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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一名父亲,林阳在林月削发为尼后深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失职,这些日子,他深思熟虑,三顾杨彦府,为的是借职务之便,把林月从怀恩寺中接出来。
杨彦亦是人父,他和林阳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那就是膝下独女,他怎能不深知林阳的想法。
这天,林阳又来了杨府。杨彦正在批奏奏折,林阳见到他,脱口而出:“怎有如此多的奏折?”
杨彦也觉得怪,为何自己手里的奏折堆成小山,他整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奏折,根本挤不出多余的时间找人喝酒玩乐。然而次次都是林阳大白天的就来找他,还一身轻松的模样。
杨彦不由得转眼盯着自己身边的筐子,这筐子里少说也有二三十本奏折,都是他将将批好的。
“林大人,你今日可有批奏过奏折?”杨彦忍不住开口问道。
林阳自然而然地点点头,那当然了,他每天都是做完了手头的工作才出府。“有,也批完了。”
林阳绕身过来,大致数了数杨彦摆在外头的所有奏折,加起来,三四十本吧。
他不禁咋舌:“莫非杨大将军昨日前日都没有批奏过奏折?堆到今日一起批了?”
杨彦摇头,就如同一枚拨浪鼓:“我很冤枉啊!我每天都有批奏折!每天都这么多诶!”
“这……”林阳之所以会觉得杨彦这里的奏折几天没批,都是因为他手头的奏折,每天仅有寥寥几本,他本就是一代文官,要批那几本奏折,还不容易?三下五除二而已。
“莫非……”林阳想到唯一一个可能,“朝中多数大臣曾经都与我不和,更不用说把奏折送来林府给我批改。而杨大将军为人直爽,热情心肠,他们愿意多麻烦你一些,也是人之常情。”
杨彦听完,觉得不无道理,但是他又觉得朝中众臣略为耿直了些,凭什么他为人率性些,就让他多干活?杨彦和林阳的工钱都一样,但是干的活儿却比他多得多。杨彦一想,觉得不公平了。“这可不行,大伙儿塞给我的奏折太多,我这个粗人,都快日理万机了。”
言下之意很清楚,杨彦不想做这么多的事情,林阳必须得给他一个解决办法。
林阳叹了口气,道:“今日是我第四次来杨府,所为何事,想必你也知道。我家月儿在寺中已有一段时日,陛下此去飞沙关,不知归期何期,我肩上的任务又比往常要重,不可能经常驱车前去怀恩寺,唯一的办法,只能把她接回来。陛下又说过,无论什么大事,都需要你我二人商议决定,所以,我同你来商议。这是第四次了,如果此次不成功,还会有第五次。”
杨彦摇摇头,道出原委,实则他并非否认:“我迟迟不给你答复,不是不愿意你将她接回,而是,她自己是否愿意回来。”
林阳不知哪里来的自信,昂首如山岳般坚定道:“只要有你的同意,让她回来绝不是问题。”
杨彦摆手,“罢了罢了,你去接她吧,趁着天时还早。”
此时沐月城里秋阳洒洒,怀恩寺建于山腰间,树林阴翳,遮去了大半的阳光,很是清凉。
彼时林月正在证道院里接纳香客。每个香客带着虔诚的心,双手合十,闭眼祈祷。林月每每在香客起身后,都会稍微弯腰,和香客们行一个会心一礼。
林阳站在证道院口,半个身子藏在门后,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自家女儿,细细挑出她的不同。
她没有头发了,露出光洁的脑袋。若非她的身形,从背后看,还以为林月是个男娃。她的长相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比以前更加温柔些。林月的眼神里不再有一点欲望,而是一片淡然,清明祥和。她的嘴边带着淡淡的笑意,无端让林阳想起一句话:上善若水,与世无争。
最后一批香客已经走了。林月跪在跪垫上,敲着木鱼,嘴里念着法华经。
空气中传来拐杖一拄一拄敲着地面的声音,林阳出于警觉,反射性地向后一望,看到那日替林月剃度的老住持。今日的他还是一身僧衣,林阳刹那间以为自己回到了过去,那时候他的女儿还不是个大光头,还有一半秀发在脑袋上。
