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轮到凌澜脸色一白:“我有说蔚景吗?”
来人瞟了他一眼,“你是没说,但是,我有眼睛。”
其实,这几日,她一直跟在大军的后面,确切的说,是跟着这个男人,今日下午也不例外。
密林里,他跟叶炫的纠缠,她自是看在眼里,还有那个叫小石头的小兵栽下断岗之后,他跟叶炫那般奋不顾身的纵身一跃,她也看得真切。
是的,如这个男人所说,她也跟着跳了下去罘。
当时什么也没想,所有人所有事,似乎都在脑后,就这样不计后果地跳了下去。
事后她想想,自己都难以相信。
热血不属于她,疯狂不属于她,不顾一切更不属于她殳。
如果非是要给自己的行为找个解释,那就是如她所说,因为看到这个疯子跳下去了,她想救他。
虽然,事实上,她没救到他,而是救了叶炫。
与其说那是一个断岗,倒不如说是一个峭壁。
真的又高又陡。
她,凌澜,叶炫都是有功夫的人,全部都受了伤。
她的伤最轻,因为她落在了叶炫的身上,而叶炫是因为头撞到了一个大石,所以昏迷了过去。
凌澜的伤是为了救小石头所致。
小石头一丝武功的底子都没有,如果不是凌澜先坠下去,接住了滚落的她,她绝对不是仅仅摔晕过去这般简单,必死无疑。
也就是看到这一幕,她才怀疑,小石头是蔚景。
她不是热血之人,她的这个弟弟又何尝是?
能让他如此拼死相救的人,这世上,只有蔚景一个。
后来,他的举措,更加让她肯定了这个认知。
因为滚落中的碰撞摩擦,小石头脸上的面皮一角脱落,他竟然还趁她昏迷之际,小心翼翼地将其贴好。
因为当时叶炫昏迷,她也是急得不行,她这个弟弟反而很冷静,他会医,他探了叶炫的脉搏,说没性命之忧,只是昏迷,她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让她等在那里,看好昏迷的叶炫和小石头,他去采药。
很快,他回来了,给了她可以让叶炫慢慢苏醒的药草,然后,抱起小石头就走。
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问他,他说,他找到了抗过敏的荆芥,刚好那里也是一个小山坡。
她永远也忘不了,他说这句话时眸子里的光亮,就像是有一颗一颗的星子落入。
当时,她不是很明白,他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既然找到了荆芥,为何不摘回来给小石头服用?还有,跟小山坡有什么关系?
想了好久,她才明白过来这个男人的用心良苦。
原来,他是要让各自的身份继续维持下去,小石头还是小石头,右相还是右相,小石头并未暴露,小石头是自己救的自己。
或许,这是最好的做法,这世上有太多的无奈和身不由已,换个方式相处,或许可以将伤害降到最小。
譬如她跟叶炫。
她有她的使命,他有他的原则,他们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所以,今日崖下用药草将他救醒之前,她再一次选择了逃避。
她想,少一些交集,就会少一些沉沦,少一些沉沦,日后,刀剑相向的那一天,她也不至于心软或者痛苦。
缓缓收回思绪,她轻凝了目光,看向面前的这个弟弟。
“叶子?原来你在他面前叫叶子,不错,竟然都跟人家姓上一个姓了。”
“当然不是!我是想告诉你,我尊敬的姐夫大人,将别人当成你了,你想个办法让他知道不是。”
二十年来,他第一次这样跟她说话。
她也第一次感觉到,他们是姐弟,有着脉脉温情、可以开玩笑调侃的姐弟。
秘密碰头在一起,不是讨论接下来的计划,也不是商量对外的计策,不是设局,不是谋划,不是总也想不完的算计,只是单纯地说一个对普通人来说很寻常,对他们来说却很奢侈的话题。
她知道,他是开心的。
开心这个词或许过于简单,用欣喜若狂,她也并不觉为过,而这一切狂喜激动,都是因为一个失而复得的女人。
或许就是因为曾经失去,才深知得到的不易,所以才会变得谨慎,变得小心翼翼。
小石头是蔚景,却又不是蔚景,小石头只是小石头,这样的方式相处,让她没了蔚景的排斥,而这样的方式相处,他依旧可以像蔚景一样守护。
他是智者。
与他相比,她这个姐姐终是懦弱许多。
她跟叶炫都逃不过肩上的责任,他跟蔚景又何尝逃得过?
