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风成为进化者之后的十年里从来没有靠近过大海。
“时间是淡忘一切的良药”这句话只是由受时间良药所益的人说的。在这句话之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因为无法淡忘、不能缓解而日复一日地渴望着解脱。
谢风可以把她的经历写下来可以把她在海中的心情说出来她可以言辞恳切、词藻夸大……但是她没有任何办法能让他人真正感受到那一夜在海中她手臂间忽然空了时的感受。
不论是世界还是自己都粉碎混沌了。她在那一刻之前从不曾知道宇宙间竟还存在着这样绝对的、这样无穷无尽的痛苦。
她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自己在哪儿。
二人最后一次对话、海上的巡逻舰、变异的蛇头……都离她太远了远得仿佛是幻觉。世上是空白的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件事那就是让东罗绒浮上海面再次睁开眼睛。
只有在那个时候世界才会重新存在谢风才会重新存在。
从二人相识以来好像一直在重复着同样的情况那一晚也不例外:即使是在生命离己而去之后东罗绒依然又一次救下了谢风。
这一点谢风后来不是没有想过。她当时才刚进化漂浮在海洋中央面对着巡逻舰与堕落种如果没有东罗绒的话她想不出自己如何能活过那一晚。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越久她越发觉得自己如果死在那一晚就好了。
她追随着东罗绒沉入海底难道不是最理想的结局吗?
即使她仍旧是失去了东罗绒但至少她不必看见后来的自己不必与后来的自己相处了。
最重要的是不必看见后来的东罗绒。
谢风刚刚进化后的能力当时最大的弱点与限制在于:一件东西作为特殊物品存在的时间是很短的。当它的“特殊物品功效”过期消失了之后这件东西本身不会消失。
她在酒店中用过的那盏台灯在过期之后变回了一盏普普通通的台灯还在原处;但是当时处于非常状态中的谢风自然没有想到这一点更没有想到当对象不是一盏台灯而是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即使在“过期”之后依然会以物品的形式继续存在——既然是物品那当然没有生死之别只有完好与损坏的区别。
她那时只是想要东罗绒回来而已。
她那时只是理解不了为什么她的人生里不可以有东罗绒。
所以后来谢风活着的每一天都像是在为了那一晚的决定而赎罪只是永远也减不轻它的一丝一毫。
她带着东罗绒在末日世界中流浪挣扎无论遇见了什么事跌入了什么样的境况里谢风都没有让她的皮肤被刮出一道伤口没有让别人碰着她的一根头发。但是可以存在于储物道具之中的东罗绒本身就是日复一日压在她身上快要将她压成碎块的十字架。
……假如能忘记自己那一晚的决定不假如一切都可以从她的头脑中消失就好了。
“我以为……你和其他人一样都是被鲨鱼系强行改造删除过记忆的。”林三酒低声说道。
整个副本里的回忆录几乎都是来自被鲨鱼系暗算却一无所知的主人;她怎么会想到偏偏谢风竟然是自愿的呢?
不管是阿全后来在小巷中遇见的女人也好还是鹏平没能成功对其下手的八头德也好都是被当成目标后、不知不觉中陷入了副本的;就连声称自己事后已经知情了的屋一柳也没否认整件事的性质:鲨鱼系利用阿全副本强行改造了一个又一个有利用价值的进化者驱使他们为己所用。
“对不起。”林三酒想了想觉得接下来的话很难说出口——至少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她觉得很难。她斟酌犹豫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如果……有什么我能做到的事情……”
谢风什么也没说。
终于从无法抑制的嚎哭中渐渐缓过来之后她好像将所有的气力、对林三酒的怨恨、战斗的欲望、原本的立场……都随眼泪一起流泄出去了。她坐在地上后背靠着接待台神情呆呆地看着脚边的瓷砖乍一看简直就好像她也变成了一个物品。
她是还没有想到就连今天不慎恢复了记忆的记忆也可以重新被拿掉吗?
