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明珠想得比较多,顾忌也太多,她的人生如同活在一个樊笼里,从爹娘告诉她,她只能生活在这个笼子里,绝对不允许出圈,后来嫁人了,嫁给了一位年轻的权贵,商贾之家能攀上权贵,许家爹娘开心,她也开心。
出嫁那一天,许明珠蒙着盖头,情不自禁地猜着夫君的模样,听他很年轻,与自己一般大,相貌英俊白净,是长安城有名的才子,属于天纵之才的那种,作的诗写的文章被长安的读书人争相传诵,而且也为社稷立下不少功劳,被皇帝陛下格外恩宠……
一道道光环加诸在李素头上,多少也传到许明珠的耳里,许明珠开心的同时,深深的自卑感亦不可抑止地侵袭心头,分量越来越沉重。
夫君样样都好,无论出身,官爵,才华,相貌,可以是完美,而她,只是商贾家的女儿,自己真能配得上如此完美的夫君吗?如此完美的人,能配上他的大概只能是当朝的公主殿下吧?而且,出嫁之前,夫君确实与东阳公主的传闻闹得长安尽知,他心里满满被占着的,应该是那位有身份有地位也有才华,能与夫君冬雪置酒,也能与他琴瑟相合的人生红¥¥¥¥,粉知己吧……
闯了玉门关那个大祸后,夫君受了牵累,升不了官,晋不了爵,她不仅什么都没帮到他,还使劲拖了他的后腿,许明珠越想越乱,越想越悲伤。
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夫君心目中的正室夫人,难道是自己这般样子么?不配啊,怎么想都不配啊……
许明珠陷入深深的自责和悲伤中不可自拔,可是……似乎夫君与她的想法完全不一样。
“夫人啊。咱们可以做的事情很多,比如晒晒太阳,睡觉,喝正宗的西域葡萄酿,或者……收拾行李?你看,能做的事情那么多。我们都很忙的,为何你非要钻这个牛角尖?圣旨不封赏我,与你没有任何干系,你真没必要自责……好了,跟你讲了很久的道理,讲得我肚子都饿了……”
许明珠擦了眼泪,急忙道:“啊,妾身给夫君弄吃的。”
完便放下正在收拾的行李,匆忙跑了出去。
李素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笑了,有个单纯的夫人,感觉其实真的很不错。
…………
兵马启程,浩浩荡荡。
跟着李素一起走的,除了蒋权的骑营兵马,还有程处默和程家庄子的一千老兵,以及玉门关的三千守军,这些人原本不属于西州的守卫军队。解围之后自然要归位,而西州的戍守军队。将从侯君集的西征大军中调配,西州城的旁边将建起一座安西都护府,整个大唐西面的守卫将由安西都护府负责。
大军东行,兵马在辕门前列队。
许明珠骑在骆驼背上,身着素色高腰襦裙,头上戴着一黑纱遮面的斗笠。这一次已不再像以往那般狼狈,恢复了诰命夫人的神采。
李素走出辕门,程处默,蒋权和田仁会等人在辕门外相候,见李素出来。田仁会正待下令大军启行,李素忽然道:“田将军,李某想去西州城看看。”
田仁会愣了一下,然后头,蒋权和骑营将士策马跟上。
李素朝后面的骑营兵马看了一眼,嘴角露出苦笑。
骑营经西州一战,也只剩下不到百骑了,其中一半已是终身残疾,百骑跟在李素后面,缺胳膊断腿的比比皆是,可他们的胸膛却挺得很高,骑在马上腰杆笔直如枪。
朝阳如火,照映在这群百战余生的战士甲胄上,镀上一层金色的霞光,仿佛从云端落入人间的威武天兵。
西州城外,全城官员百姓静静地站在当初的战场上,黑压压的一片,不见首尾。
曹余和一众西州官员站在人群前列,见李素策马而来,曹余与官员们纷纷迎上前。
李素下了马,曹余与他互相行礼。
“李县子今日启程回长安,西州的父老想来送送你。”
李素向前两步,朝百姓们躬身一礼:“多谢父老。”
黑压压的人群整齐划一地躬身还礼。
李素转过身看着曹余道:“我还想去石碑那里祭拜一下。”
“李县子请。”
龚狐等一干商人早已将石碑立在西州城外,正是当初血战的城墙根下,那里的土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褐色,曾经堆积上千尸首的城墙根,如今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原地已立起一座高达六丈的石碑,碑上篆刻着铭文,正楷详细记下西州一战的每一个细节,下面刻着一个个名字,这些人,都是战死的大唐守军将士。
李素和骑营众将士站在石碑前久久不语,脑海里浮现那些朝夕相处的面容,鲜活的,熟悉的,年轻的,如今都化作石碑上一个个冰冷的名字。
大漠罡风正烈,卷起阵阵沙尘。
石碑立在风沙里纹丝不动,像一座亘古不变的神谕,默默守护这片荒凉的孤城。
李素静静呆立许久,忽然面朝石碑跪下,端端正正行大礼。
身后,曹余,蒋权等人也纷纷跪下。
百姓人群里,忽然传出几声压抑的哭泣,随即人群纷纷拜倒尘埃,人群里,哭声渐渐喧嚣起来,此起彼伏不休。
“西州父老拜别李将军!”
