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氏钱庄内守卫森严,三步一哨五步一岗,但这些对于绝顶高手而言都是形同虚设,灰衣老者恰恰跻身在此列。此时他悄无声息的出现在徒弟玉儿的房间,素雅整洁的静室内她的呼吸节奏均匀,内息运转平稳,伤势已经无大碍。以萧氏的财力,便是生白骨活死人的灵丹妙药也能寻来,只要安心静养,恢复的会很快。
自古深情留不住,老人家太了解唯一的女弟子了,能吃得了任何苦但却受不得半点轻慢。她把一腔柔情留给了大师兄萧靖,千头万绪系在他身,换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的新人笑。
七情六欲,以最为缠绵。当年他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却也曾为情所困折戟沉沙。每念至此,老人懂得玉儿冒险去小莲庄刺杀四娘的心情,难得这个可怜的丫头为了自己的感情搏命赌了一把,做师傅的怎么会责怪她呢,谁让她爱上了一个风流不羁的浪荡子,他更多是怜惜徒儿,便是强如破空剑,也无法斩断情丝绕。
想到此处,老人不禁感慨,“不经打击老天真,痴情无悔本无错,该折腾的年纪就折腾吧”
感情的事情虽说勉强不来,但老人暗中观察过,萧靖并非是对玉儿无情,只是他太过留恋花丛,若是能促成两位徒弟喜结连理,也算是本门一大喜事。
鸣金楼上三楼的人迁往萧氏钱庄后,钱庄内外均都如往常一般热闹,只是这种热闹中透露着一种怪异的气氛,只是彼此都心照不宣而已,至于是真懂假懂谁知道呢
东云门码头的守卫撤掉了一半,可是似乎一切都平静了下来,便是最让人翘首以待的宫里那边也是波澜不惊,小莲庄内更是毫无动静,全无半点消息传出,以至于等着看戏的诸多人都懵圈了。这些时日越闹越僵,拔刀互砍的两方人马忽然都安静了下来,这种感觉就像是台下的观众准时入场,茶泡好了情绪也酝酿到位了,就等着大戏开幕,结果忽然临时被告知唱戏的主角辞演了一般,简直比吃了死耗子还难受恶心。
飞扬跋扈的萧氏大公子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搀扶着出的鸣金楼,上三楼的冲天大火就像是甩在他们皇商萧氏脸上最响亮的耳光,这都能忍下去,有仇不报绝不是萧靖的风格啊
小莲庄内拿住的一干嫌犯死的死,伤的伤,还有昏迷不醒的,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干的。更何况游骑军统领崔含章和灵武侯柏言秋在瓦舍豆花铺子被人放冷箭暗杀的仇,如果小莲庄就这样咽下这口气的话,恐怕在太康城里还有谁把他们当回事
但是小莲庄今日确实是紧闭门户,并无任何异常动静,便是整个兜米巷内也清清冷冷,时不时只有北风呼啸穿行而过。
崔含章仍然被留在崔尚书府邸做客,若不是尚书夫人催着用膳,恐怕攀谈正欢的两人还未发觉日头落山了,外面已是漆黑一片。
今日立冬,气温骤降,哈气成雾,天空灰蒙蒙,阴沉沉的,刮着白毛风。天冷人懒,出门两手无处搁放,只能往袖口里钻,太康城的百姓早早的关了门入夜睡去,只有门前挑着的灯笼还在寒夜里亮着。与以往街面上的士卒追捕喊声、甲胄摩擦声、长枪刀剑撞击声混杂的喧嚣热闹不同,立冬日的宁静在寒潮裹带中格外寒冷,便是寻常百姓也都有些不适应。
