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条例司的那段时间提出了很多建议,我们并非不知道你的建议是对的,但之前已经说了,我们没有时间徐徐而为,必须要加快步伐。圣心难测,说不定什么时候便生出动摇,我们必须抓紧时间。那一次你和杜微渐玩的那小花样其实只是给了我们一个借口罢了。就算没有那件事,我们也会让你们离开条例司。因为变法已经招致了众多攻讦,我们不能留下你们在这里。敦孺兄更是快刀斩乱麻,和你断绝了师徒关系,这对你也许是个极大的打击,但对敦孺兄何尝不是?万幸的是,你没有因此记恨他,反而对他一如以往的敬重,敦孺兄不得不再下狠心,那次拿你入狱便是要激起你决裂之心。为了和你撇清干系,敦孺兄真是煞费苦心啊。”严正肃沉声继续道。
林觉的心中澎湃起伏,思绪复杂,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此刻的心情。所有的一切都是方敦孺为了保护自己而做出的绝情之举,目的便是一步步将自己推离他的身边,并且让朝廷上下都知道他和自己已经决裂。真可谓是苦心孤诣。而自己其实也是近来才有所怀疑,之前确实心生怨怼,对方敦孺也说了不少过头的话。几次方敦孺来找自己说的那些话,都被自己看做是虚情假意。但那或许正是方敦孺内心矛盾之极,所以来找自己想说清楚这件事,希望自己能理解他的行为的举动。被自己无礼的拒绝之后的方敦孺,当时的心中定然是极为难受的。
“先生,严大人。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你们为了保护学生可谓是煞费苦心了。可是学生有一点不明,既然你们一开始便觉得皇上变法之意不诚,为何还要推行变法?既然你们知道这件事结果难测,为何还要踏上这条难行之路?”林觉轻声问道。
“林觉,我大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糜烂至此,国力衰微,一日不如一日。照此下去,终将难逃倾覆的结局。我辈受皇恩之沐,食百姓之膏腴,读圣贤之书,明兴亡之理,在此家国危难之时,岂能罔顾不理装聋作哑?天下之兴亡,百姓之悲苦,无不牵动我们的心。就算知道事情难为,我们又岂能等闲视之?别人如何我们不管,我们只管对得起自己的内心,所以我和正肃兄必须要出来做这件事。老夫将此视之为自己的使命,既是人臣之责,更是身为天下苍生一员的责任。我们绝不会逃避。至于结果如何,那其实并非在我们掌控之内。我们固然希望能成功,但我们无法保证这一点。我们只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但却也不想因为我们而连累别人。林觉,老夫对你很看好,你是出将入相之才,聪明机变,勇武智谋皆有,老夫不能让你栽在这件事上,哪怕有一丁点的失败的可能,老夫也不能让你跟着老夫冒险。我大周的将来还需要你们去顶住,老夫不能这么自私。你记着,老夫不是为了保护你,而是为了保护大周的将来,老夫对你寄予厚望,所以才会保护你。你将来若不能为国尽忠,为大周贡献力量,老夫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所以老夫那般对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学生,而是希望你有所作为。你可明白了么?”方敦孺沉声说道。
林觉缓缓点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这句话说出来容易做起来却难。严正肃和方敦孺以及大周很多大臣,士大夫读书人,其实也是有着历史的担当和责任感的。当大周到了衰败危亡之时,他们便会站出来担当。虽然他们预感到可能会失败,但还是毅然去做,‘虽千万人吾往矣’,他们完美的诠释了这句话。
一旁的方师母和方浣秋也都听呆了,她们也根本不知道,原来方敦孺的种种不可理喻的所为背后居然是有着这样的目的。她们之前都误解了他,甚至怨恨他。
“夫君,你为何不跟我说呢?老身为此跟你还吵架,还骂你,你怎么不跟我说?”方师母埋怨道。
方敦孺笑道:“夫人,你那脾气,能留住话么?我若跟你明说了,你岂非一转眼便告诉林觉了,那还有什么用?还有浣秋也一样,我不能跟你们明说,只能瞒着你。你们心里怨恨我,我也没法子,我不能毁了林觉。”
方浣秋扑上前来抓住方敦孺的袖子哭道:“爹爹,你受委屈了。”
方敦孺伸出手来,隔着栅栏轻抚方浣秋的头发,低声道:“秋儿,爹爹不好,爹爹让你难过伤心了,但爹爹没法子啊。你要理解爹爹的用心。爹爹知道你喜欢林觉,若非阴差阳错,你和林觉怕早已成婚了。爹爹并不是迂腐之人,爹爹不会强求你的。只要你自己愿意,爹爹现在正式答允你,你可以嫁给林觉。爹爹也很高兴看到你能如愿以偿。你好好跟着林觉过日子,他比爹爹更聪明更有能力,他一定会保护好你的,让你过好日子。不像爹爹,只会让你们担惊受怕,让你们伤心难过。”
方浣秋哭道:“不,你是世上最好的爹爹,谁也比不上您。”
方敦孺笑着点头,轻抚方浣秋的发髻微笑叹息。
林觉道:“先生,严大人,你们听学生一言,这一次便低个头认个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过了这一关,事情总有转机的时候。届时大有可为。又何必非要惹恼皇上?”