这一生的宿命注定他们会相爱相杀。
这个道理她懂,所以她一直逃避。
他又何尝不懂?可他依旧勇敢。
面对这样的他,她还能说什么呢?
曾经那些反对、阻止、恨铁不成钢的话,她再也说不出口。
“凌澜,你是怎么知道小石头是蔚景的?”
既然跟随着一起跳下断岗,说明在看到小石头的面皮之前,他就已经知道她是蔚景了。
凌澜怔了怔,没有正面回答,只微微一笑道:“终是我迟钝,差点再次错过了。”
其实,他应该早就发现的,一个火头军的小兵在他堂堂一个相爷面前,行为怎会如此怪异?
但是真正让他怀疑的是,关于她所说的那个啸影山庄甜姑娘的传闻。
虽说他不了解影君傲,但是,有一点他却坚信,影君傲对这个女人的爱。
试问,一个用生命爱着她的男人,又怎会让她抛头露面去开铺赠药?就算戴着面纱又如何,终究是危险至极。
所以,只能说明一点,小石头在撒谎。
而这个谎言的受益者是他,因为他从中得到了一个信息,现在的皇后是假的。
连锦弦都不知道的事情,一个小小的火头军怎么会知道?
他将整个事情理了理,上下一想,就很确定了她是蔚景。
她不敢抬头看他,那夜就在现在的这个小溪边,他准备去追皇后,她紧急喊相爷,她用树叶跟白水给他做早膳,她故意说,正好有没有放蒜的白粥
一切的一切,只有她,只有蔚景。
这一些是他去镇上买石灰的路上想的,然后,回来听说,她得了瘟疫,他就更加确定无疑。
她对紫草过敏,而他给皇后的膳食里放了紫草,而皇后的午膳是她送的。
他差点再一次害死了她,所幸,一切都来得及。
不然,他不敢想。
“是不是你们男人,都是这么迟钝的?”鹜颜看着身前小溪潺潺的水流,幽幽问道。
凌澜回过神,怔了怔,唇角一勾:“这个问题,你应该去问那个天下第一迟钝的男人,反正我充其量没认出蔚景,却绝对不会将别的女人当做蔚景。”
凌澜说完,就发现不对了,好像似乎他前几日就将现在某个营帐里的尊贵娘娘当成了蔚景,然后,见对方自始至终瞧都不瞧他一眼,还以为她决绝至此,为了博取她的一丝心疼,他甚至几日不吃,还弄肿了自己的牙齿,就是想要让她的目光能够稍稍在他的身上停伫。
却原来,表错了情。
当然,这些没人知道。
鹜颜瞟了他一眼:“你应该庆幸,幸亏那个男人的迟钝天下第一,若不是将蔚景当成了我,你想,依照他那个榆木脑袋,会替蔚景隐瞒她的女人身份?早不知几时就禀报给锦弦了。”
凌澜怔了怔,这方面他不是没想过,只是……
低低一笑,他转眸看向鹜颜:“你这话是不是承认那个迟钝的木头对你情有独钟?”
情有独钟……这个词。
鹜颜脸颊一热,好在夜黑,又戴着面纱,倒也不窘迫,鼻子里发生一声轻嗤,她摇摇头:“什么情有独钟?他是愧疚,因为‘醉红颜’一事,他对不起我。”
鹜颜说完,见凌澜睨着她,才蓦地惊觉过来,自己提了一个更尴尬的话题。
醉红颜只对非完璧之身的女人有用,所以……
面上一窘,她转眸看了看左右,道:“夜已深,你在外逗留太久也不好,回去吧,我走了。”
话落,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顿住,回头:“既然小石头是蔚景,那么,现在的皇后是谁?”
凌澜微微眯了眸子:“这个我正在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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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情况下,将食盒送进营帐,都是半个时辰后,再去取回。
蔚景拖了又拖,挨了又挨,最终见夜已深,若再不去取,恐人都要睡了,没办法,她才来到凌澜的营帐。
帐内依旧亮着烛火,蔚景在帐外静默了片刻,才试探地喊了一声:“相爷!”