“含章看你瘦的,两腮无肉面颊凹陷,吃块板栗冬笋焖煮的老鸭腿,最是滋补了。”尚书夫人一脸慈爱,忙着给从热气蒸腾的煲中给崔含章夹菜,语气中多是不满。
“今日立冬,厨下灶上煮了一锅的羊肉大葱馅饺子,你多吃点,吃饱了再带一盒回去。”
“好吃,还是伯母的手艺好呐,老鸭煲有家乡的味道。”崔含章一碗鸭汤入腹,整个身子暖洋洋的,不由得赞叹道。
“好吃就多吃,来来来,再喝一碗。”尚书夫人看到他吃的毫无斯文像,从心坎里感到欣慰,不自觉的眼角流出泪水,赶紧抬手擦拭,她又想起来那可怜的明薇,好好的闺女就这样没了,老天爷真是不长眼。
“夫人最辛苦,吃块鸭肉。”崔尚书看到夫人眼角有泪,知道又是想起明薇了,便夹起一块鸭肉放到她碗中,轻轻的拍拍她的后背。
崔含章虽然埋头吃饭,但对于两位老人的动作都是看在眼里的,他当然明白老人为了照顾他的情绪,只能尽量克制,但他又何尝不是在隐忍克制呢,只好把头埋到碗里,湿红的眼眶不争气的流下热泪,滴在碗中混在汤里又喝进了肚子里。
人间美好最难留,刹那间的幸福也能让他感受到一丝温暖,太康城内并非都是狼子野心之辈。
“下雪了”崔韫惊喜的呼喊着,原来她从外面刚回来,身上落了一层雪花,在院子里就喊了起来。
进屋便带来一股冷风,看到崔含章埋头扒饭,便调侃道;“立冬有雪,探花郎还不即兴吟诗一首。”
“韫儿,快过来喝汤,大冷天的带好门。”尚书夫人看到闺女回来了,起身便去拉她坐下吃饭,还不忘动手帮她怕打
身上的雪花。
“往年这个时令可见不到雪,今年的寒潮不同以往哦,天冷加衣,含章你也大意不得。”崔尚书跟着说道,转头望向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
“太康是比溪口冷多了,但总也不比河间府的,小侄在北边草原上遇到的那才叫冰天雪地,一场寒潮过境,牛羊牲畜全都冻毙。”崔含章仰头把汤喝的不留一滴,接着崔尚书的话说道。
“听说江云琅他们要回来了。”不经意的一句话惹得崔韫侧目而视。
“多则五日,少则三日。”崔含章又补了一句,不敢把话说满,否则触了这位大小姐的霉头,倒霉的还是他自己。
“爱回不回,管我何事”崔韫嘴上不关心,但眼神已经出卖了她,太康城江家已经得到消息,大公子在北边战场上断了只胳膊,惹得江老太太那个心疼啊,听说日夜垂泪愣是把老花眼给哭坏了一只,如今另一只看东西也是模模糊糊,天一黑便真是什么也看不清了。
老人天天令人搬张摇椅放在院子里坐等,掰着手指头日夜盼着孙子回家。随着战事愈紧,各种惨烈的情报陆续传回,国都内冷嘲热讽的越来越少,谁都知道这一仗打得艰难,尤其是听到后续赶去北边捞战功的人全都死绝了后,再也没有哪家能笑的出来了,能保住小命活着回来就阿弥陀佛了,算是烧了高香。
“不过我也是听说啊,消息不保真。”
“你”这一句话气的崔韫直接用手指着崔含章,又憋得的说不出话来。结果饭还没吃,就要再次起身出门。
“回来,把饭吃完,慌慌张张成何体统,江家老太君的耳报神多的很呢倒是你这一出去,不消片刻整个太康城就都知道了。”崔尚书难得严肃喝住起身欲走的崔韫。
尚书夫人打趣笑道,挽住女儿的胳膊让她坐下安心吃饭,“吃完饭,随为娘进宫,太后老人家办了个茶会,自会让你见到江家老太太。”
知女莫若母,夫人的一句话便把崔韫的心猿定住,只见她从耳根起一片红霞,慢慢的爬上了整个面颊,姿态端庄,小口小口的吃起饭来。
崔含章从尚书府出来后并未直接返回小莲庄,反倒是坐上马车直奔篪骊街林府而去,只是走到半道又觉得不妥,若是这般贸然登门,可能结果适得其反。
