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兵部、户部三部为朝中大臣实权最重者,崇祯年开始,兵部更是为诸部之首,崇祯皇帝倚之为腹心,担任者虽然位在内阁之下,亲密却为众臣之首。
朝中大臣的权势除却在官职上体现之外,更有一点也是体现在和皇帝接触的多少上,内廷的太监们为什么地位要高于外廷的诸臣,天天和皇帝见面,自然影响决策的能力要大很多。
自天启年以来,大明的边患内乱愈发的严重,兵部尚书被召对的机会也是越来越多,权势也是越来越大。
兵部尚书陈新甲很懂得利用这个优势,崇祯皇帝又是出名的偏听偏信,信任一个人永远也不会怀疑,那怕对方犯下了再大的错误,崇祯甚至会自己找理由给对方解释。
至于现在天下的局势,混乱纷纷,甚至不用陈新甲自己去找理由求见,崇祯皇帝那边就会主动的召见面议。
开封城虽然暂时的安全,不过李、罗联军却在开封城和归德府之外的地方纵横扫荡,河南一省,除却卫辉、彰德、归德三府,以及开封城以及开封府黄河北岸的地方,其余全是李、罗联军的地盘。
左良玉、贺人龙以及其余的督抚,纠集官兵准备在河南来一次决战,这次决战并不是因为有了天时地利才要举行这场战斗,而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味道,李、罗联军在河南滚雪球一般的扩大,愈发的不能控制,这仗打的越晚越难打。
而本来在传言中被火器打死的八大王张献忠,在左良玉回河南之后,又开始出现在天下人的视线之中,率军朝着湖广的东部运动,准备朝南直隶运动,重复几年前他曾经做过的事情。
而关外松山、锦州,洪承畴和祖大寿,已经是连求救的文书都送不出来了,两座城池都被壕沟和长围封锁住,几次突围都是被打了回来。
朝廷已经组织不出来出关救援的军队,情势也是危急,天下处处烽火,崇祯皇帝也顾不得什么春节正月,在初五那天就召兵部尚书陈新甲,入宫议事。
“陛下,陕督汪乔年已率贺人龙以及其他秦将出潼关,与平贼左将军合兵,会战流贼,此次朝廷兵马汇集,为近三十年规模最大,请陛下莫要忧心,等待中原捷报就是。”
坐在书案后面的崇祯皇帝,愈发的消瘦,不过脸上的红色却始终不退,呼吸也是稍显急促,眼睛中全是血丝,满脸的焦躁神色。
听到陈新甲这么信心满满的说,崇祯皇帝心中虽然是仍然担心,可终究是宽慰了点,想要长吐口气,却又害怕在臣下的面前失态。
可崇祯皇帝这年纪,又那有什么城府深沉,那边的陈新甲看着皇帝身体从前倾变成靠在椅背上,就知道崇祯的心思宽了不少,心情变好。
可怜这崇祯皇帝,从小就是长在宫女、宦官的重重围绕之中,登基后所接触的外界,都是朝臣和太监们给他描述的外界,他没有亲眼看见过什么,也没有直观的印象,又不信任太监们告诉他的。
结果朝中大臣说的话,就成了他唯一的信息来源,和那些依托皇宫,离不开皇权的宦官不同,宦官们的利益和皇权的利益很多都是相同的,但朝臣们不同,朝臣们有自己的利益集团,有自己代表的地方。
在皇权强大的时候,这些利益集团是臣服和顺从,但皇权衰弱之后,这些集团就要翻过来压迫皇权。
比如说,朝廷为了弥补自己的财政缺口,所以使用各种手段在天下收取税赋,但朝廷收税,被他收税的那些产业收益就要受损,而产业的所有者都是地方上的士绅和豪族,他们必然是要反对。
