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数年,弹指一挥间。
上一次来长安的时候,大唐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天下虽然已经凌落不堪,但作为帝都的长安,却仍然是一片太平盛世的模样。当时车马过灞桥的时候,清清河水两岸,少男少女们纵情歌舞,踏春百姓笑意盎然的场景仍然在脑海之中浮现。
而如今,却是物是人非了。
积雪覆盖的两岸,残破的房屋比比皆是,已经到了吃饭的时分,却看不到有一缕炊烟升起,狗不叫,鸡不鸣,天地之间,似乎只余下了风在啸叫,雪在飞舞。
整个长安似乎死了。
这便是第二次来到长安,李泽的第一感受。
策马立于灞桥之上,李泽久久无语。
他站在桥上,并没有第二个人敢踏上桥来,便连小皇帝的车驾,也远远地停在河岸的另一侧。
孤立长桥之上,寒风卷起外黑内红的披风,如同一副精美的山水人物画像定格在此。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李泽突然想起了这首词。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李泽方才长吁了一口气,一振马缰,径自下了桥。在他身后,无数的兵马立时便涌动了起来。紧随其后,源源不断地跟了上来。
直到看到长安城墙之上飘扬的大唐旗帜,看到那些手持兵戈肃立的麾下士卒,李泽这才觉得缓过了这口气,重新活了过来。
屠立春与王思礼原本想搞一场大型的欢迎仪式的,要在离城十里的所在盛迎李泽抵达长安,但这个方案直接被李泽否了。所以便只能在城门处,迎接李泽的到来。
对于屠立春与王思礼而言,今天是一个值得庆贺的日子,也是一个绝对会被写进史书的日子。想起十余年前,他们一个跟着李安国混着日子,一个跟着李泽在武邑这个小地方苦捱岁月,谁能想到十余年后,他们会站在这个地方呢?
那个时候的长安,对于他们而言,是遥不可及的存在。
但现在,他们成为了这个宏伟大城的主人。
武邑现在的发展的确很不错,城池一年一年的在扩展,聚集的人口一年比一年在增多,但新兴的城市与长安这样的地方比起来,纵然规模上不见得小了,却总是觉得差了一些什么东西。这是历史的沉淀,不是其它任何东西所能够弥补的。
只有站在长安城中那宽阔的朱雀大道上的时候,他们二人方才觉得,他们是真的赢了。
所以这二人,纵然在寒风之中苦等了李泽许久,但不管是心里,还是身上,都觉得热乎乎的。
与这二人相比,另一个人,却觉得惶恐难安了。
曾经的大唐中书,曾经的大梁中书,汪书,此刻便是惊惧难安。
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会面对一个什么样的局面。
这些天来,他使出了自己的浑身解数,动员了自己所能动员的全部力量,帮着唐军维持长安城中的秩序,尽量地让破败的长安有一些崭新的气象,让混乱的长安变得平静,他想向李泽展现自己存在的价值。而夜深人静这时,却又还要搜肠刮肚地想着为怎样为自己过去这几年的行为来作一个辩护。
他早就不想什么公候万代,什么荣华富贵了,现在的他,只求能够平平安安地活下来,不被李泽秋后算帐变算是烧了高香了。
作为一个技术性的官僚,汪书的行政能力自然是没有问题的,当他想做事的时候,还是能做成事的。长安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平稳下来,虽然有着屠立春王思礼大军的威慑,但的确也得益于汪书的功劳。
屠立春王思礼两人打仗在行,对于怎么治理一个庞大的城市,那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城门口的人分成了两拨,一拨自然是屠立春和王思礼带着的军官们,另一拨则是由汪书带着的长安城中的旧有官吏以及那些世家,勋贵,商绅以及一些公认的年高德邵之人。
“来了来了!”人群之中有人低声呼叫了起来。
视野的尽头,大队车马滚滚而来,无数旗仗鲜明的士卒卫护于左右。马蹄声隆隆,一队队的骑兵骤然从队列之中跃出,向着城门处奔来,临近城门,一分为二,勒马肃立,当先一员大将一跃下马,急步上前,先向屠立春与王思礼二人抱拳为礼。
“屠大将军,王大将军,末将李澎参见!”
屠立春点了点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李相安否?”
“李相安!”李澎笑着直起身子,扫了一眼汪书身后的那一大片人群,自从高密遇刺之后,李澎被李泌狠揍一顿,他现在是每每李泽到一个新地方,浑身的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看谁都似乎像是坏人。
“放心,内卫都有布置!”
