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元图书网 > 玄幻小说 > 贰臣 > 第十六章 欺山不欺水
  崔含章与崔明堂两兄弟嬉笑打闹间跑向祠堂偏殿,含灵则再次缠向明薇,聊起了胭脂水粉,家长里短。

  站在学堂门前俯瞰溪口千烟洲,心胸开阔。经过风雪装扮,原驰蜡象,山岭沟壑蜿蜒绵亘,谷底溪流湍急,水声潺潺,难得显露一派江南雪景。学堂放假,整个偏殿空空荡荡,可惜再也不见楼师煮茶问课。

  想着还有几处需要拜年走访,不敢在明堂家久留,下山寻得妹妹后,开始依次往十多个窑口去上香。山里人淳朴,祭祀上香并非迷信,而是敬畏,更是一种信仰。祖祖辈辈吃饭的家伙是值得每一个溪口人崇敬,每个男娃自小便跟着长辈参加祭祀,仪式程序了然于胸。

  当初地牛翻身坏了几口窑,无需号召,家家户户的青壮年都会匀出人手前来帮忙修复。楼先生出来千烟洲脚不停歇,走遍三山九水,更是爬到山顶鸟瞰整个溪口千烟洲,感叹鬼斧神工的地势布局,整个溪口风水气运流转不歇,玉带缠腰水局坐抱青山。

  古有地师徒步走遍天下,无一不是为寻风水宝地,但先天格局极为罕见,多假于人手调理。而此处的玉带缠腰水局与坐抱青山完美融合,孕育生机,最适合走江入海前的蛰居,福缘绵绵而不绝。当初溪口先祖中必有地师门人,围绕龙窑为中心展开布局,各窑口均是点睛之笔,彼此交相呼应。

  崔明堂被父亲派去参与主持龙窑祭祀,三牲摆台,跟在几位长者身后踏罡步斗,领衔众乡民行三叩九拜大礼。崔含章拉则着妹妹一起行礼上香,小丫头第一次参与这样的祭祀,倍感新奇,大大的眼睛四处张望,看到明堂后不停的给他打招呼。可惜距离较远,明堂全神贯注在仪式上,并未听到。

  一圈走了下来已经过了午时,含章心中记挂着家里床上还躺着左幺,想着父亲此时应该也出门跟老辈人去祠堂上香了。便带着含灵快步回家,见母亲在灶上忙活着做饭。回屋一看,左幺仍然睡的深沉,走近细听,发现他还打着呼噜声。

  含灵围着母亲唧唧喳喳的像个百灵鸟说个不停,三句话不离明薇,说的母亲时时抬头看向儿子。没过多久,一帮跟含灵差不多大的孩子,在明堂等稍大些年纪的带领下,涌入小院来拜年,乌压压的跪了一院子,母亲赶紧进屋去拿糖果零食给众人分发。含灵毕竟孩子心性,匆匆吃了几口饭后,也跟着人群大队伍一起出去拜年了。

  含章则跟明堂耳语几句,并未跟上人群。他还是不放心睡着的左幺,怕他忽然醒来吓到母亲。含章能感受到他身上的血腥气和狠厉,必然是经历了些事情,否则不会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

  看着母亲放下糖果竹篓又要去灶上,忍不住把母亲喊住,晒会太阳歇息下。母亲心底由衷的欣慰,儿子出狱归来后为人稳重多了。冬日的日头偏短,晒在身上暖洋洋。透过折射的光线,瞅见母亲头上悄然冒出了些白头发,便自告奋勇的拔掉它们,母亲哎呦吃痛的声音飘荡在小院的上方。烧窑农家生活平淡而真实,无需酒宴歌舞,崔含章听到母亲笑着骂他毛手毛脚,感觉比冬天的日头晒在身上还暖和

  “快跑啊,母亲。”左幺大喊一声,猛地在梦中醒来,额头上满是汗水。喊声也惊动了小院里薅白头发的母子,含章示意母亲不用担心,做一碗手擀面给屋里朋友吃。

  “左兄弟醒了,先把这棉袄披上。”崔含章有一种与左幺仿佛认识多年的感觉,他把烘暖的棉袄递给他,转身提起火炉上的铁壶倒了杯热水,放到床头桌边。崔含章也不避嫌,就这样坐在火炉边上,静静的看着他穿衣起床。