他们反对,他们在朝廷之中的代表,也就是那些朝臣们定然要反对,很多时候,他们就是那些产业的所有者,触及自己的利益,怎么能不据理力争。
偏偏这些人还掌握着话语权,朝中大臣、地方士人和税监、矿监等朝廷派出的使者矛盾极大,但收税的人往往被描绘成穷凶极恶,横征暴敛的无耻之徒,而抗税不缴的则被当作为民请命的英雄豪杰。
大明自嘉靖年就有一种很怪的现象,国家要做什么,顺从被天下人讥刺,要是反抗不遵从,反倒是被人称赞为有刚烈风骨。
但这些为民请命,刚烈风骨的名士们,家中各个捞的盆满钵满,富得流油,朝廷却一天天的衰弱下去,为了维持,只能是把赋税在那些穷苦的平民百姓身上收取,让贫穷的人更加贫穷,让矛盾更加的激化。
崇祯皇帝在朝堂上得到的信息,就是这些名为名臣,实为国贼之流所提供的,完全是被扭曲,可他还却深信不疑。
刚刚说完河南的情况,陈新甲心中已经有了大概的把握,看来崇祯皇帝的这次召见和松山不会有太大的关系。
当日间催促洪承畴加速进兵,虽然自己确有建议,但密旨可是按照皇帝的旨意发出,说是皇帝自己的主张也不为过。要是追究责任,面上无光的肯定是崇祯皇帝,皇帝也不会自找没趣,特别是这么爱面子的崇祯。
兵部尚书陈新甲清清嗓子,又是朗声的说道:
“流贼张逆,被朝廷兵马追击至湖广,穷途末路,现下正朝着湖广东边逃窜,南直隶大军已经严阵以待,务求歼灭此獠。”
本来是南直隶的局面危险,但在这陈新甲口中了换了个说法,立刻给人的感觉不同,反倒是官兵有意的制造这种局势,等待着张献忠送上门来。
听到陈新甲这么说,崇祯皇帝的心情更是愉快,连连的点头,突然间又是脸色沉了下来,沉吟着开口说道:
“松山那边已经是多日没有消息传过来了,那都是忠心朝廷的官兵,朕不能这么弃之不理……”
提到松山的话题,兵部尚书陈新甲即便是沉稳静气,可还是觉得后背一阵发紧,咽了口吐沫,却没有出声,莫非是皇帝今天要追究责任不成,看着崇祯皇帝脸色渐渐的阴下去,陈新甲有些发急。
没想到先开口的却是崇祯皇帝,崇祯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鞑虏凶恶如斯,当日间朕曾经听杨文弱讲过,大明国力凋敝,且天灾连连,不可贸然兴兵,内外皆有大乱,不可同时接战,免得内外受敌,应当先倾尽全力专注一方,那山东的颜继祖也曾讲过‘攘外必先安内’……”
说着说着,崇祯皇帝的目光投在了陈新甲身上,自己却不言语了,陈新甲额头微微见汗,他知道皇帝有些话不愿意出口,要等自己来说,看看边上那写起居注的翰林,心中禁不住哀叹一声,无可奈何的开口说道:
“陛下,蛮夷之人性同野兽,心思直率粗疏,若是派人晓以大义,那鞑虏想必也会知道朝廷一片宽宏心思,再也不兴刀兵。”
这话说出来,站在崇祯皇帝身后的王承恩和那位写起居注的翰林,都是瞪大了眼睛听着,他们也知道,陈新甲这番话的是崇祯皇帝的授意,不过大明几百年,做这种事情还真是匪夷所思。
看见陈新甲那边把话揭过去,崇祯皇帝满意的点点头,勉励着说道:
“陈爱卿这话是老成之言,既如此,此事就由你去操办吧,切记着,勿要让他人知道,免得有人说三道四,你们可听到了吗?”
