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永宁在照镜子,仔细端详镜子中的那张脸。这是她自幼养成的习惯,每日起床后必做的一件功课。镜中人头发斑白,两颊凹陷,嘴角下垂,皱纹与黄褐斑已爬满了肌肤。那是一张纯粹的年过五旬的老妇人的脸,沧桑、苦痛、麻木,却不该是她的脸。明明她一向光彩照人是宴会的中心,明明她天生丽质保养得宜看起来不过是三十出头,怎么会在短短三年里一下子就过去了二十多年?

  俞永宁还不曾想明白,教官已满脸不耐烦地走了进来,用手中警棍敲敲门板,粗声大气地喝道:“俞永宁,动作快点!要所有人都等你吗?”

  俞永宁受了一惊,急忙收起脸盆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与教官擦肩而过时她无意识地动了动唇,似乎是想劝她一句:年轻女孩要笑才好看,满脸戾气老得快。只是想到自己与她的身份之别,又忍住了。

  排着队走入食堂领了早点,俞永宁默默地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了下来。早餐很简单,一碗白粥、一碟小菜、一只花卷,俞永宁吃得很慢很斯文,脊背虽略有佝偻却仍尽量挺直,一看就是有教养的人。她的耳边,有人窃窃私语,是在说她的是非。昆曲名家,少年成名;嫁入豪门,如珠如宝;独子病逝,人老珠黄;小三上位,抱子逼宫。

  “唉!也是可怜,女人啊,生来命苦!”

  “嗐!可怜?一刀捅了老公,放火烧死了狐狸精和那野种。听说,连她亲生儿子也是被她自己……”

  “怎么会?虎毒不食子啊!”

  “她自己在法庭上嚷出来的,说是被老公指使呢,还能是假?”

  “……那她杀了三个人,居然还是无期?”

  “谁让人家嫁得好呢?荣氏航运啊……前两天新闻里不也播了,她老公找不到适合的肝配型,快要死了呢。这么大一家公司,也不知道最后便宜了谁!”

  便宜了谁,只要别便宜了野种!其他的,也顾不上了。俞永宁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空空荡荡的囚服,苦笑,眼泪却落进碗里。

  吃过早饭,就是工作。俞永宁这辈子除了练声登台就没干过活,教官把她分到洗衣房叠衣服,那是衣服出监的最后一道工序,最轻省不过。监狱里虽说都是劳改的罪犯,可女人犯罪往往是因为男人。大家见她年纪老迈又可怜,顶多说两句风凉话,并不十分欺负她。

  忙到下午,教官又来找她,说是有访客,要她出去见上一面。俞永宁满腹迷茫,跟着教官出去了。她双亲已逝,入狱后昆曲界的朋友都断了往来,亲戚们又忙着在那个混蛋面前献媚好争遗产,还有谁会来看她?

  想不到,来的竟是小萧律师。小萧律师是公司的专属律师,更是阿征生前的好友。为了帮她打官司,他又得罪了那混蛋,听说已经辞职不干了。此时又见到他,俞永宁不由自嘲而笑,儿子做人做事的确比她聪明百倍,她不该不听他的。不该啊!“小萧,好久不见!你瘦了不少,年轻人别仗着年纪总是熬夜,要注意身体啊!”

  小萧律师闻言,勉强提了提嘴角,自公事包里翻出一封信放在俞永宁的眼前。“阿征生前曾写过一封信寄存在我这。他吩咐过,有朝一日阿姨跟叔叔要是过不下去,要我把信给你,好好劝你。我是想不到,阿姨竟能做出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来,教我措手不及。是我辜负了阿征的信任,以后也不知该怎么向他赔罪。……只是有件事,我希望阿姨看在我和阿征这么多年交情的份上,给我一句实话。坦白告诉我,阿姨在法庭上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阿征,阿征到底是怎么死的?”

  听到小萧律师提起这件事,俞永宁犹如狂风中的落叶一般不住发抖,她泪水涟涟,却是怎么都不愿开口。

  小萧律师好似早料到了她的反应,只沉声道:“阿姨,你是知道我的脾气的。如果你对阿征还有一点母子情分,希望你告诉我真相。否则,我就是拼着我的律师执照不要,也不会把这封信给你!”

  俞永宁浑身一颤,猛然抬头望向对方。却见小萧律师面色沉凝地直视着她,目光坚定而不容置疑,一如——阿征生前。泪水又急涌上来模糊了双眼,隔了许久,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哽咽着道:“是我……是我……他的心脏……住院……是我,拿掉了他的呼吸器……”

  “你!”纵使心中早有准备,小萧律师却仍是在得到答案的一刹那猛站起身,一拳砸在面前的玻璃墙上,赤红着双目大声咆哮。“你!你这杀人凶手!我怎么会帮你打无期?他是你亲生儿子!你怎么忍心!”

  俞永宁亦是大声痛哭,一边哭一边抽自己的耳光。“是我糊涂!是我啊!那混蛋肝癌要换肝,只有阿征……他说他后悔了,他说只要他能活下来就跟我重新开始……我蠢啊!我蠢!我怎么会信他?我怎么就信他?!”

