那时的印象里,李贤还是个圆脸的小胖子。
数年未见,这次再见,李贤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
过去的圆脸不见了,似乎因为长身体,脸颊瘦了下去,而个子却长得飞快,已经有六尺余,差不多后世一米七的样子。
不过看脸型和五官,依稀有过去的影子。
一双眼睛神采奕奕,比起太子李弘的聪慧沉稳,颇有一种朝气蓬勃之感。
“沛王长大了啊。”
苏大为忍不住道。
若是别人这么说,以李贤的性格说不准会勃然大怒。
你谁啊,凭你也配评价孤的“大小”?
但是苏大为不一样,苏大为可是武媚娘在一众兄妹面前郑重介绍,要以阿舅视之。
一句话,自己人。
而且太子李弘对苏大为也十分敬重,曾数次在弟妹面前说苏大为见识不凡,有国士之风。
更何况,方才在殿上发生的事,消息灵通的李贤已经听说了。
这才有了此次的会面。
甚至还抢在太子之前。
“阿舅说的是呢。”
李贤亲热的拉着苏大为的手道:“阿舅为我大唐征战在外,贤儿与长安百姓方能安享太平。如今贤儿已经长大了,天幸阿舅如今回来,贤儿正好与阿舅多多亲近。”
一番话既有里子,也有面子。
却丝毫不让人感觉有吹嘘拍马的感觉,只觉得以李贤皇子的身份尊贵,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实属难得。
若换一般的臣子,此刻只怕已经感激涕零,恨不得为之肝脑涂地了。
李贤说着,拉着苏大为的手,走向一旁早就设好的座位。
几张青竹制成的逍遥椅,一方小竹桌。
桌上放着三俩点心,有清茶一壶。
倒是十分雅致。
一边先请苏大为落座,李贤一边道:“这逍遥椅听父皇母后说,也是阿舅发明的,并且献入宫中,父皇平日十分喜爱,我见了便也让巧匠制了几张。
一试之下,果然不愧‘逍遥二字’,坐在上面十分快活。
还有这桌子,摊开成桌,折叠起又不占地方,简直是神乎其技。
母后常说,不知阿舅脑子是怎么长的,居然有如此多的奇思妙想。”
能言善道,夸人不着痕迹不算出奇。
奇的是李贤这份心意。
而且从苏大为在含元殿发生那些事,到出来,不过一时半刻。
李贤居然能将这逍遥椅和折叠方桌都备好。
哪怕明知他是刻意为之。
这份心思,这份机敏,也令人刮目相看。
李贤此时在苏大为对面坐下来,一双眼睛牢牢看着苏大为,眼里嘴上都是笑。
“母后平日里常说让我向阿舅多多请教,定有进益,闻知阿舅刚刚从朝会出来,贤儿可就忍不住了。
一番孺慕之情,未免急切,阿舅勿怪。”
一番话,既解释了请苏大为来的缘由,又处处透着亲切亲近之意。
不愧是后世的章怀太子,李弘之下,就属他了。
不过……
如此急切,当真是为了亲近,还是有别的心思?
如果苏大为不知道王勃的事,或许只把李贤当做孩子看。
可是有了王勃《檄英王鸡》事件在前,苏大为心中也不由暗自多想了些。
唐代的成年,可与后世年纪界定不一样。
李贤如今也是小男子了,据说也识得那男女滋味。
而且在这宫中长大,耳濡目染都是帝王之学,又有李唐优良的基因。
可千万不能把这等皇子,当做明朝那种养猪式的废物点心。
苏大为心中电转,嘴里轻轻一笑:“沛王有心了,往日我在外征战,无遐它顾,没想到沛王如此惦念。”
“阿舅。”
李贤把手伸过来,再次握住苏大为的手,轻摇了摇,以略带撒娇的语气道:“我都叫你阿舅了,你还叫我沛王,难不成阿舅不认贤儿吗?”
这话说的。
要你不是太子,就凭你摸老子小手手,老子也一拳打你个乌鸡眼你信不信?
苏大为嘴角微抽了一下,不动声色的将手抽了出来。
勉强把嫌弃之意给压住。
“礼不可废。”
“阿舅!”
李贤的眼神透着幽怨,小手手又摸了过来。
“您不认贤儿了吗?”
苏大为再次抽手,轻咳一声:“有人时还称沛王,没人再称你……贤儿。”
“这就对了嘛!”
李贤终于高兴了,终于没再追着苏大为的手。
他左右看了一眼,以眼神示意一旁的太监使女们后退。
一直退到听不见二人对话的距离,他才得意的一笑,亲自为苏大为倒茶。
小声道:“阿舅,贤儿听说你方才在含元殿上大放异彩,令父皇和母后都交口称赞,有些不开眼的大臣,居然想弹劾阿舅,嘁,那些没眼力劲儿的,就该把他们杖死,看他们还敢胡言乱语。
也不看看阿舅是谁的人,你说是,阿舅?”