  左幺摇摇头,清醒下脑子回忆起,凌晨时分自己凭着印象找到了崔含章的家门,那会的风雪好大好大,每走一步感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消耗空了,最后只是模糊的看到一个人影朝自己冲过来,后面就什么也记不起了。刚才梦里面仿佛见到母亲在火海中冲着自己摇手,让他不要回头。左幺想去火里救出母亲一起跑,可是怎么也迈不进去,急的他只能大喊。

  左幺穿戴整齐,端着茶杯学着含章的样子坐在火炉子边,看向他说“我这个鬼样子没有吓坏你吧”

  崔含章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左兄弟是遭了什么灾,老管家他们几个呢”

  左幺当初第一眼见到崔含章便觉得亲切,故而在走投无路之际想到投奔他。如今相见,更是毫无保留,喝了一口热水,润了下嗓子,左幺将他们几个返回庆元,看到左府被烧成一片废墟,以及他们被人追杀的情况都叙述了一遍,含章看着他神色平静,语调冰冷仿佛在陈述别人经历的事情一样。死里逃生,既然几个人四散逃命,那么都是各安天命了。至于这脸上的疤痕,左幺只说为了潜伏回城自己弄伤的,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认得出来他了。只是当他说起母亲及左府一百多口人命葬身火海时才稍显激动,拳头握得紧紧的,身体肌肉紧绷。

  母亲用托盘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上面卧了一个鸡蛋,外加一碟冷猪头肉和一只烧鸡腿,东西放下后就静静的退了出去。崔含章为缓解左幺紧绷的状态让他先吃饭,许是饿的太久,睡足了之后感觉可以吃掉一头牛,整个人闻到面香就再也移不开目光。趁着左幺狼吞虎咽的在吃饭,崔含章尝试推演事情背后的情况。

  左府可是庆元最大的丝绸商之一,名下商行遍布神光朝一十五个州府,现在一把大火就把左府百来号人都给灭口了,这火是江湖仇家谋财害命而放还是另有其他原因遮掩真相毕竟人已经烧的无法辨识,官府仵作的验尸结论可信度不高。而偏偏一前一后,分两批给自己送钱财珠宝的家仆逃过一劫。左幺打听的情况应该只是事情大概,左氏商行、仓库、田产是不会跑的,后面跟着这条线查下去应该可以顺藤摸瓜探寻部分真相。

  既然庆元那边仍有人埋伏追杀左幺等人,必然是知晓有漏网之鱼,恐怕未尝不是在追查左氏宝钞银两和珠宝财物的下落。虽然送到我这边的价值百万两银子,但这可能只是左氏财富的冰山一角,左氏三代经商,至左有光攀至顶峰,成为庆元四大丝绸商

  之首。作为庆元钞关的首席财神爷,左有光手腕强硬,一边打压对手,一边拉拢对手的对手,整个庆元的丝绸和瓷器生意楞是被他们商会打造的如铁桶一般,别人死活插不进手。庆元钞关则凭借两大商品的赋税跻身为天下三大钞关之一,甚至在某些辉煌时刻,隐隐有赶超临清钞关之势。

  左氏财富被人觊觎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明枪暗箭从未伤其分毫。但如今,左氏倾覆坍塌的如此急促,恐怕背后是有一盘大棋,能有资格在棋盘上落子的人屈指可数。崔含章总感觉到自己莫名其妙的撞入网中,侥幸脱身出来。但事情自其暗送血书之后,仿佛总是有一种被危机笼罩追索的感觉。百万银两的财富何止是烫手山芋,称之为催命符也不为过。崔含章问道“知不知道其他三个人生死情况”

  埋头吃饭的左幺瓮声瓮气的回复“自从那夜四散逃命,我再也没有找到他们,仿佛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消息。”

  “那你再回想下,还有没有人知道你们把钱财送出左府,送到溪口来”崔含章很急促的问道。

  听到崔含章的语气,左幺分得清事态严重性。抬起头来,努力的回忆着当初在左老爷卧室内的情形,“每次进老爷房中听从安排是分批的,我记得每次在门口等着的时候,都看到有姨娘如意在内伺候,老爷吩咐管家连夜追您的事情,她就在旁边伺候。而且听管家说,当初在大厅接待您和明堂公子,姨娘如意也是在场的,你们应该照过面的。”

  想来想去,他们两次都是晚上从后门小巷而出,应该没有人看到。这个姨娘如意应该是最为明确的知情人,但根据左幺打听的消息,姨娘如意很大可能应该葬身火海了。崔含章对这场左府大火还是抱有怀疑,毕竟烧的太蹊跷了,时间点又是那么巧合,若说没有什么阴谋恐怕难以让人信服,对姨娘如意的生死更加上心。晚上得找明堂商议下,把后院的东西转移了,崔家小院怕是也不安全。

