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男人莫过于打着忠心的幌子,梗着脖子像个楞头青似的不要命地成就自己名垂青史的名声,真正的说死就死,一往无前,至于家里的父母妻小,却浑然忘得一干二净,仿佛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无牵无挂死便死矣。
李素做不到那么绝情,家里有老父,有妻子,他们和自己一样都是活生生的命,所以他在做任何决定之前,一定要首先把家小安顿好,尽力给他们一个衣食无忧的将来,最后才轮得到自己从容赴义。
这一晚,李素对许明珠交代了许多,许明珠含泪一一记下,李素又把老爹李道正请来后院,父子俩说了半晚的话,该安排的都安排妥当了,许明珠和李道正各自忙着转移家中库房的钱财。
而李素则坐在安静的厢房里,徐徐摊开面前的白纸,毛笔在砚台上蘸饱了墨,高高悬在纸上,却迟迟不曾落下。
许久以后,一滴浓浓的墨汁滴溅在纸上,迅速浸染开来,像一朵绽放在隆冬里的黑色梅花。
李素将纸扯掉,撕碎,又拈来一张,这次终于下笔从容了。
这一夜,李家上下都没睡,李道正和许明珠红着眼站在厢房外的窗边,看着李素坐在桌案边奋笔疾书,李道正和许明珠眼泪布满双颊。
天没亮,村里的公鸡已在打鸣。
李家门前灯火通亮,李素拜别了父亲,上马朝长安城奔去。
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李素只觉得心中一团烈火燃烧,他的怀里。揣着一道奏疏,这是自从李素被赐爵封官以来,他向李世民上的第一道奏疏。
没人逼他做什么,可他就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当所有人都在夸他是个聪明人时,或许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真不是什么聪明人,聪明人这个时候应该躺在温暖温馨的家里呼呼大睡,家外面的事充耳不闻,遇到任何与自己无关的风浪第一时间躲得远远的。
而此刻,他却骑在马上,迎着凛冽的晨风,去做一件所有人都不认同的事,义无返顾。
骑马赶到长安城门时,天已大亮。城门恰好开启。
李素没下马,径自朝太极宫奔去,进城后,各坊坊门已开,李素策马疾行,路旁行人匆忙闪避。
没走多久,到了仁寿坊东侧时,迎面行来了一队民夫。
民夫大约千余人。排成两行静悄悄地走着,方向是大明宫工地。队伍显然是从外地征调,刚刚才进城,民夫们走得很安静,穿着破烂褴褛的粗布衣裳,腰间随意用草绳系了个结,迎着长安街市上路人各异的目光。慢慢吞吞地行走挪动……
忽然间,民夫的队伍里传出一声凄然的嚎哭,哭声刚响起便生生止住。
李素勒停了马,在路边等这队民夫走过以后才继续前行,目光里的决绝却愈发明显了。
…………
太极宫。太极殿内。
朝会再次陷入了争吵,气氛僵冷中带着几分诡异。
魏徵头上裹着布带,站在殿内慷慨陈词,说到激动处不由老泪纵横。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坐在殿上,耳中听着群臣窃窃的议论声,眼睛却扫视着殿中的某些特定的角落。
君臣之间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对峙,贞观年里的君臣关系第一次出现了危机。
尴尬的僵持中,一名宦官匆匆入殿,附在李世民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
李世民眉头一皱,冷冷道:“把他带到甘露殿,有事待散朝后再与朕说。”
宦官领旨,急忙退下。
刚退出两步,李世民却忽然改了主意,又叫住了他:“既然他要来朝会,朕便破例让他来吧,把他领进殿来,看他到底想说什么。”
许久之后,李素穿着浅绯色官袍,腰间悬着一个银鱼袋,在殿内众臣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走进太极殿。
众人不得不好奇,在这个殿里,浅绯色官袍的人还真不容易找,因为浅绯色属于官阶较低的官员穿的,三四品以上的朝官都着紫色官袍,按大唐制,参与日常朝会的大臣,品阶必须是四品以上的京官,所以太极殿内参与朝会的大臣都是清一色的紫袍,鲜少有别的颜色,除非是礼部临时安排的外地述职面圣官员,或是他国使节。
迎着众人奇怪的目光,李素神情坦然走进殿内,朝李世民行跪礼。
“臣,泾阳县子,火器局监正李素,拜见陛下。”
李世民袍袖一挥:“平身,李素,今日是朝会,尔品阶爵位甚低,为何执意入殿?”
