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啊。”她微微感叹了下,“很久之前俪妃打伤了我的脚,他们便请教工匠,为我做了这个叫做轮椅的东西。”
“这么长时间过去,我长鸣轩的宫人死了一半走了一半,我记得的还是故人之情。”
“还得谢谢当年俪妃的那次打,不然我这次遭难怎么会有这种代步的东西可以用?”
老太医沉默着。
在这种事情上他不便发表自己的看法,多说多错,多听多错。听到这里,他叹了口气,道:“病已经看过,臣告退。”
低着头,老太医看着她的腿,末了还是没忍住又叹息一声,“臣身上也带了些银钱,借给才人吧,这样您便可以去皇宫药房中领药了。”
季暖轻笑:“太医您又忘记了,我在禁足。”
“即便是您借我钱又如何呢。”
“况且这宫中流通的都是带印记的,用您的,查下来的话兴许会给您带来些麻烦。”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笑道:“这世间啊,人各有命。”
“我很喜欢我的命,因为我这样活着,死去的时候就会很坦然。”
“我的恢复能力一向不错,兴许不用什么药,我这腿脚过一阵子也能好。”
“我一直都相信奇迹的,就像我能落进这片池塘中而不死,就像……我一直望着这片池塘,在这里等着,您看,昨天皇上就来了。”
“这都是奇迹。”
“世人如尘埃。太医您年事已高,情绪自然会多一些。但您也无需可怜我,我并不觉得自己是可怜人。现在我这粒尘埃撑着,可以让陛下少写诟病。等什么时候陛下不再忧心于朝堂,忧心于先皇之言,我便可以随风去了。”
“……谢谢您听我说这么多。”
“太医,明日您也不必来了,我死不了的。”
老太医双目浑浊。
他只叹了口气,道:“才人,该来的日子臣还是会来看看。”
“明日臣可以在宫外买好药物带给才人。”
“望才人万万珍重啊。”
季暖把目光从天空上收回来,转而看向老太医,道:“谢谢您。”
“不过,您不需为我如此费心。”
“陛下只说请太医来不能让我死了。如今两样您都已经做到,谁也没有违逆圣命。”
“无需再来了,免得时间长了有人找您麻烦。毕竟,我本是不受天宠的人,对我好的人一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谁说的?!”这次,还不等太医开口,院中便传来了一个声音,带着些怒气。
等人现身之后,太医一惊,直接跪倒在地:“参加陛下!”
“臣……臣不知陛下驾到……”
“臣有罪,望陛下责罚!”
季暖双手握在轮子上,靠着轮椅缓缓转身,道:“臣妾参见陛下,臣妾现在的情况不能行礼,望陛下恕罪。”
从现身开始,明向贤的目光便一直没有从季暖身上挪开。
他看着她的眸子。
畏惧?期盼?高兴?
……什么都没有,没有一丝情绪。
他似乎看的不是一个人的眼睛,而是一片湖水。
这样没有波澜的眼睛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明明刚刚听完那些话之后他是生气的,可现在与这双眸子对视,他一下子就心静了不少。
不是说一直在院子里坐着看池塘是为了等他么。
为什么见到他了,却并没有什么情绪?
她刚刚说的话也不像是假的。
那到底是……?
明向贤第一次感觉这个少女竟然是一个这样令人好奇的人。
她似乎像是清水一样通透,却又似乎高深得让人难以捉摸。
“谁跟你说的,对你好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许久之后,明向贤冷着眸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季暖眨了下眼睛,神情明净,“希望陛下恕我无罪。”
明向贤皱眉,微有些不耐烦,“好,朕恕你无罪,你说。”
季暖抬眼,缓缓道:“是……陛下说的。”
“放肆!”闻言,明向贤冷喝一声,眉头皱得更深,“朕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
季暖敛了下眸子,道:“俪妃有一次来臣妾这里,说,‘连陛下都说了,对我好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谁对我好谁就会被迁怒,被上天惩罚。”
听到这里,明向贤的眸子深了一个度,沉默了许久。
他看向太医,道:“你领朕的旨意去抓药,顺便将药煎好送来。”
“刚才你与风才人的所有对话朕都恕你无罪。”
“下去吧。”
太医领命而去,于是偌大的长鸣轩便只剩了季暖和皇帝两个人。
气氛一时有些僵。
半晌之后,还是明向贤先开的口:“你为什么就不懂什么是低头呢?”
