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48年11月,我去码头上找活儿,看见了你亲奶奶……”
11月的济南寒风肆虐,葛小翠在逃难回老家的路途中生产,长子生下来三天不幸夭折,夫妻俩只得暂时留在济南城休养。两个外地人袖里空空,其中一个还是急需要补身体的产妇,徐老根只能选择去码头抗包,那里找活儿干不需要介绍人,工钱也是每日结算,能最快拿到报酬。
因为缺钱,徐老根比其他苦力更卖力,别人都收工了,他依然还在码头继续抗包。某日傍晚,热闹的码头人烟渐少,徐老根注意到了那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又来了。
这妇人看上去二十出头,一张鹅蛋脸白皙美丽,几日来都在码头晃荡,看样子似乎在等人。
虽粗布蓝衣,仍不掩其通身气派,正逢战乱,谁也说不准妇人是不是某个富商或者军官的家眷,就算别有色心的人,在没弄清楚妇人背景前也不敢胡乱打其主意。
徐老根会注意到她,首先肯定是和妇人漂亮有关。
再者,他刚刚失去了头一个大儿子,触景伤情,很有些怜惜心情。
大肚子妇人来码头转悠了好几日,脸上的表情一日比一日失望,这天傍晚更是痴痴望着水面,失魂落魄。她在码头的青石板上坐了许久,一直到最勤勉的徐老根都要收工了,妇人才摇摇晃晃站起来。
她脚下一个打滑,几乎栽倒了水中。
徐老根大惊,“大妹子,你有事没?!”
被徐老根一把拉住,妇人涣散的眼神慢慢有了焦距。她盯着眼前的好心码头苦力,不知想起了什么往事,脸上的绝望竟淡了些,迸发了些许生机。
“谢谢大哥拉我一把,险些滚入了水中。”
徐老根琢磨着,眼前的年轻妇人刚才不像是失足滑到,反倒像是有意寻死。可人家揭过了一篇,徐老根只得顺着妇人说下去:“我姓徐,是蜀省人,带着婆娘逃难在济南城歇脚的。大妹子口音也不像是济南人,是不是在等人?别担心,现在到处都乱,指不定你等的人是路上耽搁了。”
妇人挤出一抹牵强的笑容,“我夫家姓许,本姓陆,徐大哥你叫我敏之吧。”
真的是路上耽搁了么?明明是约定的时间,自己生产在即,要怎样的事才会耽搁。
徐老根不擅长安慰人,此时天已全黑,将孕妇丢在原地又怕陆敏之再有死志,他想,或许该暂时将她带回家,女人之间比较能说心理话,兵荒马乱的时候谁都有难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吧。
他劝说陆敏之跟着回去。
陆敏之失魂落魄的,真像是无根浮萍,有人在她最无助时拉了一把,陆敏之很感激。
徐老根觉得婆娘葛小翠会同样同情陆敏之,可葛小翠见到陆敏之后,只有满腔的警惕之心。生产和失子,让葛小翠变得疑神疑鬼,同时斤斤计较。她和徐老根穷得都快去卖身了,还能养一个大肚子孕妇?
葛小翠心里落下了埋怨,哪怕陆敏之其实并不要夫妻俩养她,甚至在给自己弄吃的时,顺带帮葛小翠养好了产后失调的身体,葛小翠就是不喜欢她,并嫉妒厌恶她。
这些芥蒂,都是徐老根夫妻俩后来吵架时葛小翠一股脑儿说出来,徐老根方明白。
“你奶奶没住几天就要走,可济南城内形势忽然变差了,革命军涌进来,反动军到处乱投炮弹,你奶奶偏偏当时发动了产子。生下的男婴就是你爸爸,他被包在一床薄被中,你奶奶身上还带着一笔钱,都塞给我们,托我们带海东走。”
徐老根说起来也伤感,“不走不行啊,反动军的人来小院里抓你奶奶,海东都是推说是我们儿子才逃过一劫。”
他和葛小翠连夜抱着孩子走了,一路逃回了蜀省老家,从此再也没听闻过陆敏之的消息。
“那种情况下,你奶奶活下来的机会很小,我们在城外逗留过,听说反动军战败后屠杀了一大批革命军家属……”
是不是死了,徐老根不敢确定。
战争结束后,他一直想去济南找一找,可却被徐老太拼命阻止。再久一点,就是想动身前往济南也不成了,嗷嗷待哺的儿女,将徐老根束缚在了脚下的土地上。
宝镜眼眶微红,秦云峥紧紧握住她的手,希望能给她力量。
奶奶陆敏之当年徘徊在济南城的码头上,期望等待的人是谁?是陆家,还是亲爷爷许泰达呢。可不论是那一方,他们都失约了,竟让一个就快临盆生产的孕妇绝望到了无生趣。
“云峥,你说有没有可能,奶奶当年并没有出事?”