李素垂头,语气平静:“位卑未敢忘忧国而已。”
殿内君臣一楞,接着眼中大放亮彩。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放声大笑:“好一个‘位卑未敢忘忧国’,不愧是我大唐的少年英杰,出口皆是字字珠玑,得此少年,大唐幸甚。”
笑容一敛,李世民若有深意地盯着李素,道:“卿既忧国,不妨直言所忧何事,朕与殿中朝臣可为你解忧。”
李素露出了笑容,抬头直视李世民。
李世民眼皮一跳,这小子的笑容太奇怪了,他预感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这件事必然不是他想看到的。
于是抢在李素开口之前,李世民飞快地道:“卿所忧者若是大明宫之事,则不必开口了,此事不日便有定论……还有,牛进达金殿辱骂君上,罪不容赦,亦不必开口了。”
话音刚落,群臣中发出不少冷哼声,显然对李世民这句话不满者大有人在,站在大殿中央的魏徵最不客气,毫不掩饰地重重一哼,若非朝仪所制,怕是当场又会大骂三声昏君了。
一句话把别人即将要说的话全堵了回去,当皇帝就是这么任性。
殿内的李素却不慌不忙,平静地直视李世民,道:“臣不说大明宫,也不说琅琊郡公,只是臣昨夜闲暇无事,作了一篇长赋,引以为自得之作……”
说着李素忽然笑了笑:“……殿内诸位朝臣皆是小子的长辈,大家知道,小子刚行过冠礼,还只是个轻狂浅薄的少年,少年郎做出什么自以为得意的事情,总想拿出来炫耀一下的,还请诸位叔伯莫与小子计较。”
李世民哼了哼:“李素,此地乃是朝堂金殿,是商议国事朝务的地方,所言者皆是社稷民生大事,诗赋者,闲暇事尔,你觉得适合拿到金殿上来说吗?”
李素垂头一笑:“既然陛下说不适合,那臣便不说了吧。”
李世民目光渐渐露出几分怒火,这句以退为进的话出口,朝臣最近对他满腹怨气,岂有不应声而出者?
果然,李素话音刚落,沉默许久的魏徵站了出来,若有深意地朝李素一瞥,然后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广开言路,善纳百谏,今日为何不能让一弱冠小子念几句他的诗赋?陛下如今难道连这点胸襟都没有了吗?”
魏徵可以算是大唐朝堂里的反对党首领了,一辈子不知令李世民当众难堪多少次,这次也不例外,此言方出,殿内不少朝臣纷纷点头附和。
李世民脸色难看,狠狠瞪了李素一眼,暗含警告之色,然后强挤出笑脸道:“既然诸卿都想听听李素的诗赋,李素,你便念来听听。”
李素笑道:“遵陛下旨,诸位皆知,臣住长安城外,小时候臣便听说过,长安城百里外有一座秦宫,名曰阿房宫,后来楚汉相争,阿房宫化为一片焦土,臣上月曾去阿房宫的遗址盘桓游览,见曾经辉煌雄伟的阿房宫如今处处残垣断壁,不由心生万千感慨,于是昨夜作了一篇长赋,名曰《阿房宫赋》,臣将此赋念来,请诸位叔伯指正。”
李世民眼皮猛跳,心生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李素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疏,将其徐徐展开,面色平静地开始念了起来:“……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
开头几段颇为温和,旨在描述阿房宫的雄伟,殿内君臣静静听着,李世民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缓下来。
谁知长赋描述过后,语调忽然一转,渐渐露出了直指人心的锋芒。
“……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得见者,三十六年。”
君臣脸上渐生凝重之色,诸人能站在这朝堂金殿之上,自然皆是饱读诗书,鸿儒博学之人,文化素养不是一般的高,长赋到此处,众人渐渐品出味道了。
这几句看似描述阿房宫的雄伟,实则暗指秦始皇骄奢淫逸,为一己之私大兴土木,阿房宫越是雄伟广阔,便越能体现始皇的昏庸和贪欲多么可憎。
李世民眼中的怒火越来越盛,明着说秦始皇,实际上在说谁,这还用推敲吗?
这小子到底想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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