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钧惊道“明珠你,你如何在这里”他一惊之下便本能想要起身,一动之间,肩上箭伤又是剧痛,眼前便有些发黑。
明珠心痛如绞,握着他的右手并没有松开,泪水便扑簌簌落在予钧手上“放心,我是请到了皇上的旨意才来的。你你如何便会伤成这样”
予钧咬牙忍了忍,勉力弯唇“不过是中了一箭罢了,并没有那么严重,别怕。”
明珠看着他满身的血迹,垂下眼帘,半晌才忍住心痛和泪意,神情坚定地望向予钧“嗯,我不怕。你别说话,且先阖一阖眼。”
予钧仍旧高烧,虽然想再多安慰明珠两句,精神体力却都支不住了,勉强点了点头,便又眼前发花,半昏过去。明珠多经血战,又听了白翎的诊治,倒也并不惊惶,只强打了精神起身跟白翎一起料理予钧的伤势,将他所有的伤口都重新清洗包扎,又不断用温热的帕子给他降温。
白翎强撑着给予钧行针一刻,便再撑不住了。明珠示意寒天将白翎扶到旁侧小睡,自己则继续给予钧擦拭额头身上,实在疲倦狠了便在旁边闭目休息片时,但并不离开予钧身侧,他一翻身,明珠便又醒过来继续给他换帕子降温。
这样衣不解带地过了一晚,转日各样药材和人参便陆续送进军营。白翎精神已经恢复,用了百花谷的秘传方剂配上金针刺穴,予钧终于再一日后退了烧。只是那枚狼牙长箭贯穿了左肩,白翎为了清理伤口,不得不将已经稍有愈合的伤口重新割开放出脓血,又洒进大量的药酒与药粉。
饶是予钧这般刚毅之人,疗伤之时也痛得汗如雨下,手中握着的短木棒被他捏的粉碎,口中咬的白布上也满了血渍。明珠亲手帮着白翎为他处理伤口,双手平稳而镇定,没有丝毫颤动。待终于重新缝合包扎完毕,予钧松了一口气,双唇已经全无血色,脸上几番红白不定,身上的衣裳更是被汗水完全打湿。
明珠又帮他更换衣裳,重铺病榻,待将予钧全都安顿好了,明珠才觉得自己背上的汗落下来,仿佛也要吐出一口血,才能纾解胸中强抑的牵挂疼痛。
予钧饮下了另一碗安神止痛的汤药,终于觉得自己身子舒畅了些,便伸出没有太多伤的右手去握住明珠的手“明珠,辛苦你了。”
明珠摇了摇头,柔声道“还好。你可感觉身上好了些”
予钧点点头“好多了。”顿一顿,又缓缓吐出一口气,垂目道“前几日刚刚中箭的那一刻,我心里在想,若果然殒命郴州,我或许有个捐躯报国的忠烈名声,不知道父亲心里会怎么想。”
父亲。
二人相识以来,这是明珠第一次听予钧这样称呼玄亲王。她不由望向予钧,他重伤之下,脸色口唇皆是苍白虚弱,失却了金戈铁马的英武,倒显出几分斯文秀气来,似乎与烹茶读书的楼珩更有几分相似了。
楼王妃和离而去之时予钧已经十二岁,在那之前呢
予钧毕竟是玄亲王的长子,当年玄亲王初为人父的时候,难道没有过欢喜慈爱的心情
父父子子,如何就走到了这一步。
予钧闭了闭眼睛,静了片刻,那许许多多的陈年往事,他曾以为他已经忘了,原来并没有。那给他性命的父亲,也曾经将他揽在怀里,叫他的乳名,也曾经手把手地教他写字,送给他整整一柜子的史书。
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与母亲之间开始针锋相对,又是什么时候开始,父亲对他的眼光越来越冰冷妹妹舜华落水而死,姨母楼珧自尽身亡,到后来郴州楼家军的血流成河,予钧慢慢明白,父亲有父亲的权衡,母亲有母亲的取舍,他身为人子能做的只有逆来顺受。