“朕的确从未给过你半分宠爱,却也从未见过你低头,从未见你像其他妃子一样到朕身前来求宠。”
“一直以来朕都以为你嫁过来都是心不甘情不愿。”
季暖半敛了眸子,神情平静,“臣妾有罪。”
就这么不咸不淡的四个字?
就完了??
明向贤一向不喜见她,也不喜听她说话。
可现在她只说了这么四个字,却让他觉得抓心挠肝,憋闷得不行。
又是一阵沉默。
这份沉默最终又是被明向贤打破的。
他看了眼季暖,“你说……那些话是俪妃说的,可是真的?”
“你说俪妃曾经打伤过你的脚,可也是真的?”
……当然是假的。
季暖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些话都是在他知道明向贤在那边听墙角之后瞎编的。这个皇帝生性多疑,只要她说了,他心里就会存下个影儿。
况且楚怜本就是一个喜欢说谎古灵精怪的人,并且好多谎话当着皇上的面儿张口就来。所以,即便季暖在这瞎编,这位皇帝也肯定会信。
尤其在原身风雪积累了各项品德分的情况下。
原身绝对不会撒谎,曾经更因为各种正直,说话不懂打弯儿被皇上损过好多回。而季暖是那种就算是撒谎也绝对不会被看出来的人。
所以,她在这里可以肆无忌惮地撒谎。
微微一笑,季暖道:“臣妾不敢欺君,相信俪妃也不敢假借陛下之命来侮辱臣妾。”
明向贤看着她说话时的缜密样子,突然多了些心疼的情绪。
“分明只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你和怜儿……简直活成了两个模样。”
“朕对你这样狠心,你就没有半分怨么。”
“俪妃对你百般刁难,你也一点都不恨?”
季暖漾着唇角,缓缓摇了摇头,对于下面两句话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回陛下,臣妾十四岁入太子府,今年已经十七岁了。”
明向贤一怔,随机尴尬地轻咳了两声。
他道:“明日我会把你的情况告诉皇后,让她对你多照看着点。”
“……起码,这院子里要多添些丫鬟奴仆。”
季暖没有言语。
平常跟楚怜相处的时候,明向贤耳边总是笑闹的,她总喜欢玩,喜欢各种新奇的东西,并且经常分享给他。
他也一直觉得心中欢喜。
可今日,在这个安宁如水的人面前,他却也感觉异常舒服。
明向贤蓦然道:“刚才在外面朕听见你这里有乐声传来。”
“看你这里似乎并没有乐器,不知刚才是什么声音?”
季暖从袖口缓缓拿出一枚柳叶,道:“您是说它?”
明向贤微微挑眉,道:“刚才竟是用柳叶么?”
缓缓点头,季暖道:“天渐凉了,长鸣轩这棵老柳也快掉光了叶子。”
“今日在这里坐着的时候正巧有一枚还苍翠的叶子落到了臣妾的手上,一时兴起,臣妾便吹奏了一曲小调。”
“没有污了陛下圣耳才好。”
明向贤随意坐到了石凳上,看着她道:“再吹一遍吧,朕喜欢听。”
季暖也没有多言,直接将叶子缓缓放在唇边,专心吹了起来。
明向贤的目光也一直没有离开,且越看……越离不开。
就这样看着她如同远黛一样的眉,他就似乎真的见到了远山飞雪一样。
小调悠扬,处处都透露出一种空灵之美。
眼前这个人,也像是一个不染俗世尘埃的女子。
他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呢。
以前他只觉得这个人无趣,古板,和她父亲一样处处让他看不顺眼。
现在却……
这样听着,明向贤不由得缓缓站起了身子,向那人走去。
他的手缓缓覆上她的手背,然后轻轻攥住。
乐声戛然而止。
可明向贤眼中的迷醉却完全没有停。
他另一只手伸到她的下巴处,微微一动,便迫使她看向自己。
四目相对,明向贤不由俯身,唇和她的唇瓣越凑越近,越凑越近……
就在这时。
“——父皇!”
一个脆生生的童音响起,将院中的旖旎一扫而光。
明向贤这时也才恍然惊醒,他骤然将手撤回,抿唇后退了一步。
“父皇,刚刚那个是什么声音啊,好好听。”
明向贤看了眼季暖,看了眼来到这里的孩子,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
“乳娘呢?!”
小男孩穿着一身锦衣暖服,小身子被包裹的严严实实的。
“儿臣跑的快,乳娘没跟上。”
“您不要怪乳娘好不好?”
“父皇,刚刚那个是什么声音,好好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