反动军后来大规模撤退南逃,一直逃到了海峡对岸的岛屿上。若是陆奶奶安然无恙,反动军为何没有动用她来要挟许爷爷?经过三大战役后,许爷爷当时也是受到革命军领导人重视的将领。
秦云峥心里通透,这些话却不能说给宝镜听。
“我会帮你查清楚的。”
济南城,乃至于海峡对岸的岛屿,他一定会查处陆奶奶当年的最后下落!
徐家,刘芳华走出了土墙围起来的院门。
徐老太的说法,可能有些添油加醋,但大体上和徐老根的说法可以相互印证。
夫妻俩没有亲眼看见陆敏之身死,只不过当时的情况下,陆敏之能顺利活下去的几率,或许真的只有千分之一。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和你爸爸,去一趟济南城。”
找到源头,或许还能找到一些当时的知情人。刘芳华说得很坚定,宝镜红着眼点头。
或许上天都站在秦云峥一边,还没等他想到讨好未来岳父岳母的方法,西北驻军急召,军情紧急,秦云峥必须立刻返回部队。
大是大非面前,宝镜能分得出轻重。
更多的依依不舍和儿女情长,只能成为羁绊秦云峥脚步的阻碍,并不能给予现状更多的帮助。
宝镜只能微笑着送他上飞机。
刘芳华揽着她肩头,“好孩子,这就是军嫂。”
她当年就是忍受不了,所以选择拿起枪和秦胜利并肩战斗。现状的国情却大不相同,就算宝镜同样充军,她和云峥也不能被安排在同一部队。
宝镜摇头,“奶奶,我没事。”
她是真没事,只有没有独立生产能力的菟丝花女子,才会一步都离不开男人。
有秦云峥,她感觉到幸福愉悦,暂时离别,她也不会就此倒下!更何况,充实的行程,也容不得宝镜有更多离愁。她耽搁了半日功夫,前去给范老实复诊。
离开南县前,宝镜给开的方子,根据范老实此时的身体情况,显然不能一直使用旧方。
范老实不呕吐了,吃进胃里的食物勉强为他提供了些营养,整个人瞧着不像一开始接诊时那般瘦黄,只要不成为家里的拖累,范老实就不会抗拒治疗。
“范大叔,您会慢慢好起来的,相信我。”
癌症,肯定尚未痊愈,宝镜却看到了希望。
范老实坐在院子里笑得很憨厚,春天来了,万物复苏,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在跟着复苏。
回了青城后山石屋一趟,冯堂大概又出门采药而去,宝镜没找到他身影,带着些惋惜,她与自己接诊的病人霍爵士,加上师傅祁震山,一起奔赴豫省。
另一头,李淑琴边收拾的行李,边对着大嫂唠叨:
“宝镜那丫头,溜得快,我还没找到机会拷问她。大嫂,您说是我多心吗?宝镜一直挺有自己的主意,不上学学医我能同意,那是看在她的自制力上,成绩没有下滑。可她刚满15岁,我可是指望她想兰芯一样考上京城大学的呢,怎么能早恋呢!”
外甥女在大舅妈心中,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小丫头。
大舅妈有几分怀疑李淑琴是看错了,说宝镜早恋她不太相信,大舅妈反而觉得女儿李兰芯假期在家时,时常莫名傻笑,她还担心李兰芯是不是有了谈恋爱的苗头。李兰芯的年龄肯定不算早恋了,大舅妈依然反对她在大学里处对象,感情再好,能抵得过毕业分配后天各一方的距离?