方敦孺怒斥道:“混账,说了半天你还是不明白我们的心。这不是低头不低头的问题,是我们必须要守住的最后的底线。
变法之事一开始,我们便不会回头,只会往前冲。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成功则罢,一旦失败,结局只有一个,那便是我们付出所有的一切,包括生命。倘若我们的性命能惊醒世人,惊醒皇上,也算是为后人变法铺平道路。那又算什么?变法倘若必须以流血方可成功,老夫愿流尽这满腔热血为先。你明白么?这是老夫最后的尊严。”
方师母在旁惊吓叫道:“夫君,你在说什么呀?什么死呀活呀的,你便不想想我和秋儿么?便是为了我们,你也不肯想一想么?”
方敦孺看着方师母轻声道:“冰云,你是了解我的。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情便是娶了你,而你最倒霉的事怕是嫁给了我吧。我感激你付出的一切,无以为报。倘若有来世,你还肯嫁给我为妻的话,我定跟你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好好的待你。但现在,我做不到。不要怪我心狠,这是我最后坚持的东西。如果我低头认错了,将来我还有何面目立足天地之间。我不能向那些宵小之辈低头,他们休想让我低头。休想!”
方师母呆呆的看着她的夫君,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夫君的性子。倘若他是那么轻易屈服低头的人,那还是方敦孺么?自己之所以对他倾心,还不是因为他正是才情品性和这种宁折不弯的倔强脾气的结合体?几十年下来了,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夫君是怎样的人么?倘若他能为自己和秋儿着想,当初便不会选择来到京城了。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儿,却又是极度绝情倔强之人,他便是方敦孺啊,独一无二,无人可比。
林觉吁了口气,他觉得今天不宜再多谈下去。他固然理解和尊重方敦孺和严正肃的坚持,但林觉还是觉得拿命来博是不明智的。自己必须说服他们放弃这种舍身对抗的想法。但恐怕今日是不成了,需得多次前来劝说。
“先生,严大人,咱们今日暂且不谈这些,眼下局势还没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皇上还没发话,一切皆有转机。学生只希望两位大人千万不要轻举妄动。那些人一定会想办法激怒两位大人,倘若这时候再有什么不当言论,事情便真的不可收拾了。学生也会去向皇上进言,想办法营救两位大人。”
方敦孺沉吟不语,严正肃微笑道:“你放心,蝼蚁尚且贪生,我们可不是非要求死。只要不触碰我们的底线,我们也想能平安脱困。林觉,你费心了,但千万不要因为我们而去求肯那些宵小之辈,否则,我们绝不会答应的。”
林觉点头,转向方敦孺,忽然缓缓跪地,磕头道:“先生,今日我才知道先生对我爱护有加,之前的事情都是学生的错,误会先生了。先生今日斗胆,恳请先生重收学生入门墙之中,学生以为先生弟子而荣。先生可否答应?”
方敦孺尚未答话,严正肃抚掌笑道:“该当如此,敦孺兄,你还等什么?正该将他重列门墙之内,已经是这个时候了,还顾忌什么?”
方师母和方浣秋也带着恳切的眼神看着方敦孺,方敦孺叹息一声,微笑道:“这本就是我的心病,老夫当然愿意重收你入门墙。但老夫有个要求,此事不要公开,只我们知晓便可。林觉,你可答应?”
林觉心中感动,显然方敦孺是担心这时候自己重回方门之下会带来麻烦,所以希望不要公开。还是出于对自己的保护。
“学生明白,学生不说便是。”林觉道。
方敦孺点头道:“好,那你磕头吧。”
林觉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沉声道:“多谢先生收学生为弟子,弟子今后侍奉先生左右,不敢怠慢。”
方敦孺笑道:“起来吧,呵呵呵,老夫很高兴,真的很高兴。”
严正肃笑道:“羡慕啊,敦孺兄既得佳徒又得佳婿,可喜可贺。”
方敦孺笑道:“是啊,确实值得庆贺。可惜是在这牢房里,你们却也没带酒水来,不然倒是可以喝一杯庆贺了。”
方师母眼含热泪嗔道:“带了酒菜来了,可被门口那些兵士没收了,倒担心我们下毒似的。这可太好了,你们爷俩和好如初,真是教我一颗心落到肚子里,倘若再能出了这里,那便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