填饱肚子,崔含章起身舒展腰肢,简单的做了个几个烧窑人的把式。
姿势怪异的把式却能长气力,精神头也复苏过来。
这烧窑把式跟后世心意把颇为相似,正所谓“太极奸、八卦滑,最毒不过心意把”,上辈子崔含章是苦于没有师傅领进门,但心神向往,看过不少号称内家拳的珍贵资料,结果啥也没练成,不然也不会英雄救美不成,反误了卿卿性命。
一趟把式打下来,舒展了身心,然后慢慢坐下,摊开桌板上的策问卷纸,
卷纸不大一尺有余,四四方方,正中央工笔楷书两个字“文治”。
崔含章不禁莞尔一笑,果然是太祖遗风,他老人家武人出身,赫赫武功,摧城灭国,唯独缺少文韬,
所以当初北唐诗豪曾嘲讽“神光目无牛,学人夜添香”。
据说,起初太祖恨的毛发须张,捏断了三根湖笔,后又笑脸盈盈,此为后话,民间逸闻无法考证。
但是开国之后,重文轻武的朝政日趋显现,早起三代君王均是勤政,对历年科考均亲自督办。尤其看中太院,合院上下食俸不说,均是包养双亲幼小,为的是安心治学报效朝廷。
神光朝重文治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这么直白的以“文治”为策问题目,颇为罕见。
题目直白简单,意图明了清楚,该如何破题
破题方能立意,起承转合才可以一气呵成,俗话说起要平直,承要舂容,转要变化,合要渊水。
破题无新意,必将淹没在浩渺文卷,两地考场三千一百二十一份考卷,若不能让人眼前一亮,恐怕也就没机会引人入胜了。
含章也曾在云深围炉之夜,听到几个两淮学子说起今年太院的神级预测,太院徐夫子文坛楷模,往年预测命中率十之二三已经被推崇为神人,以至于惹动内廷严查暗访了三个月,最后不了了之。
徐夫子断言今年不同往时,万不可拘囿于传统,其它就再也不肯多言。哂笑闲谈而已,但是看着题目不禁让人皱眉,越是表面简单,越是内里复杂,若想在三千人的大考中脱颖而出何其艰难,拨开云雾看出“文治”的内涵。
恐怕当今圣上是有意而为之,猜度天心,无意难于登天。朝廷有三公镇守,太院领袖文坛,已然是锦绣繁华,缘何仍然寻求“文治”须知,江湖之远庙堂之高,也脱不出这方天地。众人揣摩,莫不是朝廷想要输出文治以教化四方蛮夷
俗话说物极必反,听闻今上文武双全,弱冠之年可猎虎熊,一手文章获得太院师生拍手称赞,近些年愈加勤勉,而如今三代以降均无战事,承平已久“武功”难求,想来“文治”也是最切时宜的了。
帝心难测,
平淡如水,怎可青史留名
正所谓福兮祸之所伏,锦上添花谁人不会,雪中送炭才会刻骨铭心。一代天骄,左擎苍,右牵黄,弯弓射大雕
举目望去,凝神苦思而摇头晃脑者,面有喜色而下笔不绝者一一呈现,透过贡院大堂右侧的窄道可远观月湖,湖面波澜不惊,泛起一片明晃晃的日光,让人看不清楚水下的情况。索性神游天外,放空思想,大厅中正襟危坐的考官视线扫过众学子之余,看到发呆的含章不禁摇头。
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月湖,难免被其绮丽风光所吸引,尤其是风光不与四时同的雪湖,一树霜枝隐红叶,漫天碎玉斗琼瑶。
冬日暖阳下,波光粼粼折射出远方的神秀峰,斜晖脉脉水悠悠,不知不觉间倦意袭来,崔含章竟然趴在考案前酣睡起来,口水都留了一地
午后慵懒,小睡容易变大睡,猛然醒来抬头看到弦月挂枝头,赶紧研磨酝酿。
梦里凉月如眉,雪山皑皑,清波泛鳞;一叶走扁舟,载浮其上;小舟之中,红泥小垆;垆边之人,皓腕凝霜。
梦里兵戈铁马争鸣,烽火连营家万里,
崔含章提笔写下
“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上古圣王以文治而名天下岂能无功乎
福兮祸之所伏,然今四境未平,不可不患外敌矣。非吾族类,其心必异
