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头顶悬着无数把剑,龟兹,突厥,高昌,甚至吐蕃,这些邻国安静盘踞在西州周围,等待着最合适的时机将西州一口吞下。
李世民登基这些年征伐四方,唐军所至,望风披靡,无往不利,然而李世民这些年的战略重点放在唐境的北面和东面,在李世民的布局里,北面的薛延陀,东面的高句丽才是他最大的心腹之患,至于大唐的西面,皆是一些小国,形如癣疥,不足为虑。
简单的说,西域诸国自大唐立国以来,基本没挨过李世民的揍,所以不知道大唐的拳头揍在脸上有多疼,于是上蹿下跳挑衅生事,西州便成了他们眼里最肥的一块肥肉,人人都想把它一口咬下。
最糟糕的是,李世民如今北征薛延陀,根本腾不出手来扫平西域,而李素,便身处在这个最危险的时期,西域诸国挨李世民的揍是迟早的事,可李素至少要在李世民腾出手之前把西州牢牢守住。
西州地处茫茫大漠的中心,和平时期从地图上看去,西州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荒城,为此朝廷三省至今仍有争论,商议要不要放弃西州,然而如果在战争时期的话,再仔细看看地图,西州的位置却突然变得非常重要了,地处荒漠,孤悬西域,城池若在唐军的掌握中,进可为唐军的桥头堡和补给据点,退可据城而守,像颗钉子一样牢牢扎在西域诸国的中间,不拔掉这颗钉子,西域诸国谁都不敢往大唐国境妄进一步。
想到这里,李素不由惊出一身冷汗,此时此刻,他大抵明白李世民把他派来西州的目的了。不是贬谪。也不是赌气,对一个没事便看着地图,摸着下巴琢磨今天打谁明天揍谁的无聊霸道总裁来说,西州这个城池的位置大概不知被李世民默默注视了多少次,它的重要性旁人包括三省朝臣或许都不清楚,但作为一个主宰大唐现在未来若干年战略布局的皇帝来说。自然不可能不清楚。
相对于不知根底的曹余来说,李世民更愿意相信李素,于是,李素来了,一个不尴不尬的别驾,一个毫不起眼的少年官员,对群狼环伺的西域来说,根本没有翻起任何波澜。
在李世民的布局里,他只需要李素好好为他守住西州。在他腾出手之前,西州必须仍在大唐的掌握之中。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连李世民都没想到李素来了西州后居然不肯做个安静的美男子,到了西州没几天便大开杀戒,一口气杀了十多名官员,平静无波的西州被李素搅和得天翻地覆,人人自危。
…………
难的是揣摩圣意,圣意揣摩透了。李素便有了把握。
至于眼前这位龟兹商人那焉……
“那兄可否赐告,如今龟兹国的国王和国相内斗到何等地步了?双方孰优孰劣?”
那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这些事我纵不说,你也有办法打听到,告诉你也无妨,如今龟兹国王已陷劣势,国相那利笼络朝中内外人心,平日对百姓多有施恩。故国中无论臣民皆对那利尊崇不已,若非缺少一个名义,早就取而代之了。”
李素笑道:“所以,龟兹兵发西州是迟早的事?甚至发兵攻打西州的不止是龟兹,还有可能是西突厥。高昌等国?”
那焉苦笑道:“不会那么快,我奉堂叔之命试探大唐君臣,请求大唐君臣支持国相,除非长安那边传来消息,国相完全没有希望得到大唐的支持,那利才会选择对西州动手。”
“不是朋友就是敌人,你们这是强盗的做法啊。”李素叹道。
那焉叹道:“国与国之间哪有真正的君子之交?做不成朋友自然便只能是敌人了,容我说句不敬的话,大唐天可汗陛下登基十二年,这十二年里他不也是这么做的吗?”