  俞永宁情绪这般激动,负责看守的教官赶忙上前来摁住她,警告道:“俞永宁,你如果不能控制情绪,我只能送你回牢房,明白吗?”

  俞永宁什么都听不到了,整个人瘫软在教官怀中,不断哭喊:“阿征!阿征!妈妈对不起你啊……”

  站在外面的小萧律师侧过脸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抬手揉揉双眼,拼命将眼泪憋了回去,硬声道:“阿征的信,我会让这里的教官转交给你。我是阿征的好兄弟,他墓地上的事,以后我会照顾。至于你,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他又狠狠地抽了口气,续道。“今天早上,荣先生过逝了。他生前已立下遗嘱,将全部遗产捐出成立先天性心脏病治疗基金会。只是,这一切,还有意义么?”说罢,他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俞永宁在晚饭后拿到了那封信,翻开信纸,见到儿子那一笔熟悉的字体,触摸到信首“妈妈”两个字,她已是热泪盈眶。恍恍惚惚,思绪飘向了从前。

  她出身昆曲世家自幼学曲,十六岁已崭露头角,二十岁便代表国家出国巡演享誉海外,报纸上夸她:“凌波微步,飘逸若仙,百年一人。”二十二岁,她经由公公、那时的荣氏航运主席介绍,认识了荣氏航运的接班人,与那个混蛋谈起了恋爱。相恋三年,她洗尽铅华嫁入豪门。不是俞永宁自夸,那时她在昆曲界如日中天,她身段优雅,歌声清亮,与恩师合作编排的新曲更吸引了不少年轻人,使昆曲这一古典曲目又焕发生机。前有粉丝拥趸,后有国家鼎力支持昆曲发展,她自身条件又出色,嫁给那混蛋,绝非高攀。

  两年后,阿征出世,还在襁褓时就查出身患先天性心脏病,只有等合适的心脏移植才能健康成长。然而,纵使荣家财大气粗手眼通天,要找一颗孩童的心脏移植,又谈何容易?更何况,荣家血型特殊,又增加了无穷难度。一晃眼,二十年过去,阿征早过了动手术的最佳时机,病病歪歪不知能活多久。这二十年来,她日日陪在阿征身边,请家庭教师到家中为阿征上课,闲暇时邀请昆曲界的朋友到家里开堂会。阿征耳濡目染,竟也能唱几句,且功底颇佳,不逊那些昆曲新秀。

  她原以为这一生也就这么过了,夫妻和睦,儿子虽说重病,却生性温和与世无争。如今医术昌明,阿征只要好好保养,未必不能善终。哪知那混蛋却又生了贰心,在外面找了小老婆,回家要跟她闹离婚。她这一生只有成功没有失败,哭闹不休不愿接受下堂而去的结果。那混蛋其实早与她恩断义绝,搬到外面将她冷落在家置之不理。唯有阿征生性善良,不忍母亲独自痛苦,一直陪在她的身边。阿征见她死活不愿离婚,无可奈何,只得拖着病体出手过问家中生意。短短一年,竟在公司掌握大权将那混蛋架空。那狐狸精见无利可图,自然不愿陪着一个糟老头浪费青春,收了阿征的钱跑了。

  就是因为要给母亲出头,阿征不得不跟那混蛋翻了脸,从此被那混蛋视若仇寇。这些事,阿征从来没怨过她一句,可她自己却是一个其蠢无比的蠢女人,被那混蛋三言两语就哄了回去。看到那混蛋得了癌症,她不知喝了什么汤,竟信了那混蛋的谎言,丧心病狂对阿征下手!

  阿征死后,她一直恍恍惚惚。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混蛋的病只是早期,根本不用换肝!而阿征那么聪明,早留了后手,将公司股份成立基金会由专人打理。那混蛋翻身无望,干脆跟她彻底撕破了脸,又找了个狐狸精还生了儿子,说荣家要传宗接代,请她让位。呵呵!荣家要传宗接代,那么她的阿征呢?

  阿征临死前,一直定定地看着她,他不敢置信却始终没有恨她这个蛇蝎心肠的母亲。他只是缓缓地把眼神移开、放空,自嘲地笑了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一条艰苦而漫长的征途终于看到尽头,彻底解脱。他就好像睡着了一样,那么安静、那么温顺。阿征啊……

  俞永宁泪眼模糊地捧起信纸,上面舒展而大气的字体清楚地写着:“妈妈,世间缘分,早有定数,不能强求。万一我无法陪你到生命尽头,万一爸爸始终坚持要离婚,希望我的安排能让我最爱的妈妈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地过完这一生……”

  俞永宁拼命捂着嘴,堵住咽喉中即将冲出口的嚎啕。原来阿征生前最担心的还是她,为她做好了种种安排,可她却辜负了这一切,更辜负了阿征的信任!夜深人静时,她悄悄地将撕下半片床单绕过窗户的栏杆。

  她知道,她这一生,该结束了!【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