  “左兄弟放心,我会继续访查老管家另外三人的下落,至于左府的大火命案,还需慢慢从长计议。”崔含章安慰着左幺,谁曾想左幺摇头道“老管家他们各安天命,我们都不惧死。但是左府百来口人何其无辜,呀呀学语的孩童稚子有什么罪过悉数葬身火海,还请崔公子还我左氏族人清白,我留着残命一条就是要为他们报仇雪恨,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

  崔含章感受到左幺的恨意夹杂着血腥气息喷薄而出,整个人充满魔性,如此摄人心神的气质在一个左府小厮身上散发出来,实在不可思议。如果楼岳山在此必然会发现端倪,左幺长此以往下去会引发猝死,心中恨意自动运转血气外放,形成独特气机,修为高深者形成神识领域摄人心神,但其这本身以燃烧精气神为代价。若无强大的养气功夫熬练体魄,温养心神,则迟早油尽灯枯,暴毙而亡。

  左幺少年心性本就不稳,跟随少爷犬马声色惯了,心燥;后经灭族大难而死里逃生,心惊;滔天恨意只能被压制心底,心怒;为亲情复仇选择自残,心死;天地人弃之,若无人引领走出来恐怕会坠入无间魔道,嗜血残忍。左幺不是练出来的功夫,而是心力的出笼。跟崔含章的自求于心有异曲同工之处,但释放出来的内容却截然不同,善恶是一体两面,驾驭不了释放出来的魔鬼,则必将被魔鬼所吞噬

  好在左幺的状态只是一瞬而逝,魔性气机来的快,消失的更快,给人的感觉像是错觉一样。

  “左兄弟既然投奔于吾,那么就要相信,吾会以自己的方式去弄清楚事情的原委,给左府众人一个交代。既然还有人追捕你,改头换面还不够,姓名也得暂时改一下,日后左府事了,随你选择。”崔含章以不容置疑的眼神看着左幺的眼睛说道。

  “一切但凭公子安排。看公子还缺少书童小厮,正好给小人个身份掩护下。”

  左幺一路上已经打定主意,崔含章既然能从晋安北狱大牢里安全脱身出来,必然不是平凡之辈,相信大少爷和老爷看得比自己更加清楚,自己最合适的还是以书童小厮的身份留在他身边。

  “那就委屈左兄弟,人前扮做我的书童小厮,人后我们平辈相交。跟我姓崔,就叫崔玄吧。”

  崔含章也不推辞,抱拳对崔玄行礼。含章给他起名为玄也是受到刚才魔性气机牵引而触发的想法,幺字音同妖,妖异魔性会夺人心智。加个心宝盖在上,希望可以慢慢收敛他的心性。

  我们这老辈人常有告诫后生仔“欺山不欺水”意思是说山势恒定不变,一眼可观,自然险地明了。但水势无常,水无形而有万形,故水最危险,令人无法捉摸。吾辈既然做不了山,就要要像水一样,顺应形势,适应并幻化出任何一个形态。做人像水不拘束,不僵化。你看水可以夜结露珠,晨飘雾霭,夏雷阵雨,寒冬飘雪,千变万化。”

  “这些道理也是吾从晋安牢狱之灾中慢慢琢磨出来的,与你聊这些,是希望左兄弟能从内心去接受崔玄的身份,去适应你与左氏再无关联的角色,如今我们命运相连,休戚与共。如果你常常收不住恨意,太容易被人看破察觉,到时候咱们两人非但性命不保,更无望为左氏洗刷冤屈,何谈还以清白”

  说定此事,崔含章交代晚上子时后院竹林见面。走出门外,才发觉已经日头落山,冬天的日头就是短。晚饭间,崔含章将崔玄介绍给父母家人,并交代崔玄是他晋安应考无意间救助的乞丐孤儿,走投无路下前来投奔于他。日后就住在家里,见到外人就说是咱家的远方亲戚,家里遭了灾,来投靠了。

  含灵到底是孩子心性,本能的惧怕于崔玄的面容,但是在哥哥鼓励的眼神下还是努力的笑着与他打个招呼。

  崔母拉着崔玄坐下来吃饭,嘴里说“什么书童小厮,咱家不兴这套,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崔父则很简单的说了句“吃饭”,并很自然的给崔玄倒了一杯土烧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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