林三酒想提出这个办法作为补救但不知道怎么的她觉得这话实在说不出口况且她也生怕惊了谢风好不容易才恢复的一点精神平衡。毕竟真正的问题不在于谢风是否记得那只是一个逃避的办法;真正的问题在于谢风是否能原谅自己。
她刚才在好不容易将谢风从地板上扶起来的时候还因此添了几道伤——幸好谢风在心神溃乱的状态下杀伤力不强——想了想她在对方身边不远处坐下了默默地继续包扎伤口什么也没说。
这一坐就是小半天的工夫;租赁行门外的阳光从盛到黯影子由短变长天色里逐渐浸染了淡淡的橘红。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谢风会忽然喃喃地说上几句没头没尾的话。
林三酒也会尽她所能地回应。
“……我不能死因为她会没人管。可我也实在活不下去了。我也不知道那女人是怎么发现我的情况的……我从没有像那天一样绝望过。当她问我愿不愿意走入副本把一切都忘掉的时候我立刻就答应了。”
林三酒直起了后背。第一个“她”自然是指东罗绒;可是“那女人”是谁?
“鲨鱼系的人?”她问道尽管她不觉得自己会得到答案。“用阿全副本改造你的人是一个女人?”
这小半天以来林三酒没少与谢风说话但谢风却没与林三酒说过话也几乎不回答她的问题——哪些偶尔的轻声阐述、对过往的零碎回忆都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谢风好像仍然很抵抗林三酒只是在气力尽失之后这份抵抗就变成了无视好像只要不看不理后者就等于不存在一样。
然而这一次她却让林三酒吃了一惊。
谢风还是一眼也没有看身边的女人只是对着自己的双手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杀你吗?”
这话不算夸大;假如她要豁出去与自己同归于尽那林三酒走不出这一家租赁行。
林三酒犹豫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什么都想起来了。”谢风仍旧看着双手说:“我不仅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我也想起了我决定删去记忆时的心情以及走出副本后第一眼看见世界时的感受。”
她忽然沉默了下来。
林三酒只是等着她慢慢整理思绪。
“并不是……解脱之后的如释重负。”谢风皱着眉头声音轻得如同叹息。“也对我根本不记得我此前背负着什么所以当它消失后我自然也不会产生解脱了的感觉。正是因为这样我并没有轻松快乐起来我还是我只是好像少了一块空空茫茫的立在原地半晌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好。
“在那之前我觉得我的人生痛苦到无法承受。可是在那之后我的人生就变成了一个……”谢风皱起眉毛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没什么意义过不过都没有区别的东西。的确是不痛苦了但我如今回头一看、有了对比才发现……‘不痛苦’本身原来并没有我想的那样重要。”
林三酒知道自己只是一个恰好在这里的人恰好听见了谢风的话——如果是别人或者坐在这儿的是一只猫一只狗恐怕谢风也会是同样的表现。
但她既然听见了产生了感想就也自然而然地把感想说出了口。
“尽管是痛苦的……但你那时的生命仍然是与她息息相关的对不对?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因为她都有她在。”林三酒轻声说:“我懂的。失去了记忆也就失去了联系。那么自己与漂在无垠宇宙中的一粒灰尘还有什么区别呢……没有来源没有去向没有落脚之地。”
过了几秒谢风终于转过头看了她长长的一眼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的存在似的。“……是的。”
“所以我没有对你动手你也别指望我会对你生出感激。”谢风哑着嗓子说:“不过如今我回想起来我不确定她……那个女人是否刻意利用、甚至是推动了我那一天的精神状态。你若要去找鲨鱼系我不会拦着你我也不会帮助你。”
她顿了顿才说:“不论如何是那个女人为她找到了最后的归宿之地。更何况鲨鱼系如今正在做的事情我相信是对的。即使有无奈有对不起别人之处我也认为它的方向是正确的。”【本章节首发沧元图书网,请记住网址(https://Www.CangYuanTu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