“进来!”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
蔚景低着头躬身而入,“我是来取食盒的。”
男人正坐在灯下包扎腿上的伤口,一大截裤管卷得老高,大手执着一个小瓷瓶均匀的将药粉洒在皮肉外翻的伤口上,见她进来,也没抬眼,依旧专注着自己手上的动作。
目光触及到男人腿上的那一块殷红,蔚景眼帘微微一颤,默然上前,伸手提过置放在桌案上的食盒。
沉甸甸的分量入手,男人果然是没吃。
拧了食盒略略颔了一下身子,算是行礼,她刚准备转身退出,就蓦地听到男人的声音响起:“等等!”
蔚景一怔,顿住脚步,回头。
男人朝她招了招手:“过来!”
又是一副大爷的霸道模样。
蔚景眉心微微一拢,躬身道:“不知相爷有何吩咐?”
“本相让你过来!”略沉的声音里明显带着一丝不悦。
蔚景眼帘又颤了颤,过去是什么意思?原本两人就隔得不远,他在矮案的那边,她在矮案的这边,再过去还怎么过去?难道越过矮案,到他那边去不成?
不明其意,她索性低着头站在那里未动。
一声轻响,男人将手中的瓷瓶放在案上,起身站起,绕过矮案,直接走到她的身边。
蔚景一惊,不知他意欲何为,心头狂跳中,男人已在她的面前站定。
一步之遥,或者一步都没有,她低着头,看到男人银线云头靴跟她的鞋尖不过咫尺。
很压迫的距离,她紧紧攥住手中的食盒。
“抬起头!”男人略带命令的口气响在她的头顶。
完了。
蔚景呼吸一窒,这个男人不会发现了她的面皮吧?
不想欲盖弥彰,心下强自镇定,她缓缓抬起头。
因为身高的关系,她平视过去,只能看到男人下巴那里,想要看到男人面上的表情和眸中的情绪,她必须微微扬着脑袋才行。
头皮一硬,她仰脸朝他看去,就蓦地撞上他凝着她的深瞳,漆黑如墨、深邃似海,就像是有着飓风的漩涡,让人看上一眼,便能淹溺。
蔚景心尖一抖,正欲将视线撇开,鼻梁却是蓦地一热,男人温热干燥的指腹就捏上了她的鼻骨。
她痛得瞳孔一敛,轻“呲”了一声。
“还好,没断。”男人略带揶揄的声音喷薄在她的面门上。
没断?还好?虽说是她未看路,撞了上去,但毕竟是撞在他身上的不是吗?她的鼻梁都肿了,他却还在这里一副幸灾乐祸的口气。
换做寻常,她早拿话回了他,如今不行,这样的相处太压抑了,也太危险,她得赶快撤才行。
“多谢相爷关心,我没事,夜已深,若相爷没有其他吩咐,我就先告退了。”
男人也不执着,将手自她鼻梁上拿开,“嗯”了一声,伸手自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到她面前,“这是专治跌打扭伤的药,你睡觉前敷在鼻梁上,可消肿去痛。”
蔚景垂眸。
又见精致小瓷瓶。
心里的滋味却有些不明,原来还以为,他只会将这些小瓷瓶给她,原来,随便谁,他都会给。
抿唇默了片刻,她伸手,将小瓷瓶接过,道了声谢谢,正欲再告退,却又闻男人的声音响起:“顺便腰上也敷一敷。”
腰上?蔚景一愣,男人又接着道:“早上,本相出手重了些。”
早上?蔚景想了想,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早膳她用树叶跟白水将他引到火头军营地的事,她在门口,他直接用内力将她裹进去,摔在地上。
亏他还记得,心里咬牙切齿,面上却是微微一笑:“没事,多谢相爷!”
“很喜欢甜姑娘?”男人忽然开口。
蔚景心口一撞,手中的食盒和瓷瓶差点没拿住。
甜姑娘?这话题也太跳跃了吧?