“宝镜多懂事呀,她的兴趣不是古玩就是医术,忙得下山都没时间,哪有空早恋?倒是我家兰芯,哎,我可真担心她走错了路。”
兰芯从小就乖巧,温温柔柔的一派淑女,这样的姑娘带出去十分长脸,然而没遭受过挫折,大舅妈对女儿的心理承受能力不敢报太大期待。
果然,李淑琴一下子被转移了视线。
“那可真要看紧点,现在的男孩子手段可多了,简直防不胜防。”
大舅妈愁眉苦脸,抓紧点?南县和京城相隔千里,总不能她跑到京城去守着吧。
晚上,大舅妈和李立平谈论对女儿李兰芯感情生活的操心,当爸的心挺大,倒是听妻子说到,妹夫徐海东生母那边的亲戚找上门来,是个极为厉害的人家,与本县县长秦善民是一家人。
李立平心中一动。
当初在南县兵站,遭人陷害走投无路时救了他的那位军官,岂非也是姓秦?
兵站的军医,就是称呼其为“秦少校”。
这么巧,难道此秦,就是彼秦吗?
李立平翻来覆去睡不着,真想立刻找到妹夫徐海东,将事情问个清楚。大恩未报,以他的性格,哪里会不惦记着呢。
……
京城,许家。
大白天,又不是周末,许泰达惯常是不会在家的。
许晴从港城回来,就生了一场大病,莫名其妙的高烧不退,简直急坏了陆枚。
她年近三十,才生下许秦这个女儿,就算对着丈夫都习惯了日日戴着面具,对于十月怀胎生下的许晴,陆枚疼爱的心思却没有丝毫掺假。
许晴病重,许泰达还得打起精神工作,陆枚却不管不顾,整个人都急疯了。
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京城里有名气的,许家都请来了好几个。许晴高烧不退,名医们也是很棘手,不是他们看不出许晴的病因,正是看出了,才奇怪。
许晴就是被吓得。
惊慌失措,冷热交加,外因和内病,将她的身体击垮了,不将此场惊吓的病因找到,许晴体内的邪热发散不出,那高烧自然是反反复复,用药物无法退烧。
看出了病因,谁敢说?
随着开国元老们逐渐陨落,原本不是站在最顶尖序列的许秦之流,地位也日益尊崇。
许老只有一个独女,却被人生生吓到如此地步,见惯豪门阴私的名医们很有默契承认自己医术不足,也不能打破砂锅问到底,硬是要将许大小姐畏惧的东西挖出来。
“许夫人,在下技不如人。”
“许夫人,这病来得蹊跷,您不妨另请高明。”
“许夫人……”
陆枚望着名医们的眼神发冷。
平日里的优雅从容全然忘却,几十年了,陆家两兄妹相辅相成,互为援引,这还是首次,陆枚冲着哥哥陆铣发火。
“大哥,小晴到港城是去散心的,您为何要让她接触到什么暗杀,她现在一病不起,比挖我的心肝还痛!”
电话里,小妹的哭诉让陆铣也很头疼。
他只是想趁机锻炼下外甥女,真没想到许晴如此不堪惊吓。不过是在新闻里,瞧见了杀手的惨状。陆铣自己还一个头两个大,本想趁机弄死徐宝镜一了百了,没想到那废物杀手却杀错了霍家司机。霍家近两日不知从哪里查处了些眉目,大概为了宣昭在港城的地位,为了一个小小的司机,竟在商业上对陆铣围攻堵截,让他疲于应对。
偏偏,他还在考虑,是否能请妹夫出面与霍家老爵士讲和,话没出口,陆枚的指责简直是铺天盖地。
陆铣稍微透露点意思,陆枚将他喷得狗血淋头:
“哥,您疯了吧?让许泰达去替你说合霍家,是不是要大张旗鼓先告诉许泰达,您要杀的人是谁?”
这不是,把徐家人主动暴露在了许泰达面前?