篪丽街上大红灯笼并排挂,各府的门前石狮子都盖了一层雪。
崔含章吩咐一声“先回去。”
驾车护卫便掉转马头回了小莲庄,刚巧碰到柏言秋在院子里练拳脚,一套长拳打下来后,浑身气血蒸腾,雪落肩头便化成雾气萦绕身畔,远远看着像是护体罡气外显。
虽然是迷迷糊糊中被人打通督脉,但内息运转如江河奔涌,他猜得到是有高人相助,虽然大长老闭目养神不搭理他,赤狄仍然端坐在木桶内蒸着,仿佛一切就像是南柯一梦,但他知道受人恩惠定当图报,于是起身抱拳分别向四方形大礼,朗声喊道“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晚辈感恩在心,小莲庄与灵武侯府休戚相关,言秋与含章兄弟共进退。”
回应他的只有凛冽的北风,夹带着雪花吹进厢房内,与房内的蒸腾热气冷暖相激,柏言秋感到胸口憋闷,忍不住引声长啸,一步跃入校场上撂开拳脚。
内息运转前所未有的顺畅,一口真气鼓荡不休,回身抓起兵器架上的银枪,双手合什,一碾一挫,灵武侯府家传枪法便挥洒开来,此时的柏言秋枪法如挥毫泼墨,先前诸多凝滞之处都流畅自然,难能可贵的是枪影重重却再无呼呼风声,丝毫不见半点火气,但是寒光挥洒间杀意弥漫整个校场,枪头吞吐在漫天大雪中,带动舞枪者如游龙惊鸿一般。
刚刚柏言秋一枪刺出三重劲,连绵叠加暴击在一点,漫天雪花便被轰散开来。
“好”崔含章站在门口看到精彩处,拍掌叫好。
柏言秋收枪而立,气势内敛,看到崔含章矗立在门前啪啪拍掌,便挺枪指着他;“下场走几招”
“你小子功力大增,这是要拿我练手啊。”崔含章摆摆手不上当。
柏言秋哈哈一笑信心大增,抖了一个枪花, “让你见识下我灵武侯府家传精妙枪法,只比招式,不拼内力。”
崔含章见他如此说道,便顺手抽出身边亲兵护卫的钢刀,纵身飞入场中,一刀劈砍下来,刀光融入漫天风雪扑面而来。
柏言秋面色一喜,后撤蹬腿,拖枪便走,中途握枪之手从左换到右,猛然转身回头刺出,“好一招回马枪”
便是在场观战之人也忍不住为柏言秋叫好鼓劲,这一招回马枪用的行云流水,毫厘不差,稳稳地刺向崔含章落下身形的咽喉部位。
半空中临阵变招是大忌,但崔含章在北伐战场生死磨炼,对于战机把握精准应变能力敏锐,刀身微斜,劈砍变为斜抹
,同时抬起右脚便踢在枪头红缨位置,荡开枪身,人已经顺着横刀突进柏言秋一丈范围内。
“来得好”柏言秋大喝一声,松手变掌,一掌托在枪杆上,整个银枪划出半圆弧形,以枪做棍抡起砸下,崔含章真没想到枪法还能如此用,被逼无奈下就地往旁边一滚,希望躲开这一击。
柏言秋手脚并用,银枪尚未落地,便被右脚面挑起,重新弹回到手中后便是一记横扫千军,带起地上一大片积雪,崔含章还未起身半蹲状态下便以横刀格挡,被震得滑退出去一丈远。
虽然人被逼退,但还是忍不住赞一声“好雪好枪法”
“再来”只见他揉身再次扑上,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他不能给柏言秋自在施展枪法的空间。
初雪大如盖,万籁寂无声,两人在校场内一番龙争虎斗,打的酣畅淋漓,令围观士卒如痴如醉。单论招式之精妙,身法之绝伦,还是灵蛇枪法更胜一筹,尤其是柏言秋一身华丽蟒袍随风鼓动,风雪之中如龙蛇起舞,卖相奇佳。毕竟崔含章的刀法学自军中,只以杀敌见长,摒弃一切无效招式,追求个快准狠,观赏性自然不足。