”
洋洋洒洒万余字酣畅淋漓,纵览国情之大好时光,然四野不平。极治之时不能无夷狄盗贼之患,恰蛮夷环伺宜未雨绸缪,国库充盈之际练兵备武,当谨记福兮祸所伏,士农工商宜各收其利。
写到酣处不禁笔墨横飞,思绪天马行空纵情寰宇,崔含章忍不住把后世毛太祖游击兵法阐述一番,更是把抗倭八载论持久战思维融入,收笔之时抬头看天,明月已经跑到下半夜西天。
人若心神松懈下来肚皮直叫,立马生火造饭,次日随后慢慢以“馆阁体”誊抄。
嘘气轻吹卷面,墨迹微干,笔法严谨,合乎法度,十年如一日的小楷抄经自然功力不凡,想来楼师先见之明,今日派上用场。
再次日,诗词各一首自然难不倒诸生,大都是早早交卷离场,神光朝词风婉约,多有绮丽奢华之感,但崔含章剑走偏锋,以豪放犀利博人眼球,吹起牛来是心不跳脸不红,笔走龙蛇自然水到渠成
神光朝科考采用糊名制,自然是为了公平起见,但若是上了考场不以真才实学论高低,自然是无意义。
想当年太祖开国后第一次巡场监考便发现了若干世家子弟身穿粗布麻衣,充当寒门举子,此事当时闹得颇大,轰轰烈烈,连累一干监考官员下狱,太祖更是亲笔划掉十多名世家子,这才有了糊名制的严苛评卷。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古人诚不欺也。
考卷分四等,择优录取,
第一等是学识优长,辞理精纯,出众特异,无与比伦。自然入一甲三人,进士及第。第二等是才学清通,文理周密,在优秀人才中堪为高等。可入二甲众人,进士出身。第三艺业可采,文理俱通,可以称优。是为三甲,同进士出身。第四艺业稍次,文理粗通书法也不好,这一批肯定会被筛掉。
话说崔含章回到云深寺禅房,倒头便睡,科考大试消耗心神
,回寺诸生,莫不是都睡得昏天暗地,不知日月天长。
主持早就交代全寺上下,不得打扰诸位学子休息。
直到一更时分,含章饿醒了走出门外伸了个懒腰,抬头只见繁星点点,银河璀璨,身心轻松再无负担,走路带风一溜小跑到厨房找些吃食。
云深寺历经几朝而不倒,反倒香火日益鼎盛,对待寒门学子从来慷慨资助,热汤素斋的供应,一日三食而不断,士林之间传颂颇多。
云深寺近些年声誉日隆,但主持深居简出,寺内诸多事务均由师弟真海负责。
但越是如此,晋安城内对真如大师的神秘愈发崇敬,由其主持的二年一度的云深法会堪称盛典,神秀峰满山遍野均是各路香客,方圆百里百姓怀着朝圣之心参会,只为一睹大师风采。
含章吃饱饭后沿着寺庙开始四处溜达,今夜星空璀璨,寺内灯火辉煌把半个神秀峰都照亮了,抬头观星,俯察地理。不知不觉走到了寺庙的后山,这里人迹罕至,鸟鸣山幽,远处有茅草屋一间点缀在山崖下,山上溪水汇流于此聚成小型瀑布冲击而下,日积月累形成了一个积水潭,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
潭中时不时有几只鱼儿冒头,茅草屋建在靠近水潭的一边,有老僧一人静坐。
含章本不欲打扰老僧清修,正准备转身离开,不想却飘来一句
“小施主有缘来此,还请前来一叙”。
崔含章满脸歉意的走上前来问安
“学生无事闲逛至此,打扰大师清修,罪过罪过”。
僧人并未起身,直接问道“小友此次大考可有收获”
这话倒真把他问倒了,不知从何答起。崔含章盘腿而坐,沉吟片刻策问篇,破题“文治”吾以尧战于丹水之浦,以服南蛮,上古圣王以文治而名天下岂能无功乎福兮祸之所伏,然今四境未平,不可不患外敌矣
话音未落,星空中自北方起急速划过一道火光,群星瞬间暗淡,隐没在这璀璨亮丽下,它拖着长长的尾巴扫过天际,在神秀峰的上空如一道赤练般转瞬即逝。