陆枚将哥哥骂了一顿,内心反而慢慢冷静下来。大哥陆铣一向精明,能出这种昏招,显然是港城那边的形势很糟糕。
“哥,最近国内不是在提倡改革开放?我看,您要么将生意移回内地算了。”
离开港城,陆家的生意就不会受制于霍家,甚至,可以背靠着许泰达的威信。从前是经济政策不明朗,国内不允许私有经济体制,如今,一号首长提出了“改革开放”,许泰达在家里就公开赞同推崇过几次,陆枚觉得经济政策暂时应该不会有变。
听了妹妹的分析,陆铣陷入了沉默。
结束掉港城的战场,避免与霍家直接冲突,的确是此时损耗最小的选择。
可他陆铣在港城经营了多年,此时放弃返回内地,简直像一头灰溜溜斗败的丧家犬。
“算了,先不提我的生意,说说小晴的病情吧。情况若实在严重,你只能求助那几位大国手了,我听说闵国手最近活动频频,他是不是想更近一步?只要有贪心,你就能请动他。”
陆枚若有所思。
如果是许泰达病了,闵国手之流可能会被组织以官方途径派来治病。但若只是许泰达的女儿生病,许晴无官无职,的确只能从私人途径去请。
大哥说得对,一个人只要有野心,不管他多大本事,医术有多么高超,她都能替女儿请来。
陆枚亲自上门拜访,说服了闵国手。
闵国手今年六十有七,是国内硕果仅存的几位中医泰斗之一,多年来热衷给权贵们治病,在京城也颇有几分人望,随着名声越大,闵国手越来越难请了。
若不是许泰达上升势头明显,陆枚不见得能请动这人。
闵国手虽然野心昭著,但人也挺爽快,答应替许晴医治,他人一到许家,二话不说就拿出了看家本领。
闵国手擅长针灸之术,为表重视,他还动用了平日里不会轻易使用的“金针”,一针扎下去,轻轻揉捏金针,许晴高烧未退,昏昏沉沉了几日,还是首次意识清醒。
见母亲在床头一脸担忧望着自己,许晴一把抓住了陆枚的手。
“妈妈,我害怕!徐……不,是霍家,霍家很厉害,他们把那个外国人杀掉了,会不会来找我?”
惊慌失措的许晴,根本没有注意到在场除了陆枚还有另一人。
这就是其他名医们不愿意将许晴唤醒的原因,陷入恐惧的人,睁眼瞧见信任的长辈,肯定会不顾场合吐露心声。听得如此秘闻,闵国手并不担心,眼观鼻鼻观心在那里拨弄着自己的金针。
陆枚的脸色难看,一边还得安抚着受惊的女儿。
诉说恐惧之因,本就是治病的第一步,闵国手早对陆枚说明白了,她担心许晴病情,勉强答应了闵国手留在房间里。
听得许晴越说越过分,陆枚握着女儿的手微微用力。
许晴后知后觉般惊醒,瞧见了闵国手,她后怕万分,却再不肯开口了,整个人又变得无精打采。
闵国手不知陆枚母女与徐家的隐情,但许晴发病,似乎是和港城霍家有关?
“许夫人,令千金的病因惧而起,只要让她看见霍家并不会伤害她,无药也能自愈大半,我在给她扎针几次,体内邪热尽去。”
许晴眼角还挂着泪珠,陆枚哪里能忍受女儿继续受苦。
反正不该听的,闵国手已经听了,部分真相,陆枚也不必再避讳。她相信,替权贵之家看病多年的闵国手,肯定知道什么事能说,什么事,就是咬紧牙关也不能说。他若是不能替病人保密,将许家的事大肆宣扬,得罪的就并非是一个许家,而是犯了他所有权贵病患的忌讳。
“闵医生,不瞒你说,我哥哥在港城和霍家闹了起来,小女也是受其牵连惊吓。若想要让霍家释放出善意,是十分困难的,可还有别的医治方法?”
港城霍家,闵国手自然听说过。
不仅如此,几年前他曾见过霍家家主霍英一面,当时特意关注了一下,断定其心脏位置有不易发现的病灶,几年过去了,此时应该正是发病的时期。能预料到疾病,闵国手是不肯对病人讲得,他们这行,最典型的的失败者就是扁鹊。
提早治好了还没发作的隐疾,会换来更多感激?
不,没经过病痛折磨,权贵们哪里会正视一个医生的重要性。
闵国手只出现在,那些病得正凶的权贵病患面前,比如,按照他所预示,已经发病了的霍英。
“如果许夫人是担心霍家不肯低头言和,或许闵某能助夫人一臂之力。”
帮忙说合霍家和陆家,当然不仅是在对许泰达的夫人陆枚施恩,他若顺便救治了霍英,同样就成了霍爵士的救命恩人——霍爵士的病,深入心脏,西医除了手术和化疗就无计可施,闵国手很自信自己能治好。
当然,按照惯例,他会把病情描述的更复杂严重些,以换取病人更大的感激。
仙风道骨的闵国手,转动着手里的金针,眼尾有抑制不住的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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