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连续三天三夜的火炮攻击,慕容复终于站上了西夏都城兴庆府的城头。那时,城墙上的血迹尚未洗净,兴庆府内已是一片肃杀的沉寂。
慕容复伸手轻轻地抚过那残壁断垣的墙头,忍不住低声一叹。只见那被火炮熏黑炸裂的断壁缝隙内,不但浸透鲜血,更嵌入了不少细碎的骨肉。西夏立国近百年,纵然穷苦些也多少有些底蕴。比如这兴庆府的护城城墙,巍峨高大不逊大宋。而党项族自知亡国在即,临死一搏,亦是十分勇猛。鄜延军与兴庆府驻军的这场苦战一连打了三天,这座城墙便犹如一座巨大的绞肉机,将无数大宋与西夏勇士的血肉性命绞杀。直至三天之后,咆哮的火炮轰塌了兴庆府的西门,慕容复多年来埋伏在西夏众多细作又串联了城中的汉人百姓起事,西夏的都城方才被彻底征服。
“来人,八百里加急,报捷!”慕容复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将充斥在胸臆间的血腥气味排除出去,即刻沉声下令。“元祐九年六月初三,鄜延军十万将士苦战三日攻破兴庆府,西夏太后梁氏、皇帝李乾顺自焚殉国!西夏,亡了!”
随侍在慕容复身侧的小卒飞快地做着记录,唯恐漏了一个字。慕容复话音一落,他即刻抱拳一礼,大声应了一声“是”,匆忙向城下走去。显然能够被派去传递这样一份捷报,这小卒也是兴奋莫名,并不以路途遥远为苦。
那报捷的小卒方一离开,同样立在慕容复身侧的种师道便忍不住问道:“梁太后和西夏皇帝自焚殉国?”如果夏国的太后和皇帝自焚了,那如今被严密关押在鄜延军中的那对母子又是谁?
慕容复漫不经心地点点头,柔声叹道:“是啊!这李氏母子冥顽不灵宁死不降,还纵火烧了西夏皇宫。多少价值连城的宝物啊,都给他们陪葬了!可惜!可惜!”
慕容复如此睁着眼睛说瞎话,种师道即刻被噎地白眼乱翻,良久都不知该如何搭话。
却是慕容复此时显然已散去了胜利的喜悦之情,将思绪又调整到了工作的状态。“夏国虽亡,但我们要干的事却只是刚刚开始。这里被异族占领近百年已是块生地,要将其调弄成熟地尚需时日。本官提几点要求,还望鄜延军令行禁止!”
种师道见慕容复转入正题,即刻躬身一礼,大声道:“请大人示下!”
“第一,清理。以李氏母子的名义诏令夏国各地驻军在一个月内弃械投降,逾期不降者,以叛国论罪全军尽屠。兴庆府内凡党项皇族、世家、高官全部捉拿下狱,他们中若有家人在外领兵,可令其传讯家人招降,免于一死;其余人等,问清财产,格杀勿论。清扫逃窜的党项残余势力,宁可错杀,不能放过。”
“第二,抚民。令鄜延军将士接管城中治安,加强城中戒备,随时镇压暴/乱。尽快将夏国鱼鳞图册寻来给我过目,同时安排人手清查兴庆府人口登记户籍。清查过程中严禁纵火、劫掠、奸/淫,违者斩立决。待明日运送粮草的船只抵港,按户籍登记以每人每十日一斗米的标准发放粮食。”
“第三,问罪。原夏国官吏全部候职待查,城中豪强限制行动,并鼓励城中百姓上告。其罪行一经查证属实,即刻公布于众,以《宋刑统》治罪并罚没全部家产。”
“第四,赔偿。夏国无端挑起战事,致使大宋将士迎战受损,必须赔偿。李氏母子既降,党项皇族的全部财产便归大宋所有,包括那些世家、高官、罪犯的不义之财也全部收归国有抵偿大宋的损失。如今官家远在汴京鞭长莫及,且将全部财产名录整理出来,交给本官代为处置。”
种师道直至听完了慕容复全部安排,方才恍然大悟。原来慕容复想私吞的并非一个西夏皇宫,而是整个西夏上层社会的全部财产。如此丧心病狂,委实教人瞠目。他忍了又忍,终究忍不住小声劝道:“你吃了肉,多少也给官家留点汤水啊!”
慕容复却不为所动,只冷笑着道:“兰庆防线是我掏钱建的,燧发枪和火炮是我主持研发的,鄜延军和镇戎军的新战法是我提供的,你们的粮饷是我发的,这次灭国之战是我安排的,就连粮草辎重也全是我来承担。官家凭什么分汤喝?”