谁的人,那自然是武后的人。
“阿舅,你在殿上念的诗,我听人说了,实在惊艳,有几个问题想请教阿舅。”
“贤儿请说,为舅当知无不言。”
苏大为实属无奈。
本来想做臣,人家非上赶着认舅舅。
我能怎么办?
也只好认武则天的儿子做外甥了。
他看了李贤一眼,看着李贤眼珠乱转,心里想的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李贤不知苏大为的心思,若知道,只怕会一口血喷出来。
他舔了舔唇,有些按捺不住急切的道:“阿舅,您在殿上念的几首诗,是阿舅所作吗?”
“咳咳,其实是我小时候,家门前有个和尚经过,那时我一时好心,给了和尚一块炖肉,和尚后来念了几首诗做酬谢……”
“等等,阿舅,你给和尚炖肉?”
据说最早的沙门提倡的是戒除荤腥。
这个荤腥乃是葱蒜韭一类刺激味大的菜,倒不是特指肉类。
但是唐朝和尚持戒,吃素的倒也挺多的。
按苏大为所说,似乎是个行脚僧人,这等僧人,理当也是吃素才对。
苏大为居然给和尚一块肉。
李贤整个人都凌乱了。
“和尚,不是持戒吃素吗?”
他狐疑的看向苏大为:“阿舅,莫不是你诳贤儿?其实这诗是阿舅所作对不对。”
“你小小年纪,怎地如此多疑,这肉嘛我是给了,那和尚说酒肉穿肠过,佛在心中留,倒也不必着相。”
这话说得李贤一脸懵逼:听着好有道理的样子。
“这诗,是那位和尚教阿舅的吗?”
“没错。”
“那位和尚法名是什么?可有度牒?”
若真是隐世大贤,哪怕是僧人,只要有法名度牒,也定能找到此人。
“哦,他的法名好像叫济颠。”
“济颠?好古怪的法名。”
李贤说了一句,暗自打定主意,待此间事了,一定要访访那位叫济颠的僧人。
完全没发现,苏大为正一脸怜悯的看着他。
如果要找济颠和尚,就请去几百年后,杭州灵隐寺。
“那阿舅,你在殿上吟的诗是叫何名?”
“送瘟神,怎么,贤儿对这诗有兴趣?”
“是啊,我看到此诗,反复琢磨,既为此诗感到惊艳震撼,又有些费解处,想向阿舅问个明白。”
能不震撼吗?
苏大为这次甩出的是后世太祖名篇《送瘟神》。
站在伟人的肩上,自然能把唐朝人震得外焦里嫩。
“阿舅听闻在含元殿今日一共吟了三首诗,第一首诗倒是好理解,说的是蜀中黄安县的疫情,但是第二首,贤儿有些不明白,还请阿舅指点。”
李贤整了整以冠,向苏大为拱手行礼道。
这对皇子来说,是少有的郑重,完全是把苏大为视之为师才会有的礼遇。
“阿贤有事便问,你既叫我一声阿舅,我自会知无不言。”
绿水青山枉自多,华佗无奈小虫何!
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
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牛郎欲问瘟神事,一样悲欢逐逝波
送瘟神乃是后世太祖,自《人民日报》上读到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的消息后写下的一组诗。
第一首诗通过对广大农村萧条凄凉的描写,反映了旧社会血吸虫病的猖狂肆虐和疫区人民的悲惨遭遇;第二首诗写新社会劳动人民征服大自然,治理环境,同时大举填壕平沟,消灭钉螺的情景。
其实第一首李贤也有些不解之处。
比如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
不过想来大概是苏大为对蜀地夸张的描述,因此也就未深究。
“阿舅,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这句何解?我们大唐,何来六亿生民?”
李贤一脸费解道:“六亿之数,究竟是指百姓,还是另有所指?”
苏大为的笑容微微一僵。
你这特么老实孩子,这么较真做甚。
后世伟人那个时代,华夏确实有六亿人口。
不过在唐朝嘛,也就几千万上下。
这六亿……
眼见李贤一脸困惑求解的模样,苏大为深吸了口气,一脸正色道:“阿贤岂可拘泥于中原之地?”
“啊?”
“我大唐中原之地,自然是没那么多,可咱们大唐乃宗主之国,普天之下,莫非唐土,天下之大,皆为大唐藩属,加起来,也就差不多有数亿。”
“阿舅,你这说的贤儿更迷糊了,就算把吐蕃、辽东、突厥和西域人口都加起来,也没有六亿之多啊。”
“贤儿你又错了,普天之下,难道只有人才能算生灵吗?”
苏大为一脸语重心长,淳淳教诲:“万物有灵,难道那些动物都不算生灵?加起来,约莫六亿也是有的。”
听了苏大为的解释,李贤整个人都不好了。
总觉得,阿舅在诳我。
好,暂且当做是阿舅在诗中夸大,不可如此纠结。
李贤揉了揉额角道:“那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此句又是何意?若说用典,贤儿之前并未看到过有类似的出处。”
“红雨么,出自一首诗,其中有句‘桃花乱落如红雨’。”
“这是何诗?”