这次没有称官职,李素血战守城,付出极大的代价守住了西州,唯有以“将军”称之。
李素转过身,面朝西州百姓下拜还礼,抬头时,眼眶已发红。
起身,李素转头望向西州城墙,道:“蒋权,咱们沿城墙走一圈。”
“是。”
蒋权一招手,骑营剩下的百人纷纷上马,蒋权拿过一面明黄色的龙旗,旗帜在风沙中招展摇摆。
环视身后的百姓们,蒋权吐气开声喝道:“列队!将军巡城!”
百余位血战余生的老兵簇拥着李素,众人骑马沿着城墙缓缓绕行。
罡风卷起漫天尘沙,蔽日的尘沙里,只见一面龙旗迎风猎猎,不屈地傲立。
队伍离城很远,回首仍能看到西州的轮廓。
许明珠骑在骆驼上,回头看了看渐行渐远的城池,指着那座大漠里的孤城忽然道:“夫君,百姓们还站在城门外送你呢,他们在感你的恩德,是你守住了这座城……”
李素没有回头,离别总令人脆弱,他不忍回头。
“我守住的不仅仅是这座城……”李素淡淡地道。
“还守住了什么?”许明珠好奇地问道。
李素笑了笑,摇头不语。
还守住了什么?
守住的,是心里的良知,勇敢和担当,在这些可贵的人性几近崩塌时,这座城把它们拉回来了。
无法想象,当初自己若逃走一去不回,今日的自己,该是怎样的心情?
漫长的行路,无聊而枯燥,回时却与来时不一样,有过一同面对生死的血战经历,队伍里的气氛热烈了许多,每个人带着轻松的笑容,并骑走在一起,畅想着回到长安后的生活。
队伍里很多人回去后,确定会卸甲归田,有的因为年纪,有的因为残疾。
此刻大家畅想的,是归田后的安逸生活,朝廷赐一二十亩良田,攒下几年的辛苦钱买一头耕牛,盖一栋不大不刚够一家人生活的房子,最后再娶一个不漂亮却贤惠的婆姨……
人心的,其实并不大,有一种境界叫刚好够了,懂得这种境界的人,要么从生死边缘蹚过无数回,看淡了世情贫富的老人,要么是天性无欲无争的平凡人,然而,许多高高在上的权贵却不懂,拥有的东西越多,越不懂什么叫“刚好够了”。
队伍里的讨论声很热烈,到未来不用刀口舔血的平凡日子,老兵们纷纷笑开了颜,就连那些残疾的将士,眼中也露出了期待憧憬,他们残了,但并没有废掉,只要日子有奔头,缺只胳膊少条腿,日子还是一样能过得充实。
李素静静听着老兵们的高声谈笑,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其实,他们所谈论的东西,也是他期待的,甚至于,他在老兵们身上学到了更多。
一声高亢清亮的嗓音,很突兀地从人群里绽开,声音如利箭刺破苍穹,直透云霄。
“山尖尖儿上那个槐槐儿高,窝窝儿里那个婆姨俏……”
原汁原味的中原秦腔,沙哑的嗓子透出一股深深的沧桑和不羁味道,听得李素情不自禁扭头望去。
方老五骑着骆驼跟在蒋权身后,仍是一脸老相,一脸憨厚,耷拉着肩膀像个耕了一天地累坏了的老农,可嘴里发出的嘹亮秦腔的每一个字符音节,都像一个个活泼的精灵在半空中跳舞。
李素笑着朝方老五招了招手,方老五嘿嘿一笑,抬袖很不讲究地抹了一把鼻子,脚下踢了骆驼的腹部几下,很快与李素并骑而行。
“方火长,玉门关里,内人多亏有你才保得周全,回长安后,李家必有重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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