“施主,阿弥陀佛。”老住持对着林阳一行礼,语气中是满满的喟叹。“她过得很好。”
林阳将眼神瞥到一边儿,他自然知道自己女儿过得很好,要是她过得不好,他会坐视不管?早将她带走了。如今看到林月的生活状态,并非颓废,而是超然,他的良心总算安稳一些。
“大师,如果我想把她带走,想让她还俗,会……怎么样?”林阳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问话。
老住持面对着佛祖,又是一道佛礼:“阿弥陀佛,贫僧理解施主的心意。她入寺已有一月,当然可以将她接走,只是要看她个人的意愿。当然,一旦离开这怀恩寺,以后,她就再无可能重遁空门了。”最后一句话音被老住持拉得长长的,让林阳沉思半晌。
他没有注意到林月已经回过头来看着他俩,林月起身,回头走了几步,来到林阳跟前。
她慢慢合十双手,低头道:“施主。”
她竟然称呼自己为“施主”?!没错,林阳铮铮地听清楚了那两个字,施主。
霎时间,林阳有些站不稳步伐,身体软了软,待他定神,他强装平静道:“月儿。”
林阳在喉间的话竟然哽在那处,上下出不得。老住持见状,替林阳说道:“仲虚,这位施主是你的生父,你不必太过拘泥。”
林阳继续问道:“月儿,你愿意离开这里吗?爹爹带你还俗。”
林月的内心猛然颤抖,还俗这两个字,对她来说,是那么的渴求,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我……洗清罪孽了吗?我有资格还俗吗?”林月似是喃喃自语,又像是在求助老住持。
老住持拄着拐杖,转身慢慢离开。空气中飘来他叹息一般的话语:“这,就要看你的心境了。”
“我的心境?”林月愣了愣,眼光朝下,定在了手中的佛珠之上。
林阳见自家女儿还俗有望,接着说:“宫里现在没有你的对手了,只要你回去,你就能安安心心的当好你的林嫔,回到那个尊贵高雅的位置上去。”
被林阳的话语一刺激,林月竟是低喝大叫道:“我不!”她已经因为宫闱争斗丢了孩子,害了自己,为何林阳还要往事重提?她来到怀恩寺就是为了洗清手里的罪恶、心中的愧疚,虽然事已至此,她的孩子不可能因为她出家为尼,再回到她肚子里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林月眼里无端渗了泪水,她巴着门,跌坐在地上。
为什么被林阳提起此事,她的心中,还是有那么多的愧疚之感?难道她念的经,礼的佛祖,一切的一切,她的努力,她的赎罪,都没有用了吗?
林阳第一次劝林月还俗,无果而归。甚至是被林月推着搡着赶出了怀恩寺。
当晚,林月前往藏经阁,找到老住持,听他讲经论道。
林月趁着此时道出了心中的困惑:“方丈,曾经的仲虚全然不记恨他人,为何昨日听闻林施主重提往事,仲虚还是会感到愧疚,甚至无法面对?”
方丈听完,浅浅一笑。“傻仲虚……记恨、悔恨、愧疚,这三种感情,能一样吗?”
林月眨了眨眼,“哈?”显然她并不知道三者的区别。
“谁又能做到此生无垢呢?我也是因为悔恨而遁入佛门。在这清静之地吃斋念佛几十年,每每想到往事,仍是愧疚,并且遗憾。记恨这感情,太过凶猛,不适合咱们出家人,它啊……”
当晚,藏经阁的灯火一直燃到深夜林月听老住持说理听得很认真,也在努力发掘自己的感悟。两道影子静静地投射在地上,林月想,大抵,这就是她成长过的痕迹。
林月躺在榻上,心静不下来,也睡不着。林阳到底来几次能将她接走呢?林月早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在怀恩寺蹉跎一辈子,她林月是个成大事者,这是她永远的认知。只是她成大事的方向,会因为此次出家变得有所不同。以前大抵是为了当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人,现在,大抵是为了家国民生,天下安乐吧。
第二天,林月早早起了床,把晒出去的被子收了。天色看起来不太好,似是有要下雨的兆头。
“下雨了?”姜一闲仿感受到自己脸上突如其来的一滴冰凉,下意识地抬头往空中一望。
队列里不乏有人惊讶老天爷落了雨,姜一闲便知道,不是她的错觉,是真的下雨了。
“天哪,原来还会下雨啊……”姜一闲神情恍惚,喃喃自语。
上撰一脸平静,姜一闲扭头问他,语调俏皮:“小哥儿,你不怕雨吗?”