“将进酒。”
“愿闻其详。”李贤继续追问。
苏大为只好随口道:“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他说完,才突然想起,这首《将进酒》乃是后来诗鬼李贺所作。
而现在,李贺还未出生。
得了,又抄了一把。
听完苏大为的诗,李贤整个下巴差点掉到地上,惊得跳起来:“这诗也是阿舅所作?”
“呃,不是。”
“可我博览群书,却从未听过此诗。”
“其实这诗,是我幼年一个从家门口过的云游道士所留。”
苏大为一脸真挚,向李贤道:“当时他从我家过,因而上门化缘,我给了他一碗炖牛肉……”
听了苏大为的解释,李贤整个人都不好了。
简直是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恶心到家了。、
“阿舅,道士尊李老君,一般忌食牛肉,你这……”
“牛肉穿肠过,道君心中留。”
苏大为起身拍拍李贤的肩膀:“你不会是不相信我?看阿舅这真挚的眼神。”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李贤很努力的看向苏大为的双眼,想从中找出一份真诚。
但他努力看了半天,只觉得阿舅的眼里,写满了“忽悠傻子”几个字。
“阿舅……你莫不是诳我?”
“瞧你说的,你是我阿姊的孩子,阿舅疼你都来不及,怎么会骗你呢。”
苏大为将李贤拉着坐下。
以茶代酒道:“贤儿今天找我来,就是为了问这些诗词?诗歌小道耳,你贵为皇子,以后是有大用的,古语有云,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且不可沉迷于诗词歌赋,而疏于实务。”
这番话,让李贤的背脊下意识挺立起来。
仿佛对面的不是苏大为,而是李治和武媚娘在考校自己的功课。
“阿舅说得是,贤儿一定谨记在心。”
说完,他那双暗含跳跃与期待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犹豫,想了想还是道:“其实我是听人说,诗如其人,阿舅诗里好大的气魄,六亿神州尽舜尧……真的会有那么一天吗?”
“我记得太宗皇帝时,曾说过,水能载舟,民为水,民为贵,我想,太宗皇帝或许也认为,人民才是最伟大的,只有人民里,才会诞生尧舜。”
李贤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可是我在读经史时,曾看孔子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人人皆成尧舜,岂非与孔子的话相违背了。”
“阿贤,这句话你念错了。”
苏大为一脸正色:“应该这么念: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汉语博大精深,一断句,顿时有了不同的意义。
李贤说的,乃是人民可以利用,但不能让他们知道真相。
这一点,乃是后世阿美利奸惯用的招数。
也就是“fakenews”,假消息。
舆论操控。
世会心理学操控。
而苏大为所说的是,不要把人当傻子。
百姓若愿意做,就可以顺势而为。
老百姓不愿意做的,可以使他们知情,知道这么做的好处和意义,那么百姓自然会做对的选择。
两者的目的和手段、意义完全不同。
这也是以人为本,或是以资本利益为本的区别。
李贤一直在苦苦思索此事,经苏大为一点,顿时一个激灵,仿佛醍醐灌顶一般。
他失态的站起来,双手紧紧抓住苏大为的手,颇为激动的道:“阿舅的话当真一语惊醒梦中人,贤儿知道了!果然,果然阿舅和太子阿兄说的一样,乃真国士也!”
“贤儿不必如此,我也只是一家之言,做个参照。”
苏大为再次不动声色,将手从李贤双掌中抽出。
后世好像说李贤被封太子后搞男色。
但愿他现在还是直的,咳,不要对阿舅有什么非份之想。
看他那双眼睛,眼神有点不对啊。
苏大为轻咳一声,正想借故告辞,却见李贤又凑上来,一脸很欠奏的样子,在自己面前长叹。
“许多话和许多道理,也只有阿舅才能告知贤儿,父皇和母后整天忙着朝政,平日里面都见不上,太子阿兄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我那些弟妹,比我还糊涂。
也只有阿舅能教导贤儿了。
听阿舅一席话,当真令我茅塞顿开,眼前豁然开朗。”
说着,他以乐府曲调,将苏大为方才所念《将进酒》吟唱出来道:“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一边吟唱,一边双手随着节奏舞动,似乎十分沉浸其中。
“初闻不识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阿舅以后,请一定多多指点贤儿。”
“诗歌是小道,我没什么可教导你的。”
苏大为脸色一沉,说道:“若你想学诗,身边自是不缺王勃这样的才子。”
这话一出来,李贤当场差点尿了。
这是阿舅在敲打我吗?
王勃的事,阿舅也知道了!
现在的他,哪有什么初闻曲再取闻的心情。
只觉得初听是尿不湿,再听是尿不尽。
被苏大为怼得一时两眼圆瞪,竟不知如何应对。
苏大为却不等李贤反应,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鸡这种事呢,玩玩就好,不可太过。须知小赌饴情,大赌伤身,强撸灰飞烟灭。”
等等,阿舅你说的这个鸡,是我玩的那种鸡吗?
李贤一脸懵逼状。
他感觉,苏大为说的话,每个字他都懂,但连成一句,他就跟听天书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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