老僧抬头望去,面色古井无波。看了一眼盘坐的少年,嘴里念叨着“荧荧火光,离离乱惑”随手捻过一撮炉中香灰洒在地上,抬起袖子如蒲扇一般扇过,只见香灰大部分吹走飘落在水潭之中,地上留的香灰因风的原因聚拢在一起,形状古怪恰似刚才天上的火光尾巴,在崔含章的角度看去更像是一把无樱长矛。
老僧入定,一时间两个人就这样对坐无言,打哑谜,大眼瞪小眼。
“修行,修行,修行成佛,在求。悟明性,在知。修行以行制性,悟道以性施行,觉者由心生律,修者以律制心。”老僧思绪缥缈,不由得想到多年来参的禅口。
潺潺水声回荡在这空谷上空,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含章自小动手能力就强,贫苦出身自然不讲究繁文缛节。
直接拿起地上的茶壶,走到瀑布下接满水后放在火盆架子上,转身去捡一些干燥的树枝做柴火。
崔含章用茶漏盛起开水轻轻淋洗于茶壶上,再打开茶炉,用茶漏装着茶汤注入壶中,然后用壶盖轻轻一扫,茶汤顺流淋满壶身,之后盖上壶盖,再用茶汤浇淋壶身,一股浓郁的茶香立刻飘荡开来。
崔含章所用泡茶之法与世人手法均不同,洗杯、温杯、熏杯,出汤,掌握火候殊为不易,提起茶壶,将泡好的茶为老僧重新注满,随后便给自己倒满。
崔含章看着文绉绉,但喝茶却无半点文气,手腕微扬,将茶拨进张开的口内,姿态是潇洒,豪情粗矿,竟然别有一番洒脱味道。
也许是茶香四溢使人回神,老僧拿起杯子慢慢啜饮热茶,但含章喝入口之后顿觉的舌苔苦涩,口腔滚烫。
老僧面带微笑说道“小友吃不惯山中野茶,多喝两杯慢慢会发觉它的妙处,将茶汤在舌苔,喉间稍作停留,回甘浮现。”
此茶初采摘,深绿暗淡,晾晒自然萎凋然后蒸晒,最后堆在相对通风的暗房里,至颜色完全转变成暗黑色即可泡饮,老僧为了方便保存携带,经常派徒儿们一起用模具压制成饼状,方便我出游之时携带,既解渴消暑又能提神醒脑。
山野粗茶后世风靡太康,神光上下莫不以此茶为佳品珍藏,后市朝天子,单道这茶好处
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不揪不採叶儿揸,但煮着颜色大。
绝品清奇,难描难画,口儿里常时呷。
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原来一篓儿千金价。
老和尚笑语“此茶初饮会口感苦涩,稍后回味甘甜,后道茶香更浓,经久耐泡,送小友两块回去品尝。”
含章这连喝带拿的十分过意不去,多次推脱不掉,便问老僧“不知大师法号,有何需要小子效劳”
老僧微笑道“孺子可教也,偶遇小友是缘起,好茶赠与有缘人,小友破题一语,刚巧解开了老衲近些时日的心中困惑,老衲有一言相赠,“能以众正,民从之”。”
“学生谨记大师教诲,铭记在心。”
崔含章心中还想着趁月色尚好,继续游览神秀峰,施一长者拜礼后退出茅屋。
虽然一时无法理解这位大师的意思,但想着僧道之流,一向神神秘秘倒也见怪不怪了。
最让含章无法忘怀的,还是刚才如赤练般的流星火光,刹那间的绚烂惊艳了整个神秀峰,可惜转瞬即逝,来不及让人好好欣赏便划过天际,不知坠于何方。
天象惊艳,烙印在了崔含章脑海,上古时期也有类似情况的天象记载。巫蛊已不显于世,民间记载卷宗大都已经失散。若无能人异士,世间又有几人可解纷繁天象
看着远远离去的少年背影,真如久坐不语,闭目沉思。
“吱”,一声鸟鸣打破这短暂的宁静,取过鸟背上的竹筒打开塞子,里面滑落一卷纸饮马龙沅江。
真如快速的将信纸扔入火盆中,看着急速卷曲焚烧的信纸,化成灰飞扬于空中,面上无波,但心湖中卷起千层浪,该来的果然躲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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