上撰挑了挑眉,并没有说话。他可是拥有微弱神力的人,对天气变化自然了如指掌。他倒是惊讶姜一闲的反应,下雨的前兆不就是多云,黑云,大风?今日的天气跟这三个哪个不沾边?不用脑子都知道要下雨,也就她会觉得行军的一路都是好天气了吧。
前方有人嘀咕,声音里听出那人的瘫软:“下雨了,可以休息一会儿了吧……”
姜一闲十分理解那位小兄弟的瘫软,每天辰时就起来行军,到太阳落山才能休息,终日都是这样的作息,连着三天了,是个正常人,都会觉得疲惫。
大军继续向前走着,闻人御反向策马,一路对大家打气道:“弟兄们再坚持坚持!不要气馁!衣服湿了再干再换就行,领土没了,就难收复了!”
此言一出,大家又像打了鸡血一样,重新鼓起士气,脚步都比先才轻快许多。
姜一闲闷闷一笑,这就是她的心上人,吃苦耐劳,聪慧睿智,还能振鼓军心。
衣服要湿透了,这雨依然没有要停的迹象。人说大雨下得快去得也快,可偏偏今日下了一场绵绵细雨,愣是把秋天下成了春天。秋雨应该大雨滂沱,春雨才是绵绵无声。
姜一闲忽然叫住上撰:“哎哎哎,小哥儿,你还有杏子吗?刚好下雨,我来洗一洗杏子!”
上撰有些无话可说。他不禁抬头看着天上细碎落下来的雨滴,要是用这样的雨水洗果子,不知道她要洗到什么时候才能洗干净。再说了,姜一闲那么能吃,怎么可能到今天还有杏子。
看到上撰摇头,姜一闲叹了口气。
这没了太阳,她也无法计算时辰,就更不用提如何计算午饭和晚饭时间了!
闻人御一个一个传话,不久就快到姜一闲跟前。姜一闲恍然看到不远处的闻人御,连忙低下头瞅自己匀速前进的脚尖。他就在前方,这也让她太难为情了吧!虽然不知她在难为情什么。
闻人御若有若无地在她面前放缓速度,行至此处,已经接近队伍的末尾。闻人御再一次提醒大家要打起精神,鼓起士气,这一回,他干脆跟着队伍最后,做队伍的收尾人。
她竟觉得紧张,整理整理自己的仪容仪表,让她看起来和其他军人没有什么异别。这套军服太大了,她担心,她会不会引起闻人御的注意?
上撰似是看出了姜一闲的心思,有意地走在姜一闲和闻人御之间的连线上,为了挡住闻人御看姜一闲的目光。出于男人的预感,他觉得姜一闲和闻人的关系,不是那么简单的单相思。
姜一闲这块小鲜肉,他上撰保护都来不及,可不能让这头狼将她抢了去。
闻人御骑在马上,本就比上撰高,他的视线自上而下,只要稍微仰头,就能看到姜一闲大腿以上的所有位置,所以,上撰的遮挡,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瘦弱的背影,竟然撑过那么长的一条路。闻人御不知道是什么信念支撑着姜一闲,他的内心铮铮生出一丝怜惜。有一丝温情直窜心底,如同一颗芽儿,生成参天大树。
队伍的末尾不仅有姜一闲和闻人御,还有骑着驴驾着车的伙夫们。军营中的伙夫,那可是整个部队的再生父母啊!不是说没有他们就无法活下去,而是伙夫的任务很重,不仅要跟着大军一起行进,还要能在任何地点组装锅灶,还要生火做饭。问题是,他们做饭的速度还得比一般人快上几倍,否则军中大汉们饿急了,会出事儿的。
伙夫长二华是个三十四岁的黝黑男子,全身上下最白的地方大抵是眼白和牙齿。他坐在驴车后的粮袋上打了个盹儿,醒来就发现自己前方有个劲飒俊朗的背影,骑在黑马上,如同天神。
二华跳下驴车,几步小跑到闻人御跟前,憨笑着套近乎:“哎呀,指挥使!怎么落到最后了?”
