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鹿觉得自己不止是在跑,简直是飞起来了。
从未有人如金牙老大这样用力攥紧过他的手腕,好像死也不愿意放手,甚至将自己的力量和生命都源源不断输入他的体内,令他心脏狂跳,肾上腺素疯狂分泌,整个人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他说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感觉,只是在心里一个劲儿问自己:“他相信我我相信他为什么啊”
“叮”
身后传来异响,似乎是地雷的战斗部件被高高弹起的声音。
但白小鹿一点都不害怕,他能听到金牙老大坚定有力的呼吸声,感受到他无比旺盛的生命之火,耳边还在回荡着他雷鸣般的低吼,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他们一定可以活下去的
“跳”
金牙老大猛地拽了他一把,此刻两人距离散兵坑还有二三十米。
“轰”
地雷在身后狠狠炸开,冲击波如滚滚热浪,将他们推了出去,正好砸在散兵坑里。
白小鹿觉得自己的整个背部都在燃烧,火焰很快渗透到肺叶里面,疼得天昏地暗,完全说不出话来。
但强烈的刺痛告诉他的每一束神经末梢他还活着
“呵呵,嘻嘻,哈哈哈哈”
趴在散兵坑里喘息了很久,他才发出了艰难而扭曲的笑声,男孩大口呼吸着灼热的空气,尽情享受着周身每一处鲜活的痛楚。
金牙老大没有骗他,他们果然可以的,他们活下来了
“八秒六。”
正想着,金牙老大的脑袋出现在了他的散兵坑上方,荒原霸主一边吐血,一边咧嘴大笑,“小鬼,要是参加战前的奥运会,你可以拿冠军了。”
白小鹿朝金牙老大挥了挥手,表示由衷的感激和谢意,却又隐隐觉得有哪儿不对,仔细琢磨了一下,瞪大眼睛道:“八秒六老大不是说,地雷最少都要十秒之后才会爆炸吗”
“是吗”
金牙老大挠了挠烧焦的络腮胡,随口道,“我猜的,总有误差吧”
“你猜的”
白小鹿愕然,“其实你也不知道地雷什么时候会爆”
“废话。”
金牙老大理所当然道,“难道你以为,我以前干过用黏性凝胶去延缓地雷爆炸这么荒谬的事情如果没有,我怎么可能知道,地雷什么时候会爆”
“这”
白小鹿目瞪口呆,半是愤怒,半是郁闷,“你,你欺骗了我”
“所以说”
金牙老大咧嘴一笑,伸出颤抖的大手,在白小鹿的脸上不轻不重拍了两下,“小鬼,早就叫你不要相信任何人了。”
万藏海踉踉跄跄朝两人跑过来。
身上,还挂满了枪械和子弹。
白小鹿和金牙老大对视一眼,瞬间忘记了两人之间的纷争,却是都将脑电波激荡到极限,牢牢锁定万藏海。
万藏海的眼珠不停转动着,看看虽然遍体鳞伤,但精神还算正常的两人,再看看身后天边不断盘旋的秃鹫帮侦察猎鹰,犹豫了半秒钟,脸上挤出由衷的笑容,先把金牙老大拉起来,又对白小鹿张开双臂。
“祝贺你死里逃生,小鹿,看来我们要否极泰来了”
“哗啦,哗啦”
一阵铁链拖曳的声音。
“吱吱吱吱”
绞盘和滑轮艰涩的摩擦、滚动声。
风沙散去,习习凉风扑面而来,一座地底酒窖加上小型避难所,呈现在三人眼前。
“噢噢噢噢,这里竟然一直都有电力,这次真的有救了”
万藏海手舞足蹈,大呼小叫。
他们的确有点儿否极泰来的意思,仿佛所有厄运都在白小鹿踩到地雷的那一刻被消耗殆尽。
在风力发电厂四周转悠了没多久,他们就找到了昔日酒庄的残垣断壁,并且顺着废墟上的痕迹,一路找到了酒窖和避难所的入口。
这是一座规模不小的酒窖,大约有战前的半个足球场那么大,依靠风力发电厂提供能源虽然绝大部分风力发电机组都在核战中被毁掉,终究还有一两座机组维持着正常运转,足以支撑一处小小的酒窖兼避难所的日常使用。
战争后期,各国政府为了稳定民心,鼓励民众自己挖掘和改造避难所,当局会在能源供应上提供最大程度的支持,这座风力发电厂就是为此兴建,采用全自动化设计,即便如此,部分机组能维持到现在,依旧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或许,就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奇迹。
酒窖仍旧保持着恒温恒湿,绝大部分葡萄酒都没有坏,就算坏掉了,还可以当成生活用水。