小杖受,大杖走,孝瑾皇后的庇护,郴州军的出路,予钧成长在风沙砥砺之间,只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渐渐硬了。若非此番中箭,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死生之时他第一个想起的人居然还是父亲。
明珠坐在榻边,握着予钧的手,心里涌起渐渐的悲凉。
他面上与玄亲王针锋相对,势同水火,但是心里也是渴望着父亲的认可吧只是玄亲王与楼家人之间不可拆解的恩怨,是予钧无可选择也无可逃避的命运。
默然良久之后,明珠低声劝道“长公子,王爷怎么想我不知道,但楼夫人和国公爷,心里怕是受不住。”
予钧张开眼睛望向明珠,弯了弯唇“母亲和舅父,想必都是挂念我的。那你呢”
明珠知他此刻身心皆苦,却也不知到底说什么才能宽慰他,只好轻轻道“我怕的不得了,心里难过的很,这一口气见到你才松了下来。”
予钧目中不由满了歉疚“是我不好,又叫你担心了。”顿一顿,又道,“其实我昨日还在想,真是对不住你。说什么朝局动荡,忌讳国孝,若不是祖母看出我心仪于你,也必然不会贸然赐婚。自成婚以来,没让你过一天舒心日子,我若死在这里”
“孟予钧”明珠头一次叫出了他的全名,轻轻喝止他这不祥之语,“你到底要对不住我几次”
予钧握着明珠的手勉力紧了紧,眉宇之间虚弱疲惫,微笑道“这是最后一次,好容易才牵住你的手,我断然不会放了。”
明珠低了头,静默良久之后才道“长公子,我从少时便看着至亲之人一个个离我而去,你莫再教我伤心一次。”
两天之后,从京城乘马车赶来的澄月、染香等人在六个羽林卫的护送下也到了郴州军营。程千里初时还有些为难,虽说明珠是奉旨来探望予钧,但毕竟军营重地,数万军队的驻扎之地,总有云鬓锦衣的女眷出出入入算什么。就算加上这次赶到的澄月等人明珠也只有四个侍女,但年轻姑娘在军营里实在是太过显眼了。
不过,当澄月等人拿出了整整四辆马车的药材,并且都表示可以在服侍予钧和明珠之余去给军医帮忙的时候,程千里也就不多说什么了。明珠与白翎能日行千里赶来军中,想来澄月染香等人应该也不会太差。郴州军中讲究的是落在实处的医药和实用,并不在乎那许多的虚文。
更何况自从予钧中箭之后,荆阳再度失守,郴州战局每天都更加紧张,受伤的兵将每日都在增加,药材医士总是不嫌多的。至于予钧,原本的伤势虽然严重,幸而百花谷传承数百年的丹药秘方倒也不是虚名,大约到了第七日上,当南隽暗暗带来了楼靖将抵达荆川的消息时,予钧已经能自己起身简单活动了。除了重伤的左肩犹自严严实实的绷带缠裹固定之外,余下的外伤都好了小半。
“靖二爷过来是要你出去见还是他进来营里”明珠对予钧的伤势还是担心的很,“你心急也不是办法,还是多躺躺养伤。”
予钧摇头“靖舅父亲自赶来,想来也是母亲和珩舅父不放心,若不叫他亲自看一眼,泮月居还是牵挂。我若未伤,以往便是在荆川城东的小酒馆见面,如今或许靖舅父会亲自进营来也未可知。”
明珠颔首,又不由向帐幕门口的方向望了望,压低了些声音“靖二爷若是要到营里,可还稳妥么”
予钧会意“不妨事,靖舅父十六岁就到郴州军了,也算是程老将军看着长大的,在郴州军中的威望和根基,少有人比得过。靖舅父若是要混进营里,明家兄弟和晏少柏、顾乘风等人皆不足为虑。”
明珠这才放下心来,转而继续安排照顾予钧疗伤起居等事不提。【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