闻人御面无表情,淡淡道:“来后方视察行军情况,免得有人掉队。”
二华莫名地激动起来:“指挥使!掉队!那是不可能的!否则我们伙房的就失职了!别看咱们只会做饭不会打仗,我们还是很有责任心的!一旦有行兵不适落到队伍最后,我都会把他驮上驴车一起带走!保证这队伍啊,出发时候多少人,抵达时候,仍有多少人。”
后排的兵士们津津有味地听着二华说话,姜一闲自然乐于听二华和闻人御交谈啦,她想,要是行军时能一直有个大嗓门吹嘘自己,想来这行军路程也不会很难熬过哦。
“行。若是队伍里一人未少,抵达目的地了,我一定给你额外的奖励。”闻人御不冷不热。
二华乐滋滋地点头,也感受到闻人御的冷漠,决心不再热脸贴冷屁股,垂头丧气地坐回驴车上。驴儿发觉自己拉扯的板车变重,步子停了一下,又马上跟着眼前的胡萝卜欢快行进。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八千人也行至一块略高的平地。闻人御一声令下,大伙儿就要在这个高地上歇息一晚。这是姜一闲求之不得的事情,无论是低地还是高地她都认了,只要能吃到饭,睡好觉,管他呢。
下了一场雨,大家无一不是全身湿透。二华今晚加了一个汤,专治风寒体虚的姜汤。
姜一闲早就觉得周身寒冷,大口大口地喝进好几碗汤,甚至连主餐也没吃,就饱了。“这鬼天气!”她忍不住抬头啐了口老天爷,紧接着,玄乎非常,天上降下来一道闪电,霹雳一声,姜一闲吓得滚到地上,沾了一身泥。
“老天爷老天爷,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放过我吧……”口中念念有词,她的脸上写尽紧张害怕,这一切,都被上撰看在眼里。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上撰扎好帐篷,拍了拍姜一闲,“把外衣脱了,进帐篷里睡着吧。看这雨,估计今晚是不会停了。你在地上摔得这么脏,得把外衣放帐篷顶上,让雨水冲刷干净才行。”
姜一闲便听他说的去做了。从帐篷里面多出一条小缝儿,缝儿里伸出一只玉臂,姜一闲把铠甲交给外头的上撰,做好了整晚都不出帐篷的心理准备。
她低头瞅了瞅自己的衣裳,腹中感慨,这就是湿身吧……还是全身湿透啊……
姜一闲忽然想到什么,翻出自己行囊中的另一套里衣,伸手一抓,几乎绝望。
都湿了啊!!!看来她不得不穿着湿衣服睡觉!还好刚才喝了几碗姜汤,不然不感风寒才怪。
上撰掀帐进来,姜一闲反射性地捂住胸口:“呃,那个……”
他不禁觉得好笑,安抚她道:“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上撰自顾自脱了铠甲,里衣紧紧贴着他的肌肤,有几分若隐若现。姜一闲忍不住瞄了他一眼,第一反应竟是,身材不错?!什么!不应该是,他也湿透了?!
她撇嘴,姜一闲坚信,她只是没有见过闻人御的身材,闻人御的身材肯定不比他差。
上撰脱啊脱,竟然开始脱里衣了?眼见着上撰的上衣没了,姜一闲的两个食指缠来缠去扭成一团,心里又急又怕,他不会马上就要脱裤子了吧……
“衣服湿湿的,不好睡,容易染风寒。要不是你在,我肯定全脱了。”上撰嘴角翘起一抹莫名的笑容,带着一丝戏谑,一丝嘲弄。
姜一闲拍拍胸口,默默感谢上苍,还好他没有继续把裤子脱了!
不知上撰是有意还是无意,竟然提出这样的观点:“湿着不好睡吧?要不你也脱一点?”
“我……”姜一闲一时语塞,闭着眼睛,假装自己睡了过去。
长夜漫漫,外头淅沥沥的雨声没有尽头地拍打在帐篷上,湿身的姜一闲不仅全身发冷,就连心也如同乱麻,教她如何能睡得着觉?
外头似是有阵阵风呼声,透过帐篷,拂过姜一闲湿漉漉的衣裳,她顿时感到寒冷,忍不住弓起身子,双手环抱,以此给自己留住多一些温暖。
有人的身体靠了过来。
姜一闲猛地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为何要如此呢?她的心排斥上撰这样亲昵的举动,但是身体却很贪恋从他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温热。她只是怕感上风寒而已,没有过多的想法。
姜一闲终于沉沉睡过去,她的衣服也几乎干透。上撰放开抱着姜一闲的手,细细听着帐篷外的渐渐变小的雨声。
失眠的本来不应该是他啊……
他自嘲笑了笑,独坐在姜一闲身旁,等到她的呼吸声在静夜中越来越明显,他便知道,外面的雨停了。他起身走出帐外,把两套铠甲上积的水抖下去,再放回帐篷里,让它们自然晾干。
然后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白天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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