酒窖的一角经过改装,形成一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生活区,卧室、起居室和盥洗室一应俱全,还有一座小小的仓库,堆放着琳琅满目的各种物资,简直算是一座小小的超市了。
看起来,酒庄的主人当年是做好了长期在地底坚持的准备,打算十年二十年都不出去的。
只可惜,他们还是死了。
三人在卧室里发现了一具已经白骨化的尸体,从身上腐朽的衣物来看,应该是酒庄的女主人。
她的尸骸散发着幽幽的蓝光,部分骨骼还有些畸形,这说明了她的死因不是辐射综合征,便是死于各种生化武器的细菌入侵,病毒感染之类,或者,兼而有之。
卧室旁边是起居室,起居室中间摆着一张五颜六色的地毯,上面画满了花花绿绿的卡通图案,地毯上摆着一副没有下完的玩具棋,骰子、玩具钞票和玩具地契散落一地。
角落里还蜷缩着两具尸骸,一大一小,应该是一个中年男人紧紧搂抱着他的孩子,旁边还散落着几个打开的药瓶,绿莹莹的药丸撒得到处都是。
“ve44神经解毒剂。”
金牙老大单膝跪地,捡起一个药瓶,“在安全剂量之内,遇水溶解之后采用肌肉注射,可以有效缓解绝大部分神经类生化武器造成的伤害,但是,如果直接口服五倍安全剂量以上的话,就是安全、高效、毫无痛苦的自杀药剂直接麻痹中枢神经神经,没有任何感觉,就能陷入永恒的长眠。”
“我不明白。”
白小鹿说,“他们还有那么多物资,绝大部分都是真空包装的罐头,包括压缩饮用水也足够,能源供应也并不匮乏,他们什么都有,完全可以在这里坚持十几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为什么要自杀呢”
“不,并不是什么都有,他们准备好了一切,却失落了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金牙老大低声道,“希望,他们失落了希望。”
白小鹿一时语塞。
他不明白“失落了希望”究竟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过希望。
从未有过希望,也就无所谓失落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家酒庄的主人好像是叫约翰还是什么的,他很爱他的妻子,他妻子当年也是酿造葡萄酒的一把好手,附近酒庄全都知道。”
金牙老大道,“可怜的老约翰,他像一只准备过冬的松鼠那样准备好了一切,改造这座避难所一定花费了他全部的心血,结果到头来却发现,自己心爱的妻子还没来得及进入避难所,就被病毒或者辐射侵袭,最后,他只能守着这么多的物资,眼睁睁看着妻子变异、衰竭、死去。
“这件事一定击溃了老约翰,令他丧失了所有希望,或许他怀疑自己和儿子也被感染;或许他不认为自己能坚持到战争结束;又或许他知道战争已经结束,外面的世界却变成了人间地狱,他一个酿造葡萄酒的,无论如何都斗不过那些拿枪的和操纵无人机的,他的酒庄迟早会沦为恶魔的巢穴,他的儿子也会变成野兽们的猎物,所以,他陪儿子下了最后一盘棋,一边下,一边骗儿子把过量神经解毒剂吃下去,就这样毫无痛苦,去和孩子的母亲团聚。”
金牙老大说完,叹了口气,从旁边的沙发上取过一张毛毯,轻轻盖在死去的父子身上。
白小鹿沉默了很久,忍不住道:“我们把他们抱到床上去吧,抱到他的妻子和他的母亲身边。”
金牙老大深深看了白小鹿一眼。
“对。”
万藏海也道,“这间起居室蛮不错,可角落里摆着两具尸体总有些毛骨悚然,把他们弄出去,我们可以在这里好好休整一下。”
“好。”
金牙老大的眼皮垂了下去,连着毛毯一起,抱起了两具变得很轻的尸骸。
白小鹿上去帮忙,小心托住了老约翰父子的脑袋,和金牙老大一起把他们送回卧室,躺到了女性尸骸的旁边,又用腐烂发霉的被子,将一家人仔仔细细地盖起来。
这时候,白小鹿才看到床头柜上摆着一张落满尘埃的照片,拂去灰尘一看,正是战前的老约翰一家。
那是一对十分健壮和快活的夫妇,有着当地人特有的黝黑肤色和雪白的牙齿,金灿灿的头发像是自己会发光一样。
他们中间的孩子捧着一大串红宝石般的葡萄,摘了一颗往自己嘴里塞去,笑得比大人更加开心。
背景是葡萄庄园,比金牙老大描述得更加鲜艳和明媚十倍,叫人一看就想起那些美好的日子,那些过去的美好的日子,那些一去不复返的,过去的美好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