知晓李澎的担心,屠立春低声道:“出现在这里的人,都是经过再三核查检验的,便是军士,也不允许携带弓弩之类的武器。”
说话间,远处的车马已经到了跟前。最前面的,却是一架黑白相间的马车,内里装栽的自然便是太上皇李俨的灵柩。
而小皇帝李恪与宰相李泽则是一左一右,扶着车辕,一步步的走了过来。
“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屠立春王思礼为首,城门口所有的人,全都跪了下来,便连城头之上的士卒,此刻也是单膝着地。
“众爱卿平身!”经过这一段时间的强化培训,古川却是对这些套路已经很熟悉了,抬起一双红肿的双眼,看着众人,凄凄切切地道。
他这满脸的憔悴,红肿的双眼,自然不是他真的很伤心,任谁被人在眼睛之上抹了一把胡椒粉,都会变成这副模样的,而且一夜不睡地硬熬着,能不憔悴吗?
“谢万岁!”众人再叩了一个头,便站了起来。
反正嘛,谁都知道,皇帝只是一个傀儡,李相才是大头。
“陛下,您终于回来啦!”人群之中,响起了不合时宜的凄切的哭声,一个紫袍官员从屠立春和王思礼两人身后闪了出来,径直向前冲来,刚刚起步,便被一个箭步上前的李澎伸出了一只脚,绊了一个大马趴,跌在雪地之上。
李澎的一只手已经握上了刀柄。
他可不认识这个家伙,但马车一边站着李相呢!
倒在地上的官员也没有想着站起来,居然就这样四肢着地地爬了过去,一直爬到了马车边上,伸手抱住了马车的一个轮子,仰抬起头,脸上沾满了积雪,泥泞,污糟不堪的脸上泪流满面。
“陛下啊,您终于回来了,老臣该死啊!”
瞅着对方,李泽一时没有想起来这人是谁。
“李相,是汪书!”李泽身后的高象长低声说了一句。
原来是这个家伙啊!这反应,这神情,不愧是能屹立两朝不倒的元老级人物啊!李泽在心里腹绯了几句。
他对汪书没有多少好感。
当初他来长安的时候,田令孜是拿钱办事,极有信誉。陈笔是不拿钱不办事还给他找岔子,但都摆在明面之上。而且这两个人,最后一个跟着老皇帝跑了,一个为了老皇帝战死了。只有一个汪书,钱是收的,事是不办的,还暗底里给自己下绊子,最后也是晚节不保,成了朱温的臣子。
看着汪书扶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似乎要昏厥过去了,李泽却只是冷眼旁观,他倒想看看,这只老狐狸还有什么花招能让他开开眼界。
李泽不作声,其它人包括小皇帝在内,自然也都沉默不语,于是城门口便只余下了汪书嘶哑的声音在哪里回荡。
汪书哭了半晌,这才发觉事情不对,咋没个人来劝我一声呢?咋没个人来拉我一把呢?
透过泪眼朦胧的双眼,偷偷地看了一眼小皇帝。
小皇帝面无表情。
再看看李泽。
李泽却是歪着头,一脸的玩味。
得,这就是要给自己难堪了。
心里有了明悟的汪书,立时便止住了哭声,转身,向着李泽大礼参拜。
“多亏李相力挽狂澜,这才有了陛下灵柩终得回长安。不枉罪臣这些年来忍辱负重,终于盼到了今天。”
看着匍匐在地上,以额着地,屁股撅得老高的汪书,李泽不仅仅咋舌。
脸皮果然比长安城的城墙还要厚实一些啊。
“这么说来,汪中书这些年来一直在大唐重归长安而努力罗?”他呵呵笑道。
“不错!”汪书直起身子,义正言辞地道:“当年田令孜远走,陈笔战死,汪书孤身一人,为了保全长安不受荼毒,只能以身祠虎,如今王师重归,汪某也终得保全长安未受逆贼荼毒,心愿已了。但老臣终究是臣节有亏,请陛下,李相治罪!”
李泽微微一笑,这才是戏肉嘛!
不过眼下,还真不是追究这家伙的罪责的时候,赵锡,勾荣,吴厚这些人的军队还要整编,城内这一大票的勋贵,世家,商绅,也都盯着眼睛看着,毫无疑问,这些人都是以汪书为首的,都看着自己怎么对付汪书呢。
现在,稳定才是最重要的局面嘛。
至于其它,接下来,慢慢来,不着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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