想起早上的时候,她好像说过甜姑娘的确是一个让男人向往的好姑娘,便点了点头。
男人低低一笑,从她身边走开,回到矮案边坐下。
“知道甜姑娘为何一直戴着面纱吗?”
蔚景再次心头一突,下意识地看向男人,就只见男人眸色深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不知道。”她强自敛了心神,答道,末了,也不知怎么想的,又补充了一句:“既然是相爷的故人,想必相爷知道因由。”
“本相当然知道,因为……”他顿了顿,似是在想那句话该不该说,默了片刻之后,才道:“因为丑啊,奇丑无比!”
最后四个字咬得特别重,蔚景瞳孔一缩,他的声音还在继续:“原本背后不应该妄议他人的不是,特别是相貌问题,毕竟一个人的美并不在于她的容貌如何,但是,本相还是想跟你说了实情,主要是不想让你沉溺在自己的白日梦中。没有幻想,就不会失望。”
白日梦?幻想?她做白日梦了吗?她幻想了吗?
蔚景想笑,牙齿却恨得痒痒的。
虽说两人已成陌路,但毕竟两人共同走过,这样去损一个与自己携手并肩过的女人,这个男人还有没有风度?
“多谢相爷提醒,只不过情人眼里出西施,小石头心里有甜姑娘,所以,无论她长成什么样子,她在小石头的心里都是最美的,无人取代的,而相爷说,甜姑娘是自己的故人,却连‘奇丑无比’这样的词都用上了,在小石头看来,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相爷的心里,根本没有这个故人的一席之地。”
蔚景一口气说完,眸光灼灼,看向男人,原本男人是笑着,她清晰地看到男人唇角一僵、面色滞住的表情。
弯了弯唇,她转身离开,这一次,她未行礼,也未告退,大步出了营帐,背脊挺得笔直。
留下帐里的凌澜一人,好半天回不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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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营帐,蔚景走得极快。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气他说她丑吗?还是气他背后这样对她?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既然已成陌路,既然各自天涯,他怎么想的,怎么看的,怎么说的,又有什么关系?
抬眸望了望天边的明月,她深深地呼吸。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衣袂簌簌的声音,她一惊,回头,只见黑影一晃,还未来得及反应,腰身倏地一重,自己已被对方裹住,她大骇,本能地就想呼救,却在下一瞬嘴巴被大掌捂住。
“别叫,是我!”
随着男人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她感觉到脚下一轻,风声过耳,来人已经带着她用轻功飞了起来。
她反应了一会儿对方的声音,才意识到,是叶炫。
他要做什么?
想起夜里她送晚膳的时候,他眸子里裹着的那一抹火热,她浑身一颤,大惊。
“叶炫,你要做什么?”一时情急,连统领都忘了叫。
一直飞出了营地,叶炫才将她放下来,并快速后退两步,跟她拉开了距离。
皎皎月色下,她似乎又看到他脸颊微微泛着红润。
“你走吧!”
叶炫忽然背过身去,负手而立。
声音虽绞着一抹紧绷,却又沉又冷。
走?
蔚景一怔,将她带过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然后,又让她走?
还是说,原本是想做些邪恶的事,忽然良心发现,临时改变了主意?
顾不了那么多了,既然放她走,她扭头就往营地的方向而去,也就是到这时,她才发现,自己还一手拧着食盒,一手攥着瓷瓶。
刚想加快步子,身后又传来叶炫寒凉的声音:“你去哪里?”
蔚景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看左右,有些懵。
他在跟她说吗?
不是他让她走吗?她走了,他怎么又问她去哪里?
“回营。”看着已经转过身来的男人,她答道。
“回营?”叶炫冷冷一哼,面若寒霜道:“然后再伺机做出对大军或者对皇上不利的事情?”
蔚景一震,难道他发现了什么?心跳徐徐加快,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走,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离开军营!”
离开军营?
蔚景愣了愣,原来,他所说的走,是让她离开。
这人也真是奇了怪了,白日她那样乞求,他都不愿放她走,如今夜里,还专门将她抓过来放她离开。
不过,正合她意。
她就是想要离开呢,只是一直巡逻的士兵太多,如今被他都带出了营地外,倒是省了她不少麻烦。
沉默地将食盒放在地上,她转身朝营地相反的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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