这句话的最后却是朝着在这书房内随侍的太监和翰林讲的,王承恩和那名翰林当然不敢多说什么,唯唯遵命。
大家虽然是沉默,但心中却有如惊涛骇浪一般,大明立国三百年,即便是英宗被瓦刺俘虏,京师被围,大明上下也是齐心抗敌,可如今这崇祯皇帝居然是想要和鞑子议和,这事情要是传出去,肯定是轰动天下。
那陈新甲更是满嘴发苦,可这局面,议和的事情要是不应承下来,恐怕那松山之败的罪责,马上就要问责了。
但眼下这局面,思前想后,居然也只有议和这一条路可以走了,但谁提出来,谁去操办,将来这天下的骂声肯定是要落在这一个人身上。
兵部尚书陈新甲定定神,沉默了会才开口说道:
“微臣还有一事要禀报陛下,山东总兵李孟这几年颇有功劳,微臣以为,朝廷应当重重的褒赏,激励有功将士之心,也让天下人看到朝廷的赏罚分明。“
一听到山东总兵李孟,崇祯皇帝稍微琢磨,顿时是有些烦躁,开口不耐的说道:
“不是给了个镇东将军的官衔了吗,还要怎么赏赐,这等不知道进退的粗鲁武夫……”
陈新甲听到崇祯这么说,心中虽然暗喜,可还是站起来严肃的弯腰言道:
“陛下,李总兵行事确有种种不合规矩之处,但这军功实实在在,如今正是用人之际,当赏罚分明,彰显朝廷的宽宏气度,也让有心报效朝廷的豪杰有个比较,这山东的李总兵,的确是赏的不够。”
这种耿直之臣的腔调是崇祯皇帝最欣赏的,而且陈新甲很会把握分寸,说的也是崇祯并不放在心上的事情。
崇祯皇帝方才定下了和鞑虏议和的规划,心中轻松了不少,听那陈新甲说的郑重,禁不住身子坐的直了些,这屋子里面倒真是有点明君重臣的模样,王承恩低眉顺眼的拿着拂尘,站在崇祯皇帝的后面。
听到兵部尚书陈新甲这么“仗义执言”,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陈新甲是什么人,大太监王承恩心中有数,要是个耿直之臣,每年送给自己差不多五万两银子,那可不是俸禄上能赚回来的。
这样的角色,今天被皇帝砸了个苦差事之后,没有回去琢磨着钻营,反倒是向皇帝直言相谏。尽管是王承恩这样城府深沉的人物,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想今日的太阳还是东边出来的。
“赏的轻了?这等武夫居然红口白牙的说两藩失陷,罪责在杨文弱,那样的忠臣,这莽夫居然敢这般说,若不是看在他救援开封城的大功上,早就是责问有司捉拿问罪,还能留到今天!”
兵部尚书陈新甲站在崇祯皇帝面前,腰身挺直,满脸的大义凛然之色,朗声说道:
“陛下此言不妥,那李孟不过是粗鲁武夫,除却领兵打仗之外,哪里懂得什么体面规矩,不过越是这样的人物,朝廷若是施恩厚赏,这等人肯定会死心塌地的为朝廷效命,甘为鹰犬驱使。”
一直是忧心忡忡的崇祯皇帝今天这番对谈后,感觉到颇为的轻松,因此对这陈新甲的进言也是听得进去,当下转了口风,温言的问道:
“爱卿说的有理,只是朝廷已经给他加了镇东将军的衔头,事情过去了这么久,贸然追加赏赐,反倒是让天下人看笑话。“
崇祯皇帝行事完全凭自己的好恶,却时时怕自己被天下人笑话,为了维护自己的脸面,往往做事做的更错。这就是所谓的荒唐。
“陛下,臣在兵部,听下面的主事和郎中们说,山东兵马已经是有四年没有发下一点粮饷,想必已经是穷的底掉,微臣以为,应该给山东兵马发下一年的粮饷,少打折扣,那山东兵马久旱逢甘霖,必然更增忠心。”
听到这个,崇祯有些不自然,不管那山东兵马如何不得他喜欢,毕竟是大明的兵马,四年一点银两没有发下去,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咳嗽一声言语道:
“流贼和东虏才是国家大患,这山东一直是太平无事,要什么饷银……也罢,陈爱卿,等下朕就下个旨意,让户部给山东凑一年的银子,尽快发下去吧!”
兵部尚书陈新甲跪下磕了个头,感激的说道:
“微臣替山东的兵马谢谢陛下的圣明恩典,有陛下的这份心意在,天下的将士必然是效死拼搏。”
这番话说的崇祯皇帝面露笑容,陈新甲站起来趁热打铁的说道:
“陛下,既然是厚恩结纳,索性是把事情做的利索,既然是核准人数发下军饷,但历次的朝廷封赏,都只是那李孟一人得赏,这李总兵的部将臣属却没有领受到万岁的恩泽,不如择其有功者,授予官职。”
崇祯皇帝既然觉得陈新甲说的有理,那后面所说的自然句句中听,当下点点头,朗声的说道:
“王承恩,等下把陈爱卿所说的拟个旨意,用印发到内阁,让周延儒牵头办了吧!”