“这套灵蛇枪法乃我祖父偶然间所得,据说创立者是于深山老林中得见巨蟒猎食而悟出的,最是讲究一个灵巧机变,遇强则强,最宜混战。”柏言秋深情地抚摸着枪身悠悠说道。
“巨蟒绞缠力和横扫力最为霸道,这套枪法更注重用枪者的内力修为,蛇头灵巧机变迷惑诱敌,实则用蛇身和尾部以力破敌,若是你内力不足,无法灌注于枪身连通一体,任你千变万化也难一击致命,更是可惜了这套枪法的杀招,灵蛇吐信。”大长老的嗓音在厢房内传出,他以映照之法已经洞悉了这套枪法之奥妙。
柏言秋心中惊骇于大长老仅凭听觉就能分析如此透彻,而且更是点出了三大杀招之一的灵蛇吐信,简直有鬼神莫测之机。
这招灵蛇吐信练至巅峰,能瞬间刺出九个枪头,九个枪头均有枪气吐出,如九头蛇吐信一般,枪枪都置人于死地。
其实上两代灵武侯便是受限于资质,内力修为平平,枪法始终无法突破第三层境界,故而灵蛇枪法在太康城内名声不显,沉寂太久以至于逐渐被人们忘记了。
柏言秋心思活络,赶紧回身朝着厢房行礼,“言秋受教了,日后自当勤加苦练,不辜负前辈一番栽培。”
先是与楼岳山合力打通了柏言秋的督脉,更是顺道梳理了他的内息运转,自然已经熟悉了这位灵武侯家传枪法的内劲法门,此时以映照之法溯源,印证下来便直指根本,大宗师之可怕就在于任何功法均能信手拈来融会贯通于一体。
大长老似乎意犹未尽,再次开口道“崔统领内伤未愈,你又控制不住奔腾的内息,刚刚比试他是吃亏了不少,灵蛇枪法仍然未能发挥到淋漓尽致,一个月以后让赤狄陪侯爷喂枪。”
柏言秋听到这话后,看向崔含章的脸色略有歉意,毕竟是趁人之危了,他的枪法远未达到自在圆融之境地,确实控制不住力道。
大长老虽然点评柏言秋的灵蛇枪法,但对于崔含章也是颇有启发,烧窑十把式中亦有蛇形,拳经曰“沿路缠绕,静运不慌。一动全动,节节炼功。”
脱枪为拳,手臂似蛇身,变“甩”为“缠”,但凡缠上就如同老树盘根,巨蟒猎食;双手似掌又似爪,一咬一撕,便让这绕指柔瞬间变成了蛇吐信。
万法皆是殊途同归,想通拳理不禁面露微笑,惹得柏言秋笑话他“立在雪中傻笑个啥呢”
崔含章把刀扔给身后的护卫,大步走上前用胳膊一把夹住柏言秋的脖子,拖着他往屋里走“给你带了羊肉大葱的饺子,吃完后陪我去殿前大将军林四泉府上拜访。”
“哎吆,疼疼疼”
“本侯不要面子的啊,快松手”这两人一路嬉闹着回到正堂大厅内,红泥火炉烧的正旺,绿蚁酒已经烫在锡壶中。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
“这雪下的真应景,只是苦了半道行军的北伐大军啊。”柏言秋一口饺子一口酒,饿死鬼投胎一样。
崔含章斟了一杯绿蚁酒慢慢啜饮起来,他脑中计算着脚程,水师的两艘战船此时顺风顺水,应该还有一天半的路程便该回来了。
“北伐大军的事情咱们无需考虑,林四泉与昆百川你怎么看”崔含章笑着问道。
“一个是护城羽林军殿前大将军,一个是大内金羽卫的统领,太康城内外风吹草动都归这两位地头蛇管。”
柏言秋猛然把筷子拍在桌面上,愤愤说道“昆百川老狐狸一只,最是会明哲保身。”
“至于林四泉嘛,听说是当年太康城内纨绔子弟中的这个”说着话他竖起大拇指。
“后来被其父扔到西南边军中锤炼,从一个大头兵愣是一路爬到了先锋大将,更狠的是,这位爷还真的在西南当地娶妻生子了,把太康城内的老爹气的跳脚,看到登门认亲的孙子又不能不认,当年这父子俩可是一对冤家。”
虎父无犬子,都是难缠的主。【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