话说得太有道理,李素竟无言以对。
“李别驾,我并不赞同龟兹与大唐为敌,我在大唐来往多年,龟兹人或许不知大唐的厉害,我却是非常清楚的,曾经也向我堂叔上言许多次,言称大唐兵锋正利,不可与之敌,可是堂叔他未纳谏,他与龟兹国主已成水火之势,处境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大唐君臣若不支持他,他只能选择与大唐为敌,攻打西州不仅可以彻底博得西突厥乙毗咄陆可汗的欢心,同时西州也是与高昌,吐蕃等诸国结盟的筹码……”
那焉深深注视着李素,道:“如若大唐不支持那利,西州势必被那利所取,李别驾,西行这一路我与别驾相处甚厚,虽然你经常占我便宜,可我还是很欣赏你,观前日李别驾对西州官员所施的雷霆手段,我也渐渐明白大唐天可汗陛下为何会派你这样一个弱冠少年来西州为官,别驾之才,果然名下无虚,然则国争之战,无关个人之才,趁情势还未到兵临城下的地步,李别驾还是寻个由头早回长安吧,作为一个龟兹人,我只能言尽于此了。”
李素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
早知西州局势危急,可是他没想到局势已恶化到如此地步,现在他只觉得头上高悬着一柄剑,这柄剑不知什么时候便会落下,在李世民没能腾出手扫荡西域以前,李素不得不在这座城池里继续守下去,也就是说,这柄剑会一直高悬在他头上,躲都没法躲,因为他是大唐的官,他要为大唐守牧西州。
看着李素沉吟凝重的脸,那焉苦笑道:“李别驾,该说的我都说了,龟兹与大唐不和睦并不是什么秘密,自隋朝便是如此了,你我终归有过一段同路的缘分,我不愿你一个十多岁的弱冠少年死于刀兵之下,其实……你今日纵然不逼问,我也会寻个机会主动跟你说的,李别驾,西州危急,早谋后路方为俊杰。还请别驾考虑清楚。”
李素沉默着点点头。
气氛很凝重,那焉试着缓和,于是笑道:“此刻我已将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别驾还欲杀我否?”
李素展颜一笑:“难得碰到这么痛快又仗义的人,我怎舍得杀你?你以后一定要活到长命百岁才是。”
那焉哈哈一笑,拱手道:“便承吉言了。李别驾,小人告辞……”
说完那焉潇洒转身,朝馆驿走去。
步子还没迈开,那焉忽然感觉自己腰带一紧,令他无法迈步。
回头一看,那焉愕然发现李素一只手紧紧拽住他的腰带,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萌得不要不要的。
“你还是不要离开西州吧,我舍不得你……”李素动情地道。
那焉感动坏了:“李别驾……”
“你堂叔要打我。我很受伤,所以你必须留在西州给我盖房子,免费的哦,上次给你的两颗猫眼石还我……”
出城回营,李素钻进帅帐伏案不知写着什么,直到日落天黑也没出来。
许明珠知道夫君一定在处理公务,非常配合地托腮坐在帅帐门口,像只忠犬般不准任何人进入。做好的油泼面凉了又热,热了再凉。一遍又一遍,可李素还是没出来。
许明珠不由有些心疼,几次想进帅帐催促夫君用饭,又怕打扰夫君处理公务的思路,在她单纯的心思里,处理公务是一件泽被万民的事。这种事一定很费心力,是一件非常神圣而且绝不能被打扰的大事。若她贸然闯进帅帐,夫君的思路被自己搅和了,或许原本可以得到十分恩泽的百姓便只能得到八分了,那她岂不是成了被千古唾骂的罪人?死后要遭报应的呢……
可是。夫君一整天没吃饭了,饿坏了还怎能泽被万民呢?
许明珠在帅帐前徘徊犹豫,纠结挣扎得不行,小脸愁得皱成了一团。
犹豫踯躅间,李素终于在她的怨念中走出了帅帐,掀开门帘,看着漫天繁星,深吸了一口大漠夜里冰凉的空气,李素伸展双臂,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
许明珠急忙迎上去,笑道:“夫君忙完公务了么?快来用饭吧,妾身再去热一热……”
李素楞了一下:“你一直守在门口?”
许明珠点头,喜悦里带着几分邀功的神色:“刚才王大哥和蒋将军要见夫君,被妾身回绝了,夫君处理公务是大事,那么那么……大的事,自然不能被外人打扰的。”
说着许明珠还用手比划了一下,用肢体语言表达处理公务是一件多么大的事。
李素深深看了她一眼。
大漠日夜温差很大,白天热成狗,晚上冻成狗,许明珠只穿着单薄的衣裳,小脸被冻得通红,却一直安静守在门外,她……还只是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啊,需要怎样的毅力和耐心,才能忍受这刺骨的寒意?
“夫人,我处理公务无所谓被人打扰的,以后不必守在门口,外人要进来便让他们进来,夜里凉,你多穿些衣裳,在我的帅帐里避一避寒意,明日我便叫人生一炉炭火给你取暖……”李素终于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关怀之色。
许明珠的小脸愈发通红了,也不知是激动还是害羞,只是抿着嘴轻轻点头。
李素叹道:“说来,咱们老在城外大营里住着也不是个事……明日该催一催那焉,盖房子的进程要加快了。”
许明珠犹豫道:“可是……夫君,盖房子要花很多钱的,夫君上任西州,并未带足银钱,房子怕是要很久才盖好呢。”
李素正色道:“相信我,你的夫君是个有本事的人,有本事的人盖房子一般不花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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