王承恩恭恭敬敬的弯腰答应了一声,这老太监倒是大概明白陈新甲想要干什么了,果然不出他意料,陈新甲又是跪下谢恩,奉承的说道:
“有陛下这番恩典,李总兵和他属下的兵马一定是感激涕零,这京畿一带这般的空虚,或许也可让山东兵马前来驻防,也是应有之义。”
“爱卿忠心为国,也是辛苦了,今日说的那件事要用心去办,若是办成,入阁兼领部务也未尝不可……”
入内阁为大学士,又兼领部务,也就是说兵部尚书之职仍在,仍入阁为枢机,这是有明一代难得的殊荣,也更是权重之极。
近年来能做到的也就是杨嗣昌一人而已,那已经是权倾朝野的架势,崇祯跟陈新甲许下了这个,当真是大大的彩头。
一时间,去和满清鞑虏议和的肮脏差事也不算是什么黑锅了,这陈新甲满心的热血沸腾,急忙的跪下,连连磕头谢恩。
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尽管颇有城府,可此刻还是忍不住想要笑,扭头看那名在一旁写起居注的翰林,那翰林也是一脸的古怪。
王承恩看了前面的崇祯皇帝一眼,尽管是跟随了这么多年,可还是禁不住在心中叹了口气,这位圣上根本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什么情况,大臣和亲信说什么就听信什么,哪里知道内中玄机。
当然,王承恩心中明白,却不会多说一句,这皇帝有些事情上糊涂,下面做事的才有机会上下其手,大赚便宜,要不然自己这些孝敬都是因为什么捞到手的。
“核准人数发下军饷”这动作,怕是朝廷对地方上军头们唯一有杀伤的政策了,下面的军将靠什么发财,还不是靠着吃空额亏空,山东总兵这等朝廷的正印武官,更是要依靠这个过好日子。
你这一去核准人数,岂不是要割这武将身上的肉,本来号称是五万的兵马,朝廷七折八扣的发下饷银,然后吃三万的空额,剩下的银子养个万把兵,这算是正常。不过一去核准人数,按照万把人发饷,那军将也要过日子的,再吃空额就只能是按照万把人报,发几千人的饷。
这一下子手中的实力去了不少,遣散兵马时候还要防着老兵闹乱子,所以这核准发饷人数,又被称作“清军”,这可不是说关外的鞑子,清乃是清理的意思。
“择其有功部属,授予官职”,至于这个说的虽然是冠冕堂皇,却是更加阴狠龌龊的手段,这说白了就是分化,比如说给李孟的手下升官,给他个和李孟差不多的地位,人一旦的身份地位变化,那心境态度必然不同。
下位者即便是没有什么野心,但有了那个地位,原来的上位者也要心存提防,双方的矛盾自然而然就生出来,朝廷不过是给个虚名而已,实在是简便易行。
调防的手段更不用讲,士兵在本乡本土一切方便,就地征粮发饷,又有地方上的势力支持,后顾无忧。
但若是调防到外地,一下子成了无根的浮萍,后勤和供给都要依靠驻扎地的支应,这自主权相应的就差了许多,这山东兵马军纪听说不错,在外地想必不会像是左良玉军队那么自己“筹措”,肯定是大乱方寸。
当下朝廷对付那些实力未损军头的手段,也只有这三种了,当然有个前提,那就是这军头并不嚣张跋扈,对朝廷还算是恭顺。
这山东总兵李孟,还真就属于这一种,陈新甲这些法子用上去,这李孟手下的兵马恐怕是阵脚大乱、矛盾纷纷,损伤元气都是有可能的。
王承恩心中纳闷,到底这兵部尚书陈新甲和那山东总兵李孟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居然撕破脸用这样的手段陷害,不过不干自家事,由他去折腾吧。
大明有如今的局面,王承恩这种心态未免不是原因之一,内廷太监,外朝的官员,在野的士人,都是这等的想法,反正与我无关,且看就是。
陈新甲谋划的不错,但山东情形却是和这全天下的情况都是完全不同的,按他谋划去做会如何,谁也不敢保证。
不过,大家都是在看着,这天下是朱家的天下,关我何事,看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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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议和、以及刁难武将之事,都是有真事,或者真实原型,今天下午开会,头昏脑胀,晚上断断续续写到十一点半,才写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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