原来京城内以苏辙为首的蜀党与赵煦几番讨价还价,最终也只是以起复章惇为吏部侍郎召还入朝为条件,换得赵煦准了慕容复的第二份奏章,允其便宜行事自筹粮草。至于慕容复要求朝廷拨付粮草的所请,则石沉大海再无音讯。赵煦行事如此荒唐,慕容复实在无话可说,只得匆忙传讯王语嫣发售“平夏乐捐证”,筹措大战及战后安抚百姓所需物资。如今夏国既灭,这夏国的财富慕容复自然要与那些购买了“平夏乐捐证”的百姓分润。
种师道也知官家行事委实不知所谓,莫说慕容复看不过眼,便是鄜延军上下哪一个不是深感血冷?可本着心底残存的忠良之心,种师道犹疑良久仍是忍不住劝了一句:“不如把李氏母子带回去献俘吧,好歹也全了官家的颜面。”
“浪费那钱做什么?”可惜,慕容复却实在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根据宋时礼仪流程,一旦献俘绝然免不了黄土垫道、鲜花铺陈,又是礼乐又是歌舞,哪一项不得花钱?更有百官上奏祝贺吹捧,说不得还要发现几处“祥瑞”,着实劳民伤财。“把李氏母子的人头带回去祭一祭太庙不就完了?”
出钱的是老大!种师道不敢与慕容复起争执,偷眼对方虽语气不佳但面色尚可,便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再凑几件夏国的礼器一块祭太庙吧,不然看着不像样啊!”
慕容复果然心情不错,沉吟片刻便点了点头,大方道:“就取几件青铜或者木制礼器给官家留作纪念,金的不行!”
种师道几乎要崩溃了,失声道:“慕容,寻常百姓哪个敢用帝王礼器啊?你就是给官家留个金的又怎么了?”
慕容复不为所动地睨了他一眼,硬邦邦地道:“我会命人将黄金礼器融成金条,还有问题么?对了,西夏皇宫虽说要全部拆除,但拆的时候尽量不要破坏里面的一砖一瓦,这些可都是钱!”
种师道终是无言以对,憋了许久方艰难地挤出一句:“你可真够……抠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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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峰于五月中旬拜了“平乱大将军”,只因军情紧急,他在离宫后的第二日便拿到了辽主耶律洪基的诏书,带着五万兵马赶赴通州与耶律仁先先前所率的十万大军汇合。然而,只因耶律仁先数番大败,将士折损惨重,是以萧峰这“平乱大将军”虽号称领军十五万,实则满打满算将将十二万带甲。而这十二万人中,仆从军占了一大半,精锐皮室骑兵唯有区区二万余人。面对已吞并了回跋部,将精锐壮大至二十万的女真人,这一仗委实艰巨。
萧峰的兵法师从于大宋西边战神种谔。而他本人亦有天分,虽说追随种谔时日不长,但对兵法的领悟却十分深刻,连种谔也几番夸赞。抵达通州之后,萧峰并未急着起兵讨伐不臣,而是派使者送信去黄龙府,向完颜部招降。
那完颜阿骨打却也还记得这位在上京时生受了他几下重拳,一意向他赔罪的南院大王萧峰。见到使者前来招降,完颜阿骨打对那封赏许诺的诏书全然不屑一顾,只笑道:“你们那位南院大王很是英雄。要我们投降,让这位萧大王亲自来与我谈!”
消息传回通州,萧峰帐下几名大将便是破口大骂,连道完颜阿骨打这是诱敌之计,让萧峰不要理会。
哪知萧峰在军案后沉吟半晌,竟道:“我曾见过那完颜阿骨打,是个有血性的好汉子!倘若我亲自走一趟能使他相信我们的诚意,就此弭平兵祸勿使生灵涂炭,这个险还是值得冒的。”
“大王,不可啊!”耶律莫哥闻言急忙上前相劝,“大王如今一身系全军将士之安危,万一那完颜阿骨打言而无信,捉了大王……”
耶律莫哥话未说完,萧峰便已哈哈大笑。“凭我的武功,完颜阿骨打想留下我,可并不容易!”
耶律莫哥却摇头正色道:“沙场上可从来不讲什么江湖道义。怕只怕人心难测,防不胜防!”
耶律莫哥有此一言,萧峰立时便忆起了陷在上京皇宫的那两个月。然而他终究心性仁厚,沉默了一阵仍坚持道:“我一个人去,除了见完颜阿骨打谈招降一事,酒食不沾,定然无碍。”
耶律莫哥侍奉了萧峰一年有余,熟知他的脾性。见其一意孤行,他也就不再勉强,只叹了口气回道:“大王孤身前去算怎么回事?还是由下官携燕云十八骑与大王一同去见完颜阿骨打。”
萧峰本能地要拒绝,可话未出口便已意识到这一回却是朝廷大事并非江湖谈判,排场尤为重要,便也默认了这安排。
却是副将耶律仁先听了这两人一番对答只觉匪夷所思。中军主将亲自深入敌营去招降,耶律仁先虽老于行伍,可哪曾见过这样行事的大将?万一失陷,却教众将士如何是好?他慌忙上前劝道:“萧将军,三思啊!”
萧峰摇摇头,诚挚回道:“宋王,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意已决,你不必劝了。万一我失手被擒,你不必管我死活,照我们原先说定的办法剿灭叛军便是。”
萧峰破敌的办法,在行军的路上便已对耶律仁先坦然相告。如今眼见萧峰深入虎穴,连大军也毫不防备地交托给自己,耶律仁先心底对萧峰的那一点若有似无的芥蒂立时尽去,反而对其豪迈磊落的心胸生出无穷的感佩来。只见他立时狞声答道:“萧将军且安心去见完颜阿骨打,他若敢动将军一根寒毛,老夫定屠尽他全族老小!”
第二日,萧峰携耶律莫哥在黄龙府府衙的正堂内见到了完颜阿骨打。
许是起兵抗辽连战连捷大大增强了完颜阿骨打的自信,这一回萧峰再见他时,完颜阿骨打早已不再是原先那个挚诚淳朴一腔热血的普通百姓了。注意到对方言行果决说一不二,举手投足间隐隐露出一丝能断人生死的人上人做派,萧峰忍不住在心底微微一叹。他知道,这回的招降是决然不会成功了。完颜阿骨打显然已尝到了权力的甘甜,岂能甘心再低头受人驱策?
事情的发展果然不出萧峰所料,只见完颜阿骨打面无表情地听完耶律莫哥宣读完的辽国开给他的条件,久久不置一词。
却是耶律莫哥沉不住气,见完颜阿骨打始终不发话,他不由补上一句:“陛下给完颜部的恩赏不可谓不厚,阿骨打,你可要考虑清楚了!”
完颜阿骨打坐在案后又沉默了一会忽然嘿然一笑,缓缓道:“追封我兄长,封赏我父亲,允完颜部内迁,朝贡减少一半,果然厚恩。只不过,我兄长已死、我父亲已老,封赏于他们又有何用?而无论生番熟番,始终是陛下的奴仆;无论朝贡多少,终究要朝贡!既是奴仆,就得收主人驱策;既需朝贡,少了就得挨鞭子!这份厚恩,有或没有,有区别吗?”
耶律莫哥不知完颜阿骨打话中深意,还以为他仍对这招降的条件有所不满,不由立时把脸一沉。他正欲出言斥责完颜阿骨打贪得无厌,却注意到萧峰忽然伸手拦住了他。
只见萧峰抬头望住完颜阿骨打,沉声道:“阿骨打兄弟,我知道大辽奴役女真多年,女真族多有怨气。然而大辽的强盛,远非区区一个女真族所能抵挡。你再固执下去,只会将女真族带向灭亡。”
完颜阿骨打闻言却是放声大笑。“我自长白山起兵一直打入黄龙府,女真非但没有灭亡,反而越来越强盛!即将灭亡的,是契丹,而非女真!”
萧峰见了完颜阿骨打这副狂妄的模样忍不住微微摇头,只轻声问道:“你的子弹还剩多少?”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接上一句。“燧发枪只要有子弹,便是个稚童都能操控。大宋要亡契丹,何需女真代劳?”
萧峰的这两句话,终是说中了完颜阿骨打的心事。然而他也知道,女真一旦起兵便与契丹不死不休,因而只道:“汉人在利用女真,焉知女真不也在利用汉人?这天下之大,他日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又一个发皇帝梦的!萧峰不禁在心底重重一叹。不知为何,他忽而对眼前的一切都腻味不已,若非惦记着无数无辜被卷入战火的百姓妇孺,怕已当场拂袖而去。“就算让你胜了大辽又如何?胜了,也是惨胜,还能是汉人的对手么?阿骨打兄弟,汉人如今又强盛起来了。咱们这些异族唯有抱成一团,才能安生活命!”
“可以,”完颜阿骨打不假思索道,“只要耶律洪基奉我为主!”
“放肆!”耶律莫哥闻言即刻起身怒斥。
完颜阿骨打却是振振有词。“契丹人是人,女真人也是人。既然大家都是人,为何偏是女真人生生世世与契丹为奴,却不能是契丹人生生世世与女真为奴?”
话说到这份上,也唯有战场上见真章了。
那完颜阿骨打却也言而有信,未曾为难萧峰便轻易放他离开。萧峰临行前,完颜阿骨打含笑向他言道:“萧峰,你是个英雄,咱们女真人向来最佩服英雄,所以我放你走。只不过方才我请你喝酒你却不敢喝,你这一身英雄气概与当年相比却是折了不少。”
完颜阿骨打这番明褒暗贬的话方一出口,他身边的一众亲兵便齐声哄笑。
耶律莫哥正要动怒,萧峰却又伸手拦住了他。只见萧峰目光复杂地望着完颜阿骨打,轻声道:“阿骨打兄弟,你真的很像我曾经的一个朋友。那时,我也曾如你笑话我一般,笑话过他。直至今时今日,我终于明白了他那时的心情和我当时的愚蠢。可惜……”
完颜阿骨打见如萧峰这样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眼底竟也流露出往事不可追的怅惘来,他心中讶异莫名,忍不住问道:“那个朋友是谁?”
“你见过他,阿骨打兄弟。”完颜阿骨打有此一问,萧峰瞬间警醒了过来,当下苦涩一笑。“可我希望,你再不要见他第二面!”
“这是为何?”完颜阿骨打好奇不已。
“因为他一定会杀了你!”萧峰清清楚楚地答道。【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